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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这话问的有点不客气,虞奋心里正想着沈哲子交待的计划,并不知哪里得罪了这魏氏子弟。不过对于没落已久的魏家,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淡淡回道:慈溪房。压根不问魏兴的具体来历,摆明不想与对方深交。

    魏兴听到这话,气势却是一泄,他所在分支在魏氏已经疏远,底气所在主要还是岳丈家所在的虞氏四明房,而虞奋所在的慈溪房在虞氏阀阅上恰好压过四明房一头。

    原本这只是宗族内部分别亲疏的方式,可是对魏兴这种以门第为尊的人而言,却具有非凡意义。得知这一点后,魏兴再无底气针对虞奋,讪讪道:我岳家四明房,历数三代以上阳和公时,与慈溪房本为一脉。

    虞奋自己对家族的谱系了解都没有这么清楚,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并不回应。

    许县令察言观色,能感觉到这两个本为世交的士族子弟彼此似乎并不熟络,甚至还隐有疏远,这让他心思生出几分活络,瞧出一线转机。

    魏兴正悻悻之际,察觉到许县令的神色转变,心道要遭,连忙先一步对虞奋笑语道:不知世兄从何处来?莫非也是为时下义事?

    他故意说的含糊,想留一分推脱余地,许县令却不让他如意,紧随其后说道:先时魏先生正与我商讨饷应虞公义师的事宜,虞先生尊驾光临寒家,莫非也是为此?

    义师?什么义师?虞奋还未及开口,沈哲子已经先一步发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魏兴眸子不禁一亮,认识到主从关系后,他不敢因对方年幼而有轻视,微微欠身回道:还不知小郎君是?是这样的,吴兴沈氏从王氏之乱,虞世兄的伯父虞公在余姚举义勤王,我受虞公所托,先一步为义师探路,筹措给养。

    虞奋有些尴尬的望向沈哲子,自武康一路行来他对这个早慧的小主公多有了解,不再将之视为一个不喑世事的儿童。

    沈哲子却是一乐,没想到刚一渡江,正主还没遇到,便先碰上一个爪牙。他对这个手持麈尾一副名士做派的傅粉男子半点好感也欠奉,眼睑一掀乜斜过去:为义师筹措给养?可有朝廷诏令?你说义师就是义师?莫非阁下竟是台省执事的显贵?

    你一连串的诘问让魏兴勃然色变,再难保持气度。

    沈哲子却不再理他,转望向许县令,笑道:明府一地尊长,怎么容许这种狂悖之徒登堂入室?那虞潭一介归省老吏,有什么资格节制地方?

    许县令听得脸颊微微抽搐,只觉眼冒金星的眩晕,完全猜不透对方究竟是何来历,竟敢将会稽久负人望的虞公称为老吏,身边更有虞氏子弟随从左右。

    巧得很,我也有一路义师,要劳烦明府放行过境。

    沈哲子起身击掌,一直候在门外的卫士鱼贯而入,于厅中四散开守住门户,继而执戈在手,虎视眈眈将许县令以下厅中众人围住。

    虞奋神色复杂的站起身来,对那惊恐无措的许县令说道:这一位乃是车骑将军沈公之子,沈哲子小郎君。

    砰!

    一声震响,杯盏齐碎,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魏兴推案卧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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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陵县城外,许县令站在泥泞道上,认那牛毛细雨吹打在脸上,脸色有些苍白,望着正准备出发的少年沈哲子,几番欲言又止。

    明明说好了只是借道过境,怎么就变成了鸠占鹊巢?看看守卫在城头上的沈家部曲,许县令神色更加哀怨,早知吴兴沈家豪霸乡里,怎么连一个垂髫小童行事都这么肆无忌惮?

    不过想想那个五花大绑被掼在泥浆里的魏氏高足,许县令心里还是不乏庆幸,最起码自己还能维持住一个体面。

    沈哲子并不在意许县令的幽怨目光,他本就打算借虞奋的身份赚开西陵城,暂时作为军旅的栖身之地。只要掌握住这个会稽门户之地,随后他所行之事无论能否成功,都不必担心后路问题。

    叔父且守住西陵,有坚城为依托,料那虞潭不敢冒险来攻。西陵城不失,我此行就没有后顾之忧和性命之虞。

    临行之前,沈哲子又认真叮嘱族叔沈默。至于如何守住城池,沈默久历军旅,倒不用他来指点。一路行来,沈哲子能看出来,这个族叔虽然沉默寡言,但却心思缜密,长于庶务,是一个生性稳妥的人。

    哲子,还是我带人护卫你去吧。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我没法跟你父亲交待。

    不费一兵一卒便入驻西陵,沈默对沈哲子不免刮目相看,但念及对方终究年纪太小,因此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又不是去跟人搏杀,有虞先生这会稽人随行指路足够了,一来一回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叔父请放心,我父亲既然准我便宜行事,那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沈哲子被人搀扶跨过车辕,对沈默挥手作别,本来还想气定神闲说一句家业存亡,在此一行,没想到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嘴冷雨。装逼未遂,索性直接钻进了车厢里。

    等虞奋也上车后,便即刻启程。一行三十余人,外罩蓑衣,骑马挥鞭,簇拥着马车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为了争取时间,沈哲子选择比牛车快得多的马车赶路,行不多久便饱尝恶果。在这闷潮颠簸的车厢中,整个人都被颠得要散架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魏晋士人出行往往要选择牛车。

    东晋缺马,但也没有缺到士族高门都用不上的程度。只是马车速度太快,完全不及牛车平稳悠然,衬托不出士族的风度。只不过牛车风度则有,速度则无,譬如王导被其夫人捉奸讨伐外室,为了抢时间,亲自持麈尾柄打牛于闹市奔驰,不知当时有没有懊恼不曾备下一驾马车。

    想起这些魏晋趣事,也是苦中作乐,沈哲子靠着车厢壁,强压着盘桓心头的呕吐感,转念又思考要不要研发一种减震效果更好的马车。一直等到马车转上一段平缓路面,感觉才稍微好了一些。

    虞奋坐在车厢另一面,心情很是复杂。以当下局势,他实在看不透沈哲子往会稽来又能有什么作为。原本以为只是避祸之举,可是过江后沈哲子忽出奇谋借了他的身份抢占西陵,这举动让虞奋更加捉摸不透。

    诚然西陵城地理位置很重要,沈家占据后可以威慑会稽义军不敢擅自出境,但对于解决如今沈家所面对的困局并无助益。又不是要割据造反,沈家这一举动反而会让自己承受朝野之间更大的压力。

    如此形势之下,虞奋自己都感觉一筹莫展,可是眼前这小主公神态不止轻松,甚至偶尔还眉飞色舞似乎心情极佳。沉默许久,虞奋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哲子小郎君,咱们究竟要做什么?

    虞先生稍安勿躁,咱们此行重在隐秘。若能成事,先生归家主祭也无不可。沈哲子淡然说道,见虞奋满脸欲言又止,益发体会到魏晋名士们故弄玄虚的快乐。

    有了虞奋这个带路党,一行人避开会稽境内人烟稠密的城邑直趋南面,却并未转向余姚虞氏族地,而是到达了暨阳县。

    入城后,沈哲子带人直趋暨阳县衙,虞奋顿感心惊肉跳,莫非这小子还打算将西陵之事故技重施?可是占据这暨阳县又有什么用?

    况且,在西陵时他们背后还有两千余人马做后盾,眼下不过区区三十余骑。暨阳地处会稽腹心之地,随便一个县中大户门义家丁就能秒杀他们这点人。

    虞奋正想劝沈哲子打消作死念头,可是旋即便听到沈哲子吩咐卫士:去敲鼓,我要击鼓鸣冤。




0012 虞氏宗贼,聚啸乡里
    鼓声隆隆响起,良久之后,衙署内才有两名差役慢悠悠走出来,脸上还挂着些许不耐烦,刚要开口训斥敲鼓之人扰人清静,抬头却看到三十多名甲衣森严的骑士将衙署正门团团围住,顿时惊慌失措,脸都吓得一片惨白。

    怎怎么回事?

    告状。

    沈哲子下了马车,在护卫们簇拥下走入仪门廊庑,身后跟着满脸抑郁之色的虞奋。

    告告状?

    两名差役也是久在衙署听用,却从没见过如此气势汹汹来告状之人,看这架势,哪里是告状,分明是在滋事!

    在一干悍卒逼视下,这两名差役不敢怠慢,先唤来一众皂隶弓兵守住仪门,这才想起往后方官邸去通知县令。

    暨阳县令前夜宿醉未醒,忽听门下喧哗,心中顿时不悦,可是在听到门子禀告有人衙前诉讼,顿时来了精神,即刻吩咐侍姬给自己洁面换衫,准备处理案件。

    之所以会有如此态度转变,完全是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罕见了。县衙虽然是一地治所,但在时下乡里之间有什么纠纷,大多谋求宗族大户仲裁解决,极少有直谒县衙的诉讼。县令到此为官已经半年有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因此哪怕今天并非决讼之日,县令还是让门子将人引到衙前偏堂,等自己收拾妥当后,便带着些兴奋情绪赶了过去。

    沈哲子在廊前,等到门子通传后便吩咐卫士在廊下等候,自己只带了虞奋并一个名叫刘猛的部曲兵尉,经廊庑进了偏堂。

    过不多久,暨阳令便带着两名衙署佐吏走进来。这么快的效率倒让沈哲子有些意外,他原本还以为怎么都要等上大半个时辰,自然猜不到这县令已是穷极无聊。

    暨阳县令三十岁许,官袍在身颇有威仪。沈哲子不免将之与此前所见的那个西陵县令相比,不同于那位许县令谨小慎微的模样,眼前这位县尊大人举手投足之间颇具风采,官威自生,不愧是名门子弟。

    之所以会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沈哲子瞧不起那位寒门出身的许县令。实在是当下世风之下,世家出身便决定了一个人的见识阅历乃至于前途,寒门子弟没有家世背景世交故旧为依靠,风貌自然会有不同。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暨阳县令高坐案后,下巴一扬微微示意,身边佐吏便开口问话。

    沈哲子跃前一步,作礼道:小民状告余姚宗贼虞氏,聚众作乱,为祸乡里,侵占小民家产田宅数处,钱粮数十万计,请明府为小民做主,严惩作恶宗贼!

    自沈哲子开口,衙署偏堂中便鸦雀无声,只回荡着少年稚嫩清越的声音。

    这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由堂上的暨阳县令打破:你所说的余姚宗贼虞氏,究竟是哪一家的虞氏?

    问话的同时,暨阳县令也在认真打量堂下的少年,开始他注意力放在少年身后的两个成年人身上,却没想到这少年才是告状的苦主。更令他感到意外的则是少年所说的话,下意识想要询问究竟。

    在县令灼灼目光注视下,沈哲子并无局促,继续认真说道:小民所说的虞氏,便是前宗正卿虞潭所在的余姚虞氏。虞潭持身不正,聚啸乡里,小民身边这位虞先生便是人证。明府如果仍有疑惑,可差人前往余姚问究,自然可得物证。小民宗亲数人,还被虞氏监锢。

    一边说着,沈哲子一边侧首望向虞奋示意。

    虞奋脸色铁青,将头转开对其视而不见。任谁被人当面将其家族斥为宗贼都受不了,若非当下他处境堪忧,早对沈哲子破口大骂了。

    沈哲子这才察觉他指着和尚骂秃驴的行径有多恶劣,讪讪一笑,不再逼迫虞奋。

    好胆大的童子!虞公国之贞臣,当世名流,岂会为此恶行!你这小儿信口诬蔑,无礼至极,来人

    暨阳县令本要让人将沈哲子一行驱赶出衙署,可是看到堂下少年沉着无惧,稚气虽浓却颇有气度,尤其刚才一番话虽然荒唐,但却条理清楚,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培养出来。

    沉吟少许,暨阳县令挥挥手让差役退开,继而走下堂来站在沈哲子对面,弯下腰直视少年眼睛说道:小娃娃,你究竟是谁家郎君?可知戏弄县尊乃是不逊之罪!

    小民沈哲子,家父吴兴讳充。虽非明府治下之民,亦闻颍川庾氏海内清望。沈哲子小退一步,再拜道:以幼悖长为不逊,以众凌寡为不仁。虞潭挟众望迫我家,是非如何,小民已难自辩,惟恭求明府内裁。

    暨阳令名庾怿,出身颍川庾氏,当下名声未显,不入高门之列。但沈哲子却知道,自此以后数年之间,颍川庾氏将会扶摇直上并终结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成为东晋门阀政治中接棒琅琊王氏的大门阀。

    眼前的暨阳令庾怿,便是沈哲子选择破局的关键。

    吴兴沈家?哈,难怪难怪

    庾怿眼下虽然只是一县之令,但身为帝戚,其兄庾亮更任职中书监,乃是台省高官,对于时局自然了若指掌,一俟得知沈哲子的身份,心中疑问马上迎刃而解。

    可是不旋踵,庾怿心里就充斥着说不出的古怪感,一个朝野之间俱有定论的谋逆豪族,居然会击鼓鸣冤,状告一个兴起义师的朝廷贞臣侵占其产业!

    他下意识望向身后的佐吏属官,想要求证一下自己是否仍然宿醉未醒,尚在梦中?可是看到的几张面孔,同样都是茫然惊诧兼有之。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的正常范畴。

    此时偏堂中,不独庾怿等人茫然无措,就连跟随沈哲子来的虞奋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完全搞不明白少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见少年一脸笃定认真的表情,让人忘记了他的年龄,继而陷入深深的自疑,莫非事情本该如此,是自己见识浅陋才无法理解?

    沈哲子倒也淡定,站在庾怿面前,静待对方作出回应,心里则洋溢着类似恶作剧得逞的快乐。身为一个穿越者,一旦认真的无耻起来,他并不比古人逊色多少。

    庾怿低着头走回高堂之上,脚步很缓慢,这是给自己预留一个舒缓情绪的过程。身为一个士族子弟,如果没有风度,政治前途是不会太好的。所谓的风度,既包括诸事看淡的豁达,也包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

    可是一直等到回自己位置坐定,庾怿感觉自己还是不能释怀,眼前发生的事,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平生未有之荒诞!一个反贼,居然会击鼓鸣冤状告讨伐他的义师?

    两手揉着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庾怿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情,沉吟良久,他才指着堂下少年开口道:沈沈哲子,你父亲既是苦主,为何不来?你状告虞公,可是出自他的授意?

    物议沸腾,家父正闭门自省。小民临危受命,打理家业,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出此下策。

    沈哲子恭敬说道,他的年龄既是劣势也是优势,一旦接受早慧神童这一前提,说出的话反倒比成年人更增几分说服力。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我暨阳告状?吴兴武康,会稽余姚,皆非我治下之地。我如果要过问,那是越俎代庖。

    庾怿又说道,先让自己立于一个旁观角度,才继续询问这少年背后的意图。不过这少年说其父闭门思过,倒让庾怿心中一动,不免深思有几分真假。王氏谋逆已是箭引弦上,沈家在这时节,居然还汲汲于自家产业的安危,本就是一件足堪玩味的事情。

    明府管不到这件事情?那真是太糟糕了,虞家会稽大族,我常听父亲说颍川庾氏有儒风高义,有匡世扶危之贤。得知明府在此为官,所以斗胆来试上一试。

    这些话,是你父亲说的?

    庾怿听到沈哲子的话,脸上露出些许自得,以他的年龄阅历倒不会因为几句夸赞就飘飘然,真正撩动他心绪的是这话语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问题。

    八岁小童,与人交流能够有条不紊,已属罕见,若说还有更深的居心,那就实在太骇人听闻。

    庾怿嘴上问着,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些话多半都是出自沈充耳提面命的教导,至于沈充要通过儿子给自己传递什么讯息,一时间他却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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