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但沈哲子本就不是要酿造什么举世无双的美酒,口感色泽之类只是软实力,用途才是真正的王道!只要这酒度数够高,发散给力,那就不辱使命。寒食散本就没有什么好味道,但蔚然成风后,同样风靡南北。
沈哲子本身对酿酒工艺没有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蒸馏工艺讲究掐头去尾,即就是第一次浇冷水冷凝出来的酒液为酒头,酒精含量较高,口感不好。第三次冷凝流出为酒尾,杂质过多,略显寡淡无味。只有第二次冷凝流出的品质最好,适于饮用,这就是二锅头的工艺原理了。
明白是明白,但实际上应用起来又不同,因为后世烧酒原料是快曲粗加工的酒醅,而现在所用的乃是已经酿造好的酎酒,彼此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
一锅酒头过于辛辣,到了二锅稍有改变,但也算不上好。一直到第三锅流出,这时候原本秫米酒中的成分也随酒精蒸腾出来,原本的风味破坏不是很大,但酒精度却提升许多。
看到这一锅的酒液流出,左丹脸上微显差异之色,掬起一点轻啜入口,而后闭上眼仔细咂摸良久,表情神采变化丰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眼,神采奕奕望着沈哲子:郎君这蒸熬之法不知从何处来?
沈哲子看老顽固一副虚心请教模样,心情便有几分畅快。此前他虽然不介意老丈充满蔑视非议的态度,但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此时见老者已经隐有折服之状,便呵呵笑起来:这是抱朴子仙师的秘法,可千万不要流传出去!
听到这话,左丹不仅肃然起敬,实在是葛家这一脉的仙法传承,在江东深得人心,可说是妇孺皆知。一俟得知此法得自葛授,左丹心中再无非议,自己撩起臂膀下场,仔细看好火头,继而一次次品尝蒸馏出的酒浆,品味其中微小口感差别,同时也连番向沈哲子询问细节。
沈哲子提出一个构想搭起框架已经不错,哪有本事应付左丹充满专业性的问题,索性尽数推说不知。
见沈哲子一问三不知,左丹又生恼意。他一生浸淫酒艺,心无旁骛,酿酒已经成为其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弄酒曲的时间比把弄自家老妻的时间还要长。蒸馏制酒给他打开一个酿酒工艺的新天地,尤其得知这是葛仙师所授仙法,小郎君居然不能了解通透,真是浪费天大仙缘!
从沈哲子这里得不到什么具体细节,左丹气呼呼的守住一个蒸瓮,准备自己潜心研究。
沈哲子见状,也不以为忤,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人员去做。他自己用陶罐打出一罐口感还算不错的锅头酒,准备去征询一下钱凤的意见。钱凤本就士族出身,早先在王敦身边多交往名士,便是沈哲子预定的消费阶层,自然要好好请教一番。
钱凤正在清点库存,登籍造册,看到沈哲子行来,连忙迎上去。一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脸覆纱巾,看起来有点好笑,但沈哲子知其内情,自然不会有取笑心思,正色对钱凤说道:叔父现在可有闲暇?我这里有一新趣之物,想请叔父品鉴一下。
钱凤心知沈哲子并非只知耍乐的少年,举动都有深意,听到这话后,将手上事情吩咐旁人去做,自己与沈哲子一起回到居室。
沈哲子让人将陶罐摆在案上打开,浓郁酒气顿时弥漫开来,钱凤轻轻一嗅,眼中便是一奇:这可是酒?气息怎么如此浓烈?
见沈哲子笑而不语,钱凤撩开面巾轻啜一口酒液,更加讶异,这酒味道并不同于自己以往惯饮,一俟入口便有辛辣直冲入喉。若非相信沈哲子,他还以为这是什么剧毒要张口吐出,酒液在唇齿之间翻转后才艰难下咽,旋即便有酒力热气在腹内徐徐扩散开。
0063 可得长生乎
虽然隔着面巾,但由那紧闭的双眼,沈哲子能想象到钱凤纠结的表情。在当下哪怕极嗜饮之人,乍一喝到这锅头酒,感觉只怕都不甚好。
好一会儿,钱凤才拍拍胸脯,徐徐吐出一口浓郁酒气,眸子中满是惊叹之色:状似醴齐薄酿,却有焚心烧腹之烈。小郎君所作浆液,实在大异物理,神异别具!
沈哲子听钱凤只是评价锅头酒的不同寻常,却不言口感如何,想来应是消受不起的。对此他早有预料,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笑吟吟道:此真浆萃取重酿佳酎真髓,叔父觉得以之和服寒食散,是否可行?
钱凤尚体会着酒力热气在脏腑蔓延,听到沈哲子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若非亲身体会,他实在无法想象酒水能酿到如此具有穿透力的程度,那蔓延的酒气蓬勃挥洒,半点也无内敛约束姿态,一俟入喉,酒力仿佛要渗透脏腑由周身毛孔穿透出来!
原本他是觉得这酒水奇则奇矣,但却失于刚猛霸道,失了酒醇和绵长的韵味,算不上佳酿。可是听到沈哲子将之与寒食散联系起来,顿感二者物理相得益彰,乃是绝配!
小郎君且稍候,等我取散来和服一试。
钱凤坐言起行,一俟有了决定,当即便起身匆匆离开。过不多久,整个人已经换上宽袖大衫,一手持一个青玉琢成的小瓶,另一手则端着尺余长的锦缎盒子。
落座后,钱凤飞快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些玉质玲珑器具,如玉盘玉杵之类,看样子应该是用于服散的工具。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看人服散,虽然深恶此道,但心中总有好奇,便移到钱凤对面坐下,想要仔细看看时人如何服散。
钱凤解下脸上面巾,对沈哲子歉意一笑,沈哲子连忙表示不介意。然后钱凤才轻抚案面,从玉瓶中轻轻倒出一团泛黄粉末,盛装在玉盘中,以玉杵来回碾压,还用一个巴掌大纱罩似的物品仔细筛取。
寒食散以五种矿物质研磨调配,颜色越纯,说明杂质越少,粉末越细,品质便越高。经过一番筛取后,玉盘中粉末其中较大颗粒都被弃置,剩下更加细微淡黄的粉末被钱凤轻轻抖入类似坩埚的容器中,以一种近乎透明的汁液调和。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有韵味,由大袖飘飘的人做来,更显出几分飘逸雅趣。沈哲子原本还以为所谓服散,便如速溶咖啡或奶粉一样直接冲服就好,观摩下来,不禁感慨自己还是小觑了时下人有多会玩,嗑药都嗑的这么风雅。
调和开的粉末并不能直接吞服,以小炉加温,待见到丝丝白气冒出后,钱凤才伸三指轻轻捻起,举至嘴边时突然想起一事,神色转为郑重,沉声正色对沈哲子说道:服散或得一时适意,遗患却无穷,郎君万勿轻尝!
叔父请放心,我绝不会沾染此习。叔父你也要及早戒除,世间乐事诸多,岂独饮鸩服散!
沈哲子回答道,他实在不愿看到钱凤因此而丧命。
钱凤微微一笑,眉目间似有愁绪,端起散剂先是轻啜两次,旋即便一饮而尽。
沈哲子目不转睛,眼看着钱凤将散服下,少顷之后,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红润起来。他知这是毒性发作下,毛细血管开始肿胀充血,看似红润有光泽,但遗祸甚大,往往会造成瘀血肿块长久不得消散,转为暗疽疮肿,一旦糜烂,便有残疾之患乃至性命之虞。
随着散力扩散开,钱凤神情转为恬淡慵懒,蓦地站起身来,绕着房间缓慢步行,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这是因为皮下毛细血管肿胀充血,皮肤变得极为敏感,稍一大力触碰摩擦,就会有强烈痛感,这也是为何时人多穿宽松衣服,甚至于丝缕不着。
沈哲子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将陶罐移到小炉上,略一加温,轻舀出将近一两的锅头酒,端着送给钱凤。
钱凤此时视线已经略显迷离,脸上疤痕更是充血鲜红狰狞,伸手接过酒爵,昂首一饮而尽,随着这酒水入腹,酒力蒸腾之下,神态更显放达,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大声道:不够,不够!再取酒来!
原本一个沉默寡言,略显阴鸷的人,在这散力催发之下,变得放达不羁,神态癫狂。沈哲子看到钱凤这变化,更觉得寒食散祸害尤深。他又奉上两杯温酒,便不再理会钱凤的要求,不敢继续再给。
求酒无果,钱凤也不在意,步子渐渐放大起来,一边走着一边两手击掌,仰头长啸,引吭高歌:黄泉乎?天阙乎?凤兮凤兮,何德衰?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可得长生乎
沈哲子坐观钱凤在烈酒和散力双重刺激下,神情举止愈加荒诞癫狂,那语调初时尚是豪迈,而后转为迷惘,到最后已是透出浓浓哀伤。略显狰狞的脸上,泪痕交错,语调微弱渐至不可闻。
眼见这模样,沈哲子也不知钱凤是有感于怀,还是药力摧残,亦或烈酒刺激。他并无帮人发散的经验,连忙招来仆人,一起站在角落,看着钱凤大袖飘飘疾行于室内,仿佛一个魂游天外梦游之人,不敢上前去干涉。
良久之后,钱凤才瘫坐在燕几上,神情略显麻木,眼神则是呆滞,涣散没有焦点。沈哲子也不知这是发散完毕,还是中场休息,就坐在钱凤对面,小心翼翼观察。
畅快啊!
突然,钱凤脸上复有神采,后仰着身体抚掌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停止下来,再望向陶罐,神情已有不同,仿佛看着世间最为珍贵之物,对沈哲子赞叹道:郎君所造真浆,实为世间从无之珍品!
说着,他撩起衣摆展示给沈哲子看,只见衣服早被汗水打湿。单纯锅头酒绝无可能催汗至此,应是散借酒力,完全发散出来。
癫狂过后,钱凤有些脱力,整个人仿佛一个剥皮大虾,皮肤泛起一层殷红色。他仔细体会一番后,才开口道:我所服剂量,往常要尽数发散完毕,须酒斗余,一个多时辰,冷浴寒食。且散力多有不尽,几日内都肩背阵痛。如今却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倍感振奋。他自然不相信锅头酒能将寒食散药力彻底催发散尽,完全豁免其害,只能是症状有所减轻。所谓积毁销金,频繁服食,早晚都得死在上面。但相对于此前那些低度酒,发散的效果肯定要好上数倍。
由钱凤亲身体会得出的效果自是中肯,但钱凤服散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沈哲子还是深为之忧,正色道:叔父既知服散之害,还是要及早戒除才好。药石迷惑神智,终究只是虚妄。
钱凤并不因沈哲子的劝告而羞恼,闻言后笑了笑,叹息道:小郎君所言是正理,往常或是积郁,或是交际,总是积习难改。如今可得安闲,这陋习定当戒除。
沈哲子对钱凤感官不错,闻言后便也笑道:胸藏沟壑十万丈,与人言者止二三。叔父有不得开解之郁气,我虽年幼,未必能开解,却能洗耳恭听。能言与人者,即便再艰难,说出口来,也成了等而次之的小事。
似乎仍有散力残留,钱凤也不似往常沉默拘谨,听到沈哲子这话,禁不住感慨道:灵秀天成者,实在不能以人情常理去度量,小郎君就是此类人啊!我与明公费尽心思,运筹规划,却不及小郎君纵横捭阖借势导力,最终开创一个大好局面。方寸之间,我本自负玲珑心窍,可还是羞于在小郎君面前自矜。
叔父言重了,若无父亲和叔父你营造大势,我又能做什么?累卵之势,难承一丝。我所做的,顺势而为罢了。
沈哲子说出这话,倒不是谦虚,若非钱凤鼓动王敦决意剪除义兴周氏的力量,沈家在吴地实在达不到此前那种举足轻重的要害位置。老爹这个好基友,为了给沈家造势,确是不留余力,不愧老爹将之引为性命相托的知己挚友。
彼此言谈一番,关系不再像此前那么疏离。对于钱凤的诡计多端,沈哲子也是很佩服,或许这种做事风格欠缺大势的考量,但在具体细节的处理上,却是正得其宜。
比如对蒸馏技术的保密,钱凤就提出很多混淆视听的伎俩。对于锅头酒的价值,钱凤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技术保密也尤为上心。
沈哲子名之为醴泉真浆,这是将人思路往水质方面去引导。所谓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谁能保证沈家不是走了狗屎运,挖掘出一个地脉灵粹汇聚的甘露之泉,继而造出这种世所罕见的琼液真浆?
在这基础上,钱凤又建议可采购一些生僻偏门的矿物药材之类,让人更加捉摸不透。若真强要去钻研复制,或会有性命之虞。毕竟服散如同走钢丝,发散更是命悬一线,真正在拿小命开玩笑!
几条人命折损下去,原本再大的钻研热情,也会渐渐消退下来,不敢再为。
0064 造反不如生娃
武康山之中,两座山峰之间有一片略算开阔的谷地,横宽六七丈,有数道山溪由此汇聚成为一条小河,潺潺流淌注入龙溪中。
这里地水充沛,山泉极多,水质清冽甘甜,沈家老宅里都时常来这里取水饮用。附近搭建了一些简陋的凉亭,农忙时许多佃户都乐意在这优雅安详的谷口地方略作休憩,掬一捧山泉大口灌下,全身的干渴疲累都消散大半。
可是,今天农户们却突然发现,原本不禁止人出入的谷地忽然被封锁起来。庄园里农兵将这一片区域团团围住,许多在田间抢种绿肥的农夫都被召集起来,沿山脚编制竹篱,要将这片谷地彻底隔离出来。
许多人都不明所以,好奇的想要询问究竟,然而非但没有得到答案,还被严厉训斥不得私下议论或靠近窥探。一旦犯禁,就要被逐出庄子。
山谷内,沈哲子脚踏木屐,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行走着。他穿不惯木屐,但更轻便的丝履实在不适合攀爬山路,身形有些踉跄。两名壮仆紧跟在其身后,小心翼翼随时准备搀扶住看似将要跌倒的小郎君。
其中一名壮仆手里还提着一块木板,上面糊着一张纸,已经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莫名其妙的标识,那是沈哲子考察地势走向以及山泉分布所做的记录。
这一片谷地被隔离出来,自然是要做掩人耳目用。但沈哲子也不打算就这么荒废掉,准备在这里给自己兴建一个小窝,同时做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召集一批匠人随时候命,实验自己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
这里地下水资源确实充沛,几乎行不多远就能看到汩汩冒出泉水的山泉。沈哲子将这些山泉按照水质高低划分为五等,脑海中颇有一个打造矿泉水品牌的计划。所以他打算过段时间把葛洪诳来这里隐居,沾点仙气顺便一起钻研一下土法化工。
钱凤今天也抽出身来,跟沈哲子一起过来实地考察,提一些建议。
他的想法总是别出另类,在山谷内绕行一周后,于坡地上一处泉眼旁碰上正在品鉴水质的沈哲子,神情颇为振奋道:群山环绕之地,中有河谷实壤,这里实在值得大力修整经营。一俟有事,可聚兵数千,出敌不意,西向宣城取粮,南扼余杭水道,中分扬州,大有可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乐。这家伙果然生就的反骨,积习难改,怂恿王敦没能改朝换代,退而求割据会稽。
昨日一番倾谈下,沈哲子对钱凤身世也有了解。
长城钱氏本也是吴兴大宗,其中显达者钱璯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拥旧吴孙皓之子孙充为吴王,割据一时,只是没多久被义兴周氏牵头兴起义兵剿灭,这就是三定江南的第三定。
钱璯就是钱凤的伯父,那时老爹沈充和钱凤一起都在其麾下效力,叛变被剿灭后,两个难兄难弟逃得快没死在乱军中。后来钱家这一支便没落遭受打击,在沈家帮助下迁居余杭。钱凤怂恿王敦铲除义兴周氏,也算是为家族报仇。
得知这些内情后,沈哲子心中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功勋卓著,烜赫一时。但若将钱璯造反算上,自家老爹也是三反江南,不让旁人专美于前。
尤其自家运气还不错,三定江南,于国大功的周玘周札一脉已经死个干净,老爹这个积年老反贼居然已经位列方伯,执掌一方。东晋这个吊诡时局世道,实在不能以常理去理解猜度。
钱凤作祟之心不死,沈哲子并无多少反感,他本就不是什么孤直贞节之人,对于建康那司马家皇室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只是钱凤这想法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有些保守,有心劝劝钱凤与其一心想要造反,还不如多找几个女人多生孩子,若侥幸后世那个吴越王钱镠出在他这一脉,未必不能实现他这个老祖宗割据江东的毕生夙愿。
不过钱凤想要开辟谷地的想法倒是与沈哲子不谋而合,这里水资源充沛,植被茂密,草木腐烂堆积土壤很厚实。沿山溪河谷可以开辟出十多顷的土地,只是垦地修路过于繁琐,这一点土地对沈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所以便一直弃置荒废在这里。
但对沈哲子来说,这里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可以全程参与,从无到有将土地开垦出来。一方面更加了解这个时代农耕的技巧,另一方面也能整理一下脑海中那些杂芜碎片的知识。穿越者的优势在于知识面广,有更多触类旁通的机会,而不是在某一领域专精远胜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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