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这牛虽然已经气绝,但身躯仍在本能的抽搐,一如孟止过往数日脑海中所幻想的诸多美好画面,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牛嘴里无力的喷吐出的血沫洒在了孟止脸庞上,他一时间悲不可遏,死死抱着那仍然温热的牛颈嚎啕大哭起来!
眼见场中已无立者,那一群盗匪们其中一部分下马跨刀翻过车架,在那一片杂陈的尸首中翻捡幸存者,偶尔听见呻吟声,反手便是一刀,动作干净利落,可见绝非初犯。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小民不敢阻拦,小小民是一个漆匠,愿为大王效力,求求大王饶命
一名商队成员匍匐在地,惶恐乞饶。
而听到他这一叫嚷声,那些仍在杀戮幸存者的盗匪们才停下了杀戮的步伐,望向战阵外围战马上一个覆面之人,见那人微微颔首,其中一名悍匪才挥舞着战刀大吼道:幸存者还有何人技艺在身,自己滚出圈去。若是查实虚报,即刻脔割受死!
虽然心内已是悲痛万分,但眼下自然还是活命为先,听到这话,孟止也放开那渐渐转凉的牛尸,抹去脸上血泪,匍匐着爬过此前还活生生的同伴尸首,到了牛车物货堆积的防线之外,也不敢抬头细看那些盗匪面目。
突然又是一声惨叫响起,那已经爬出战圈的十几名幸存者心弦蓦地一颤,抬头望去,只见一名正在爬动着的同伴被盗匪砍倒,身首异处。
那是马夫
孟止忍不住低吼一声,如果不是这马夫沿途照料,他们队伍中的牛马也未必能熬得住严寒跋涉,虽然现在都没有了意义。
其中一名盗匪听到这话,刀尖顿时一转虚指过来,周遭幸存者见状忙不迭捂住孟止的嘴巴,叩头乞命。他们也看出那马夫因何而亡,只不过是肩上被流矢命中,有伤在身。这些盗匪们灭绝人性,根本没有耐心救治伤者。
物货上车,速速撤离!
大半刻钟后,场中除了孟止等十几名幸存者并一众盗匪之外,再也没有了活人。百数具尸骸被堆叠在一起,孟止他们则被刀剑驱赶着战战兢兢将物货再搬回车上,而后便在盗匪们裹挟下快速离开这片苇塘。
途中孟止看到属于他的一匹马也被用来拉车,这一路上那匹马被他当作儿女一般悉心关照,寄托了他对未来大量的美好畅想,可是这会儿却拖曳着沉重的货车困难前行,脚步稍有落慢便被挥鞭抽打。
那清脆的鞭声仿佛一记一记抽打在孟止心上,让他颤抖不止,让他吞声饮泣。
盗匪们行动极有章法,在离开苇塘之后便直往远处茅山冲去,途中偶或停下来,将一部分物货挖坑堆满在野地中,随着货品减重,队伍行进的也越来越快。入夜之后又疾行了一个多时辰,一众人才抵达茅山一处山谷处的简陋坞壁外。
怎么回来的这么慢?
是伧子的口音!
孟止听到这话后,麻木的心弦蓦地一动,但他也明白这发现于他而言实在无甚意义。
搜索得
队伍中一名盗匪开口回答,只是话讲到一半,突然被一声暴喝打断:怎么还有活人俘虏?
夜幕中几支火把摇曳,而后便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很快盗匪的骑队向两侧分开,一名身披甲胄手扶佩剑,年龄与孟止略有仿佛的中年人在一众人簇拥下行入进来,其身后不远处便是盗匪们的首领微微弓着腰不乏阿谀姿态的快步跟随。
这些俘虏不同寻常,都是有着一技之长
那盗匪首领弯腰解释,然而那名中年人却眉头紧锁,脸色多有不满,看得孟止等人心悸不已。
我早已经吩咐过,直取物货,不掳人丁,不留牲畜!
中年人语调阴寒,讲出的话却更比寒风冷冽了数倍:杀光!
又是一阵杂乱张弦声,然后孟止等幸存者们彻底被黑暗所淹没。
若是有都中时流人家在此,多半能够认出来那名下令诛杀所有俘虏的中年人便是琅琊王允之,而在其身后不远处的则是早前投献庾翼的王愆期。
眼见自己俘虏的一些生口被王允之下令杀光,王愆期脸上也流露出些许激愤之色,不乏怨声道:这些俘虏并非寻常蚁民,俱都是技艺精熟的匠人,若能择地安置役其营产,所出不绝,难道还不能胜过区区物货!
王允之闻言后则冷笑一声道:那不知阁下打算将这些生口安置何处?吴地乡旅频遭围猎,你道沈士居就能无动于衷?届时他必派遣部众监查水陆要津,若是人赃并获,那老貉会留你性命?
原来王君所惧者,无非沈士居报复而已。既然如此,那又何苦犯险围猎郊野?尊府自是海内名门,难道困窘到连些许械用货款都拿不出?
王愆期奉庾翼之命运送一部分军械物资帮助王允之武装乡众部曲,只是这一部分械用也不是白给的,需要王允之支付货款,毕竟庾翼眼下能够动用的资源也很有限,难作豪奢。
可是王允之转头又提议通过搜捕围猎吴中商旅掳掠财货来支付货款,王愆期在稍作沉吟后便答应下来。
一方面这样能够受到的货款更多,而且通过围猎打劫也能更加磨练部伍并且熟悉京畿周边的地形地势,更重要的是他沦落到这一步田地全是沈家逼凌,眼下他是不敢忤逆沈家,但私下里掳掠一部分沈氏乡众,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虽然同样姓王,但是出身决定了他和王允之天壤地别的身份差距。而王允之其人又过于孤高,对于他的轻视那是溢于言表,根本不作掩饰,所以这段时间配合下来,王愆期也是积攒了极大的怨气。
听到王愆期暗含讥讽,王允之眸光陡然冷厉起来,看在王愆期眼中也觉几分心慌,下意识想要服软,但面子上终究过不去。况且以王家目下沦落到要劫掠求财的地步,也不敢对他这个庾翼的心腹用强。
庾稚恭诚是雄略在握,作断果决,但唯有一点不美,那就是御下无威,久则必受此殃!
王允之虽然选择与庾翼合作,但并不意味着连庾翼麾下一条狗的脸色都要看,冷哼一声道:我也不妨与你稍作讲解,免得你再贪念作祟败坏大事。
如今近畿已为台中所控,吴人出入不再从容,尤其这些寒户商旅若要维持生计,则必择于隐蔽荒途而行。我逐猎郊野,除了稍取资用之外,也是让吴众群情悸动,让沈士居不能安居,必要分遣部曲沿途护卫杜绝恶事。而且其人必将强迫台中,使宿卫分驻畿外。
王愆期听到这里,眸光陡然一闪,如果不是王允之讲到这一节,他还真的以为仅仅只是单纯的掳掠打劫。
但是看到王允之一副高高在上智计在握的模样,王愆期也觉得有几分别扭,冷笑道:如今都下局面紧张,王君厉训部众也必然瞒不过沈氏监察。如此形势,沈士居又怎么可能自散部众摊薄军力,使自身置于险境?况且就算他散出部众,大概自己也要退避畿外以避险。我倒不是非议王君所谋,只是提醒勿要弄巧成拙。
王允之听到这话,随意瞥了王愆期一眼,淡然道:沈士居必会分众护卫乡人,这正是世家之为世家,寒伧之为寒伧的区别。王将军或能显拔于悍勇,但于此终究浅略。
讲到这里,王允之顿了一顿后才又说道:我与将军虽非同宗,但也算是名于一氏,小作敬告,勿强取非分,则危祸可免。
短短几句话,先是讥讽王愆期出身低微,而后又嘲笑他强取非分以至于落到这步田地。王愆期听完后,心内羞恼可想而知。
他不是没有话语反驳王允之,比如琅琊王氏早年显赫,甚至还是沈氏恩主,结果却被此旧部门户打压到如今这落魄模样,甚至就连王允之的父亲王舒都被沈氏活活逼死,那时怎么不见他如此高智?
不过他还是按捺下来了,因为来日庾翼所谋的确需要王允之助力良多,一旦彼此闹得太过尴尬而令得配合不好,他难免其罪。在这种层面的权衡上,他区区一个走狗是否体面又有什么重要的。
1080 冲入州城
腊月朔日,沈充自曲阿返回建康,并紧急传告沈恪任球等为数不多仍然留在建康的族人亲信等速来都南别业相见。
自冬月上旬开始,类似恶事已经发生九起,受害者俱为我吴中乡人,都是趁着年关在即打算归走乡土。受害地主要集中在句容义兴长城等地之间,凡受所掠,无有幸免,财货俱失。迄今而止,已有近千人遇害,所失财物逾余两千万之多
在都南别业汇聚之后,沈恪便直接汇报近来所整理的讯息。
沈充听到这里,脸色已是变得极为难看,一脚踢在了面前小案上,那桌案直接翻滚下堂中,破损于地,显示出他眼下心情之恶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发生这么严重恶事,怎么现在才来回报?
任球负责京畿周边的情报收集,情知自己失职,忙不迭起身稍作解释:因为事发多在旷野偏途,人迹罕至,一直等到第四起案发,才有当地乡人次第察觉。但当时也只道是孤例,仅只通告各地县府。而且那些遇害人众大多不是惯行商旅,身份难作详查。一直频有案发,其中相通处才得以凸显,得知乃是有人刻意追猎吴兴乡众
虽然都内情报网打造年久,但也主要集中在近畿所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像是案发所在地多数都是荒野,连人都很少见,自然不可能完全覆盖。
而且案发并非集中一时一地,遇害者多是最普通不过的行脚商旅,眼下都中人力主要还是盯住一些重要的目标,对于这些寻常乡众自然乏甚关注力度。
等到确定被针对时,已经案发六七起,而事后又接连有两处更加偏僻的案发地点被发现。所以当他们警觉起来,警告吴兴乡众近期不要随便出都时,已经发生的罪案便达到了九起之多。这还仅仅只是已经发现的,至于更加荒僻所在仍在迅速进行排查。
虽然原因诸多,但任球也知这么多人命丧生绝非区区失职能够补救,因此他索性直接拜倒:属下情知罪大,不敢奢求宽恕。但唯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勒令乡众不得随意出都远行。此前虽然略有通告,但得讯者仅限数家,另有更多乡众实在难于尽数通告,也实在难于完全约束起来。
未作广告是对的,若是此事漫及所有乡众,群情将更加忧恐,只怕离都之势将更加汹涌难遏,届时就算想要提防都无从追索。
钱凤在席中沉声说道,吴中乡人尤其是吴兴人在建康的实在是太多,一些相好的乡户人家还倒罢了,能够自控得住,最怕是那些不知险恶的普通乡人若是得知吴兴人正在被疯狂猎杀,所引起的恐慌将会不可想象,极有可能爆发出控制不住的归乡浪潮。
毕竟危难来临时,太多人根本没有理智判断哪里最安全,最倾向的选择就是返回家乡龟缩起来。
所以通告实情告诫乡众警惕乃是下策,想要解决问题,最重要的还是根本上追查出究竟什么人在针对吴兴人,痛击凶手。
沈充稍作沉吟后,认可了钱凤的看法:近畿频有恶事发生,难免会令都内人情悸动,这不该是台中阴为。历阳呢?琅琊呢?这两地可有异动?
听到这问题,任球脸色又难看几分,他手中人手铺设在都内各方包括近畿要津倒还足用,但若想完全监察这两地动静,还是力有未逮。只要不是发生什么大规模的异动,比如化整为零的潜出,而后再在隐蔽地方整合起来,便可相当大的机会避开耳目。
而且通过那些案发地点的搜索,可以发现几乎都是一边倒的屠杀,事后留下的痕迹也都非常细微,可见行凶者顶多数百人的精锐队伍,不可能是大举的出动。
就算不谈历阳,单单琅琊郡虽然只是侨置,但也是广及两县之地。要知道就连围困一座城池都需要数万人之多,想要将两县的面积所有出入通道完全监控起来,那是不可能做到的。更何况琅琊乡土侨民盘踞,排外性极为严重,许多乡土细节也很难搜集上来。
不待任球回答,沈充也意识到这当中的难度,不免恨恨道:任君你要记住,若真有日大事爆发,琅琊侨郡这伧窝我一定要将之铲除!
虽然没有具体证据指向,但从情理分析也知最大嫌疑是谁,沈充当即便忿声道:琅琊郡外广散耳目,一旦发现王氏直系族亲出入,即刻擒下,生死勿论!还有西南各处津渡,凡有异样货流指向历阳,即刻安排人力择地袭杀!传告乡人,凡有离都必须大队集行,我家也要派人沿途护卫,绝不许乡人再被害途中。另通告沿途各乡户沿途补助,哪一家乡境再有恶事发生,我让他们偿命!
保护乡众诚是当务之急,但若分众过甚,只怕这正落对方网中啊!
钱凤听到沈充诸多安排,又在一侧提醒道。
这件事我当然明白,不独我家要派甲众护从,台中也不能置身事外!近畿所在居然爆发此等恶事,那些伧狗蠢物难道还能假作无事?若真如此,来日他们各自家院被强众潜入割首悬梁也未可期!
这件事的确触及到了沈充的底线,虽然各方暗斗彼此各施手段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但若直接针对手无寸铁的寻常无辜乡众,那实在暴行令人发指:给我召集部从,准备车驾,我先前往州城。
扬州州城位于建康西市偏北位置,眼下名义上的刺史刘超还留在京府没有入都,因此主持州城事务的乃是别驾梅陶,也就是原本王导担任司徒时候的长史。
梅陶这个人,清声不彰,但胜在勤恳,所以就任以来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州城处理扬州各郡之间上交的事务。但一味的勤恳却没有章法,未必就是好事,往年担任王导掾属的时候,因为有着王导的指点,梅陶还能胜任。
可是现在错综复杂的台内构架,让他头上甚至没有了直接从属的主官,所以近来梅陶也是颇有越忙越乱的局促感,只是勉强维持。
近畿所在屡有劫案发生,这件事梅陶也知道,只是并没有敏感的将之与什么阴谋连接起来,除了告令各郡县谨慎防贼之外,也向台城陈策希望能够调拨一部分宿卫在郡野做一番警戒搜查。
做好了自己的份内之事,梅陶也并未再就此保持持续的关注,精力很快就被别的事务所占据。
所以当门下通传言是司空沈充前来州府时,梅陶还有一些疑惑,不明白沈充为何上门。但既然人都已经到了州城也不好不见,于是梅陶便吩咐属官且先代替自己稍作接待,待他忙完手头事务便亲自前往接待。
可是话音未落,门外便有嘈杂声响起,梅陶皱眉望去,便见沈充披挂甲胄昂然入室,身后跟着几十名体型魁梧的护卫,再更后方则是一群神态仓皇不已的州府属官并卫队。
司司空这是要
眼见这一幕,梅陶额头顿时冷汗隐现,他也知目下各方角力已经到了极为关键时刻,沈充突然这幅态度来到州城,让他想不想歪都难。
打扰别驾,不过我有急情报备,不得不暂从权宜。
沈充入室后正眼都不望向梅陶,直接坐到最里侧左右俱有遮蔽的一个座位中,而后才望向一脸急色的梅陶,冷声道:我听到一些风传,言是一群凶徒将要潜入都内,意在刺杀台内诸公群辅,事发在即,不敢怠慢,因此才来相告。
你不会就是那群凶徒首领吧?
梅陶看到沈充身畔一众神色肃杀的护卫,心内稍作腹诽,同时心弦也骤然绷紧,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不知司空何处得讯,是否查实?
怎么不可能?近畿所在便有流寇游荡,频频制造杀戮,已有上千乡众遇害,或许就是这群凶徒厉胆难遏,将要刺杀台辅也未可知。至于是否属实,这难道不是你们州府该要担负的责任,又何必问我?
听到沈充这番抢白,梅陶张张嘴,只觉无言以对。不过他也不蠢,很快便从沈充话语中意识到其人前来报案是假,为近来畿外一些凶案是真。
想到这里,梅陶额间又有冷汗涌出,这件事他早已经忘在脑后,却没想到居然引出都内公认最麻烦的这尊大神。
司空请稍待片刻,我这便命人前往检索
就在此处吧,还有,眼下凶案尚是其次,我所言台辅遇刺之危才是紧要,别驾觉得若真恶事爆发,是你州府能理?你还不尽快上报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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