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但是荆州这个变数还是实实在在摆在了眼前,沈哲子倒是相信庾怿不会那么不理智,看不到大势所趋,但一如他此前不愿考验人性,做出这个安排就是从根本上杜绝荆州贸然入场的可能,或者说给庾怿一个不加入进来的理由。
当然,他也不能完全忽略庾怿的感受而做什么自以为能够得于两全的安排。所以纪睦的任命虽然已经下达,但赴任的日期还没有确定下来。
沈哲子又派陶侃的孙子陶弘前往荆州拜望庾怿,要就此听取他的意见。如果庾怿对此安排不满,双方还是需要继续进行交涉。
1055 人莫能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虽然台内人事调动仍是频繁,但最起码表面上局势又归于平稳。而且许多原本已经规划好的典礼也都次第举行,使得此前那种紧张肃杀仿佛仅仅只是虚惊一场。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二十多天,而沈哲子离都日期也渐近。虽然这一次的归都,他的目标算是基本达成,尤其获得承制拜授的权力,这要比原本的设想还要更好一些。
但若说全无遗憾倒也并不尽然,与中枢矛盾纷争达到一个新的强度,甚至双方各自已经进入蓄势待发的倒数期。
另外一桩便是与苑中的关系也转为恶劣,沈哲子几乎没有什么机会与皇帝进行私下接触,而在入拜皇太后的时候,皇太后也是少了许多亲昵,开始将他正式当作一个强藩权臣对待。
人情上的变迁,沈哲子本就不太在意,本质上而言,他就是一个理智到薄情的人。于他而言,通过早年冒险救命的情分换取到日后数年时间里皇太后对他的信重无疑,这也只是一桩交易。
政治人物温情难存,他也不可能为了彼此关系的融洽而一直做皇太后所期望的那种忠诚臣子,将私情代入政治上的权衡博弈本就是一种极度幼稚的作法。
所以对此,他也只是略有感慨,即便不考虑别的因素,今次不带公主归都也是正确的选择。他家那娘子或许已经做好了与母家渐行渐远的准备,但当事实真正摊在眼前时,大概一时间也是不好接受。
趁着留在都中这最后几天的时间里,沈哲子也给随员们放了一个假,让他们各自归家报个平安,或是联络旧谊。
为了避免慕容恪在都中独处无聊,温放之回家的时候,也顺便邀请了慕容恪同行。慕容恪同样对江东时流人物多有好奇,尤其还是温峤这种南北俱有时誉的高贤,因此连忙命人备下厚礼,跟随温放之一起归家。
一年多的时间不见,温峤显得更加老迈,中风的各种后遗症也更加明显,半边身躯已经完全瘫痪,甚至饮食都需要人专程照料。
他侧卧在竹榻上,眼见儿子行入进来,勉强抬手指向温放之,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使得口齿更加不清,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呜咽声,唯有浑浊的老眼透出浓烈的精光。
眼见老父此态,温放之心内已是悲戚大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行而入,口中则哽咽道:儿子实在不孝,明知老父病卧家中,却还要滞留江北,久不归奉
温峤听到这话,便捂着嘴咳嗽起来,另一侧侍奉的次子温式之上前小心翼翼给老父顺背。待到一口浓痰吐入唾壶,温峤呼吸声才变得轻松起来,指着仓皇上前的温放之笑骂道:小子是在讥讽你父老迈无用?我自旧功时望可恃,左右亲旧相拥,留你这劣子膝下何用
说着他便抬手打算拍向温放之后脑,只是气力终究有些不济,手到半途已经有些艰难。温放之见状,忙不迭躬身将头凑上去,然而那有力的巴掌却并未如期而来。
温峤轻抚儿子发顶,眸光更是罕见的慈祥,他勉强将体格已经长成的儿子揽入怀内,叹息道:老树枯死,幼枝茁生。你父此生事迹不乏可夸,又怎么会堕于晚节,因此衰老身躯强阻我儿效力建功来来,快跟我讲一讲,你过往这些时日在北有何建树?若是不配你父所受枯寂,老拳决不相扰!
对于老父少有的温情,温放之也颇感受宠若惊,当即便将过去这一年多时间里所历种种向父亲详作讲解,并顺便将慕容恪介绍给温峤。
得知慕容恪身世后,温峤倒是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让人将之引到榻前来,仔细询问许多有关辽地的事务。慕容恪也都知无不言,不因对方老迈而有看轻,一直保持着十足恭敬的态度。
不过温峤虽然兴趣不小,但毕竟精力有限,就这么听了一会儿,很快便闭眼假寐,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温放之不乏歉意的对慕容恪笑了笑,然后便让兄弟温式之将慕容恪安顿在府中,自己则恭侍于老父榻前,须臾不敢离身。
温峤这一觉睡得倒不长,仅仅不到一个时辰便翻身惊醒,看到一直垂首在侧的温放之,他脸上又是闪过几丝欣慰,示意温放之坐到榻前来,沉声道:这么说,梁公是打算让你接管辽地事务?
梁公虽然没有明言,但大概应是如此安排。儿子并无弓马骁勇之能,即便久随梁公身畔,于韬略方面也不过只是略晓,都督府人才济济,若只循于此用,则难免庸劣不足
温放之上前将老父搀扶起来,也将梁公最近对他有意的引导教诲等一些细节讲述一番,其中自然不乏关于自己未来的一些设想。
温峤认真倾听着,不时微作颔首,对于儿子已经不乏主见规划也都满是欣慰:你能明见自身长短,可见过往历练也非虚度。沈维周是一个难得的英明之选,又肯予你庇护教导,你跟在他身后做事,我是放心的。只是你也要深记勿以家声旧眷而有自负之想,未来南北势力倾转,时局必有板荡。你若是自立不能,只能恃于家荫,旧情再深总有消磨至尽的时候,届时又该如何自安
温放之连连点头,只是也颇有欲言又止姿态,片刻后才叹息道:梁公为社稷尽力,诸多苦心维持奋力进取,然而却仍不能得于公允对待我我是担心来日大江南北必有对冲,我家老父在堂,幼弟稚嫩,也无太多亲友护持,我我想先留在家里,待到风波渐定,再北上继力任事
你是讥笑老子劳苦半生,临老安身自保尚且不能?且不说此世谁敢辱我,即便是有祸患临门,若连你父都无足自保,你就算留下来又有何用?
温峤听到这话,脸上老态渐渐收敛,继而眼中又有精光流转,亏空日久的豪迈气概再次满盈于身。
温放之连忙垂首言道不敢,只是片刻后又按捺不住低语问道:儿心内也有一惑想要请教父亲,目下内外相争难作相忍,此态实在无益于社稷。为晋祚计,为生民计,梁公执权才是真正有益于后,若因台内群攻而失于其位,则海内忠义所选无不扼腕父亲久历此世,不知可有善策教训?
温峤听到这话,目光转为锐利,盯了儿子好一会儿,过后才又苦笑一声:请教这种问题,你是在为难你的老子?还是高估过甚?我一个荣养老朽,有什么资格才力决断这种大事?就算是浅有所得而做妄言,你道就能脱出沈维周格局框定?
先是自嘲几句,温峤也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指着温放之叹息道:你不过梁公府下一掾属罢了,若是代谋过大,反而失了本分。你父劳碌半生,能够留给你的不过是凡事不必争先的些许余地。至于梁公究竟是成是败,这本不是你该忧虑之事,不过你言中也所陈诸多,于此难道还有什么疑惑?势成势成,人莫能阻
温峤府内教子的同时,畿外侨治琅琊郡乡中也发生一场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对话,只是气氛远不及温府和谐,反有几分剑拔弩张。
蜗居乡中日久,王导老迈之态已是毕露无遗,甚至就连额角脸颊上都多有瘢痕长出,衬得这个老人家更加形容枯槁,唯有一点恬淡自守显得其人雅度不失。
我实在百思无解,恳请太傅教我,我希望我家能够重返时局,一扫颓态,这用心难道有错?因知太傅日益年迈,不敢以此相扰,莫非太傅因此怨我自作主张?
王允之双眉深蹙,眸子里更是充满一股功败垂成的不甘和戾气。
他自认为算尽一切,虽然没有跃上台前,但各方所作所为俱都在他谋算之中,随着庾氏强势闯入,都内已经很难再维持两方相持不下的僵局,必有一番动荡纷争。
在各方角逐中,原本施加在王氏身上那种无形桎梏必然会有所松动。王允之自信凭着他的能力,一定能够在当中多有渔利,即便一时之间不能令家门兴复旧态,也一定能够获取到更多的筹码,获得更有利的地位。
可是这一切都随着两方妥协而化作流水,王允之非但没有得以渔利,反而将赵胤这样一个王氏在畿内仅存的还能稍微施加影响的人给白白牺牲掉,尤其这当中还有王导出面的因素,王允之心内之愤恨不甘可想而知!
深猷大概是在怪我老朽无能,昏聩累事吧?
王导闻言后便浅笑一声,继而抬起眼帘凝望着王允之,又做片刻默然才叹息道:我倒想问一句,深猷你究竟想要什么?脱弦之箭,其势难追,难道真要等到流矢透体,才来懊悔不应当初?庭门旧厄,难道还不能令深猷你稍作自警?
太傅之言,恕我不能苟同。若真追及前事,我也斗胆一言,如非旧年养祸不制,貉奴岂有势力张弦?此前多以从容假作饰美,才令腠理之疾深入骨髓,积成绝命之患!太傅或已安于天命,但我仍是盛年壮养,未必没有余力一搏!
王允之讲到这里,眉目间尽是戾气,更是乏甚对王导的恭敬:我也不奢求人皆助我,但请太傅能稍作血亲眷顾,不要再予我掣肘牵绊!人生至艰,一死而已。即便不言旧怨深仇,所谋成或不成,我也绝对不能容忍世道俗流笑我无胆!
说完之后,王允之便长身而出,吩咐亲随道:持我名帖再请诸葛伯言,告诉他我要助他化解庾氏之怨。
房间中,王导望着王允之离去的方向久久无语,陡然一朵灯花炸开,继而烛火便摇曳不定,不久之后,四面而来的黑暗徐徐将这位老者淹没于内。
往年的他,尚有能力在一片混沌中从容步出,可是眼下才力志气都有倾颓,只是身陷在这黑幕中鼻息渐弱,大梦入眠,甚至不知是否还能有幸复见光明。
1056 山河表里
新安地处洛阳西北,也是崤函古道的起点,自此向西,一路过渑池越崤岭穿函谷,直叩潼关,便可达于天府雄国的关中。
去年王师收复河洛,虽然后续并没有继续大规模的向关中推进,但哪怕仅仅只是出于巩固河洛区域安定,也免不了继续向西推进经略。
洛阳旧城早已残破不堪,镇内不如拓边,尤其洛阳周边更有所谓八关之险。当然,经年的战火纷飞令得这汉末八关早已经名存实亡,极少能够再发挥出原本的战略价值。但哪怕仅仅只是地险基础,这些关隘也仍然有着极大的价值。
在周边区域的经营中,西界安稳与否可谓重中之重。所以随着王师在洛阳站稳脚跟,兵力也开始逐渐向西面转移,新安也因此成为一座庞大的营垒基地,作为支持王师西进的一个支点。
自新安向西,经过永嘉之祸并两赵争霸的兵灾祸害,即便曾有什么兵事建筑,也都早已残破不堪。
但也并不是说这一段道途上就是完全的荒芜之地,石赵在扫灭汉赵势力时,多有兵众由此行过,后来也将许多关中豪强并杂胡迁至河北,沿途自然也留下许多作为临时落脚点的简易驻地,而且山岭之间不乏为了躲避兵祸而流窜集聚的民众所修筑的坞壁。
随着王师西进,这些驻地和坞壁自然也就被一一征用起来,支持着王师得以进入弘农郡内。
王师向西采取的是稳步推进的方略,而不是像中原和河北那样的奇正配合阔进猛逐。
虽然河洛之地对于晋民而言是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和情愫存在,但说实话,此境生民对王师的态度实在是谈不上多友好。
大概是自中朝宗王乱政祸国开始,此境便频频被兵灾侵扰戕害,长达数十年的纷乱,就算有人短暂占据,也根本没有能够给此地带来稳定的秩序,加上各方强梁呼啸而过,使得这里生民成分也变得复杂起来。
所以民众们对于成规模的武装力量有种发乎本能的厌倦和畏惧,而落实在行为上那就是敌视乃至于敌对,至不济也是拒不配合。所谓的王师,在他们看来与往年肆虐此境的乱军也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而这一段崤函古道,本身也并不适合大军团的集中会战,若是小股精锐扫荡游击的话,对于地理路径又不熟悉。
所以王师在这个方面进行的非常不顺利,就算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敌军阻拦敌对,也是足足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打通崤函古道,前锋军队得以深入驻扎在函谷故关。
这种说法其实还是不乏饰美,如果用更现实的说法,那就是王师所过寸草不留,沿途凡有生民所聚,必须要攻克下来,坞壁拆除,人丁掳走,连一间茅棚都不能留下!
之所以要将沿途所过区域肃清得如此干净,主要还是为了保障后勤通道的安全。此前王师其实也是抱着安抚兼合作的态度,结果此境生民实在太过彪悍且不服管束,大军在境则俯首帖耳,不敢反抗,一旦察觉到军队调动,必有反叛乃至于偷袭后勤辎重的行为!
几番受挫,王师也将态度转为绝对的强硬,沿途但凡遇到坞壁据点,先下投降通牒,一旦逾期则决不留情,一概以敌国逆徒以待,严抗者杀无赦,逃窜者追剿到底!
因此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西线虽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发生,但若讲起伤亡与斩获,甚至较之去年的收复之战还要高得多!原因只在于这是一条鲜血浸透的血色征途!
这样做的好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这一条长达数百里的战略通道已经为王师彻底掌握,即便还有一些零星的流窜乱卒,也已经不成大患。从洛阳一直到函谷故关,如果不考虑天然的地理限制,道路已经变得畅通无阻,完全杜绝了人为的隐患。
但是兵势达于函谷故关,并不意味着河洛以西便可高枕无忧。
诚然早年尤其是战国时期,函谷关号称丸泥可塞隔绝东西的强大要塞,给秦国提供了能够恃此提控关东六国的有利战略地位,但自汉以降,尤其是在新安修筑新的函谷关后,这关口的战略地位便逐渐下降。
还有一点就在于秦函谷关所在依于桃林,桃林便是后世所谓稠桑原,乃是黄河流域一个比较特殊的陂塬地形,桃林危壁绝高,顶上虽然平坦,但却是一片植被茂密的原始丛林,很难容许大军通过。北缘黄河直切而过,危壁险川难以通行,唯有函谷一线才可连接东西。
可是汉季之后,桃林这一片原始丛林也得到了极大的开发,原本人迹罕至的荒野变做农业繁荣地带,这也令函谷古道的险要性降低下来。
即便不提政治经济上的原因,还有一点最重要不可忽略,那就是黄河水位下降,使得黄河与桃林之间出现大片的滩地,不再是彼此紧凑难作通行。
早在后汉末期魏武曹操西进,便因函谷故道狭窄逼仄,而在黄河与桃林之间的河滩再开新道,后来更是直接在秦函谷关之北再筑关城,同样命名为函谷关。
所以单就眼下而言,以函谷关为名的地点便有足足三处,所谓的丸泥可塞,早已经成了只得几声唏嘘的古旧故事。尽管晋军王师已经将兵锋探到了秦时函谷故关,也并不能完全杜绝来自西面关中的兵事侵扰和威胁。
眼下的王师状态,并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入关中长途作战,尤其大都督已经明确指令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河洛之地获得一个相对稳定的战略环境,却敌于外。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占据险关要塞以作据守,对河洛众将而言是一个最为现实的选择。
既然函谷关已经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大军也只能继续向前开拔,选择新的合适地点。
若是一直到达关中都选不到合适的地点,那再说什么也都成了废话,关中都已经在望,还有什么可说的,直接集中优势兵力一鼓而入将关中彻底荡平啊!
速行速行!日落之前若还不能抵达下一处关防,小心兵法不容!
狭窄的函谷道中,烟尘遮蔽,车轮滚滚,充斥着牛马嘶鸣,怨声厉斥,环境嘈杂且沉闷。
沈劲兜鍪挂在颈后,衣袍上污迹斑斑,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软塌塌的趴在牛背上。在其前后各有兵卒挥杖驱赶着那些同样面色忧苦的力役,要争抢着最后一点夕阳余光抵达下一个谷道中下一处落脚点。
水来!
沈劲咳嗽了两声,在牛背上探出手接过兵卒递来的水囊,伸长脖子痛饮几口,嘴角清水流淌下来到了脖颈间已经成了浑浊的泥汤。待到恢复些许气力,他才从牛背上下来,扶着车辕向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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