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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沈哲子听到这家伙到现在还要威胁,当即便冷笑一声:朱门高第,家风迥异于世。今日所见,骇人听闻,我家也不敢再高攀。言至于此,不妨与明府立约,日后彼此谁人再求往来,须负荆先拜,才得登门!

    哼!无知孺子,我自会安坐家中,等你来负荆请罪!朱贡自觉拿住沈家命门,岂会在这小子面前低头。沈家无粮过冬,总还要求到自己头上,也绝不敢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0059 士为知己死
    未免过分刺激那朱贡令其狗急跳墙,沈哲子只引着姑母一人,与刘猛等龙溪卒走出朱宅,上车离开。

    行至半途,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正是老爹沈充带来的援军。得人报信后,沈充早已怒不可遏,不再顾忌私离任所不好公开露面,当即便点起能战之人,决意要踏平朱宅!

    看到牛车缓缓驶来,沈充先一步冲上去,疾声道:我儿青雀何在?

    沈哲子步下牛车,对老爹笑道:父亲勿忧,有惊无险。

    见到儿子完好无损,沈充才松一口气,及至又看到车厢内里的沈氏,神情便有些复杂:四妹,委屈你了。

    沈氏诧异于沈充出现在此地,但总算见到可依靠的娘家人,心内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未及开口已是泪如滂沱:二兄,我我

    沈充满脸霜色,对沈哲子说道:青雀先送你姑母离开,我先去见那朱贡匹夫,随后再与你们汇合!

    见老爹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沈哲子也能猜到老爹此去,那朱宅只怕难再有活人。他虽然也深恼朱贡,尤其对方曾流露出明显恶意,此人死不足惜,但杀人在他看来却不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

    许多话不好当着姑母的面说,沈哲子跳下牛车,到了老爹近前,站在道旁说道:父亲暂请息怒,对付那朱贡小人,实在不必大动干戈。

    此贼视我家无物,如此羞辱,岂能容他苟活!

    沈充怒火难遏,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还是走过来,沉声道:青雀又有何看法?

    此地尚属吴郡,我家粮事为重,实在不宜横生枝节。

    对于时下大族的胆大妄为,沈哲子是深有体会,上次他途径吴郡时,便曾遭到张茂之妻陆氏率众袭杀,为夫报仇。他们这一次随行虽然有千余人,但有近半都是徐茂的部曲家眷,并不堪用。

    虽然手中的力量踏平朱宅还是能做到,但事情一旦闹大,会面对怎样的危险并不好说。最重要的是,杀人不过泄愤,并没有什么实际好处。就算可将朱家浮财搜刮一空,但最重要的产业却难带走。尤其是当下沈家最缺的粮食,凭几百战兵实在带不走多少。

    朱贡宠妾灭妻,世所不容。其所恃者,无非我家尚有求于他。但他既然授人以柄,儿有信心可在旬月之间将其家业榨取涓滴不剩!

    沈哲子并无唾面自干涵养,之所以不想急于发难,主要还是从现实方面考虑。他凭南顿王一封请柬,就能说服国士纪瞻。如今手握朱贡如此大的把柄,要榨干对方家底,实在没有什么难度,甚至还要对方乖乖双手奉上。

    沈充虽是胆大如斗,手段狠辣,但也不是一味蛮干之人。眼见沈哲子一副成竹在胸模样,他并不怀疑儿子是否能说到做到。正如朱贡对沈家困境知之甚详,他对朱家有多少家底也是如观掌纹。若真如儿子所言能榨干朱家家底,沈家眼下的困难自能迎刃而解。

    也罢,且容这匹夫再多活几日!

    沉吟片刻后,沈充才点头道。朱贡先有趁火打劫的念头,现在又如此羞辱沈家,对于谋取其家业,沈充倒无多少心理负担。若能藉此度过自家难关,正是一桩天大好事。

    说到底,世家若想长存,掀开外皮的体面,内里无非是勾心斗角,弱肉强食。正如眼下沈家缺粮之患,在吴地这些士族看来,何尝不是群起而分食其乡土势力的盛宴!

    贫家高门,各有烦恼。

    沈哲子现在是深有体会,老爹得任会稽内史,而自己也是纪瞻之徒,政治上有了一席之地,文化上也有了抬头趋势,乡土之间的经济基础却又告急。要维持这样一个庞大家业,还真是一刻都松懈不得。

    只有各个层面的斗争都取得旁人难及的优势,才能支撑起一个巍峨高门!

    既然不打算再即刻向朱贡发难,一行人便又折转回去,与粮队汇合,继续南下。经太湖又行数日,终于回到了武康。

    其实本来可以更早回来,但老爹还要虚张声势去晃点别人,兼之稳定自家人心,所以沈哲子就押运着粮食几乎绕着吴兴走了大半圈的冤枉路,才返回龙溪老宅。

    其实这个法子直白浅显,也不乏拙劣。沈哲子沿途去拜会那些世家,不乏有人直言这是虚张声势,沈哲子对此既不强辩,也无心虚。尤其如此,才更让人摸不清底细,继而生疑。

    有几家态度有所转变,言道要售粮给沈家,不管是真意还是试探,沈哲子一概以年幼不理家事回绝。在没有占据主动位置之前,就算谈成买卖,价格也是无法接受的高。沈哲子已经将朱家视为免费粮仓,哪还愿意再跟这些人虚与委蛇。

    较之此前,龙溪老宅已经大为改观,连绵的军营早已拆除,不再弥漫着一股肃杀紧张气氛。此前避祸各方的族人也都归来,老宅里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

    沈家老宅人丁兴旺,留在武康乡土的族人数量远非建康城那里可比。时下的习惯是三代不分家,即就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姐妹之间还能按照年龄排序,超过三代,产业上先不说,排位称呼那就各论各的了。

    老爹沈充这一辈堂兄弟有十三人,而沈哲子再论序的话,则只需要算他祖父沈澜这一系。沈哲子排行第四,但却是长子嫡孙,以血脉论是当之无愧的东宗第一顺位继承人。

    一大群男女老幼族人们一拥而上,将沈哲子迎进家中。闹哄哄的场面,光脸面都认不清楚,更不要说名字了。

    应付过族人们的寒暄道贺,沈哲子才抽出身来回到自家,先拜见母亲魏氏。魏氏拉着沈哲子的手,还未开口,眼眶已经红了,摩挲着沈哲子脑袋说道:雀儿清减许多,再不要离家奔波了。明天我带你去观里,请吴先生为我儿祈福消灾,仔细调养。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是一惊,忙不迭摆手道:儿在建康时,已成了小仙师抱朴子的寄名童子,道统不一,实在不好再打扰吴先生清修。

    魏氏听到这话,顿时喜出望外:雀儿竟然得了小仙师照拂,真是一桩天大幸事!

    在吴中信奉天师道的风气之下,葛洪那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巨擘,其叔公葛玄在后世更被尊崇为四大天师之一,根正苗红的仙三代!在魏氏看来,沈哲子得到葛洪照拂,意义之大远甚于成为纪瞻弟子。

    随口应付着母亲围绕葛洪的八卦盘问,沈哲子又去看看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小老弟沈劲。托了他这个大哥的福,这一世沈劲不必再为洗刷家族污名而死战洛阳。

    这小娃娃蹬着小腿看着就很壮实,沈哲子也知这小子乃是不逊老爹的狠角色,成人后为报父仇杀人全家。捏着奶娃子肥嘟嘟小脸,沈哲子打算以后好好调教这小子,培养成一个智勇双全的北伐悍将!

    在房间内逗留片刻,先一步回家的老爹派人来喊沈哲子过去。临出门前,沈哲子听到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盘算着要给青羊观再奉上一大笔供奉。这败家娘们儿!沈哲子打算劝老爹好好管管他媳妇,家业再大,也不能这么求神拜佛的糟蹋。

    走进书房,沈哲子看到老爹侧首还坐着一个中年人,脸上交错的两道新伤疤痕,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青雀快来拜见你叔父。世仪与我虽非血亲,但却胜于手足!沈充摆摆手,招呼沈哲子上前见礼。

    世仪?

    沈哲子先是错愕,片刻后才想起此人正是老爹的好基友钱凤钱世仪。一俟知道对方身份,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老爹真是大心脏作到死的典范,举兵谋反盗买军粮,眼下还有窝藏钦犯。

    朝廷给钱凤开出的悬赏可是五千户侯,可见恨意有多大!而沈哲子在建康时,还抽空去朱雀桁看了看跟王敦头颅悬挂在一起的钱凤首级,心里不免感慨几句。可是现在真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颇感不寒而栗。

    见儿子呆呆站在那里不似以往淡定,沈充脸色顿时一沉,正待要呵斥,侧首钱凤连忙开口道:明公不要怪责小郎君,我这幅模样,自己看了都生厌。小郎君毕竟年幼,有所惊慌也是正常。

    沈充却扼腕痛惜道:我家广厦千间,难道还无世仪你容身之所?你又何苦自残容颜,绝迹人前?这让我心如何能安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明白钱凤是为了不被人认出牵连到老爹,所以自毁容貌,心内不禁肃然起敬。此人心思正邪与沈哲子无关,但肯为老爹做到这一步,绝对是值得信重之人,当即便下拜道:侄儿无礼,请叔父见谅。

    小郎君何须重礼,凤不过劫余之人,得明公庇护,才能苟存。钱凤连忙起身扶起沈哲子,只是想到自己容貌恐怖,又忙不迭以袖遮面。

    沈哲子穿越来所见,多为膏粱浮躁之辈,如钱凤这种类比古之豫让的人却不多见,继而才明白老爹为何担了这么大的风险,在风口浪尖的局势中还要周全保护挚友。如果自己能够遇到这种性命相托的知己,自然也要竭力保全,共谋大事!



0060 军法治家
    会稽局面新稳,我不能离开太久,明日就要返回山阴。

    等到沈哲子坐在自己身边,沈充便开口道:家中之事,我托付世仪打理,并不担心。稍后六弟九弟都会回武康,他们可以做世仪臂膀,维持家计。

    对于沈充的托付,钱凤并不推辞,可见已经熟不拘礼,彼此家业相托,而老爹对钱凤的能力也是非常信任。

    青雀,朱家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有迟疑不决处,可与你钱叔父共商。就算出了纰漏,自有为父为你承担,勿须束手束脚。

    沈充深信儿子的能力,索性放手任事,以做锻炼:还有就是,你师纪国老仙去,诗书经学的课业,你先在族学里听讲,年后我会给你延请高学博士讲授经义。不可因为庶务纠缠,就耽误了经义正学!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叫苦一声。他心内虽然对国学经义充满敬意,但并不觉得自己应该白首穷经。不过也犯不着因此事当面违逆老爹,阳奉阴违的本领,他也不需要去请教别人,就算老爹真请来授业老师,厚礼奉养,由其一边玩儿去。

    接下来,钱凤摊开一卷籍册,讲述起这段时间所掌握的沈家产业状况:眼下库中尚有米粮一万五千余斛,秫黍菽菰之类合八千余斛。明公今次运回两万余斛,各庄园内荫户部曲缴粮归库,旬日之内,库中粮可达六万余斛。

    沈哲子听到这些数字,也是暗暗咂舌以致心疼,沈家眼下已是粮荒,扫扫库底子居然还能凑出几万斛粮,可想而知,今年这大半年老爹败出去多少家底!土豪任性,这脾气都是海量钱粮堆出来的!

    别的不说,单单为谋反调集部曲家兵那万余军队加上民夫,几个月粮食消耗只怕十万斛都打不住。其后各方打点,钱粮更是水泼一般往外撒,单单捐输送往建康和其他地方的粮食,就达将近二十万斛!至于今年耽搁农事,田亩的歉收,又有十数万之多!

    心内略一算计,沈哲子就不禁感慨,幸亏他爷爷棺材板订得严实,否则老爷子泉下有知他老爹几年就干掉老爷子积攒大半生的储蓄,肯定要跳出棺材来破口大骂这个败家子!

    沈充却无败干净家底的羞惭感觉,只是沉吟道:如此说来,年前用度倒是可以维持?

    钱凤点点头,在案上摆弄着算筹,一边算一边说道:眼下各庄舂税每日尚有千数斛进项,至于月下水弱止工,可得近万斛。渔猎采集,禽鱼菜蔬之类,尚可储足万石。只是进了冬月之后,生产便无以为继。

    这个时代封山锢泽,寒庶缺食,也不敢上山下泽渔猎取食。但沈家自然不在此列,自家庄园中便有大片河沼山岭,当然不会放过这天地馈赠的食材宝库。吴人饮食习惯,饭稻羹鱼,制作鱼鲊鱼干之类技术都很纯熟,可以较长时间保存食材。

    但是两晋之交也是一个小冰河时期,冬季酷寒较之后世有三四度的温差,诸胡内迁与气候关系很大。吴兴虽处于江南,但冬天也很湿冷,户外生产几乎无以为继。所以冬天这几个月里,可以说只有消耗,没有生产。

    沈哲子认真倾听钱凤的讲述,渐渐明白,眼下库存看似不少,但真正大量的消耗期还没到来。等到寒风凛冽时,沈家除了要满足自家消耗,还要接济其他跟在沈家后边混的那些家族。比如余杭钱氏乌程徐氏等,这些家族都是沈家铁杆盟友,不能置之不理。

    如此算下来,十万斛粮的缺口,已经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估算数字。如果今年气候再恶劣一些,春暖延后到来,粮食缺口只会更大!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再加大力收缴荫户余粮,私家不得燃灶开火,各庄饮食用度归公调配。有犯禁者,世仪你不必顾虑,军法处置!

    关键时刻,沈充不乏心狠手辣,不让荫户储粮,一方面是便于统一调配资源,另一方面也是对人口施加人身控制。困顿只为一时,但如果人心浮荡,流落出去,那就难办了。明年开春后就算有田在手,也会因劳力缺乏而迟迟难以恢复元气。

    听到老爹这举措,沈哲子咂舌之余,也发现自己颇有黑心地主的潜质。早先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大锅开灶,工分计酬,对于解决眼下的困境是很有作用的。老爹既然已经想到这个法子,他便也不再多说。

    明公请放心,凤既领命,当竭力维持,不使明公有后顾之忧。

    钱凤沉声表示道,言辞间颇有冷厉杀意,配合着疤痕交错的脸庞,颇有狰狞酷吏风范。

    交代完这些事情,沈充才放心下来,沉吟少许后叹息道:可惜会稽凿渠之议,朝廷迟迟未有决议回应,否则我家可不必如此窘迫。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明白老爹大力推动兴修会稽水利除了为国事计,内里还不乏公器私用的念头。兴修水利工程,通常要在秋冬枯水农闲时,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工程安排自家壮丁去上工就食,也能解决很大一部分粮荒问题。

    更不要说钱粮周转之间,尚有大把可斡旋运作空间,老爹于任上推动此事,就算不需要直接中饱私囊,但借势运作,自家这些粮食缺口要解决也不困难。

    这个时代,果然不兴纯臣啊!

    第二天一早,沈充便匆匆离开,率领一干部属南下赶往会稽山阴任所。

    沈哲子尚念着自己的蒸馏酒大计,随后便也收拾收拾,跟钱凤一起去了龙溪田庄。

    龙溪田庄是沈家经营最久的庄园,往上追溯已经有数代历史,原本只是武康山两座山头之间的一片荒芜谷地。

    经过多年开垦经营,兴修水利,如今单单肥沃熟田就有几百顷,规模几乎囊括了武康山近半的区域,坡岭果园,竹木林场,畜牧耕织,陶瓷冶炼,应有尽有,几乎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链,近似独立王国,乃是沈家最为重要的产业。

    钱凤精通庶务,能力很强,到达龙溪庄园后便开始推行老爹制定的策略。其人精明干练,终日以巾覆面,只露出一对略显阴鸷的眼睛,让人不敢轻视。

    看到钱凤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沈哲子感觉老爹将家事托付给他,也是知人善用。庶务上他并没有多少插话的地方,便直接对钱凤说:请叔父帮我召集一批庄内精擅酿酒技艺的匠人,我这里有些想法要试一试。

    钱凤也是经历王敦之乱的风云人物,对于能够周旋各方的沈哲子不敢小觑,当即便从各个庄园调来近百名有酿酒经验的部曲匠人,供沈哲子驱使。

    不过在让沈哲子放手施为前,钱凤还是忍不住善意提醒道:冬日新酿,确实可得佳品。只是眼下库粮匮乏,并不能给小郎君供给太多材料。

    沈哲子笑着解释道:叔父不必担心,我并不是要大兴酿造。只是由别处偶得一发散古方,只要用现成的酒水做材料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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