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诸葛甝听到这话,额头上冷汗更入泉涌,拼命想要挣脱家人的束缚,然而就连嘴巴都被紧紧的捂住。
阿郎,勿怪为父心狠,我身在此位也有诸多无奈,不可只求周全庭门之内。你若还留存世上,待到沈氏归来也必将被系有司深究严审,届时不独体面全无,江东诸多时流都将因你惜命苟全一念而不得安宁,那时屠刀高悬,人头滚滚,你同样也活不了。
诸葛恢叹息一声,而后从席上站起,拂袖背过身去,口中涩声道:去罢,不必于此世再存挂念。
诸葛甝听到这里,身躯更是挣扎扭曲到了极点,然而终究还是徒劳。很快他整个人便被壮仆以锦被包裹严实,完全陷入到了黑暗中。
而后便被家人们匆匆抬出,此时外间早有两名壮卒手持木锤等待良久。当被包裹起来的诸葛甝被摆放在石台上后,那两人便抡起大木锤,直接砸在兀自扭动挣扎的诸葛甝身上。
几次沉闷响声之后,诸葛甝扭动挣扎渐弱,深红的血水自衾被中沁出涂抹在了石台上,最终彻底沉寂下来。
与此同时,京府渡口处来自广陵的一路使者也登上岸,而后便沿着道途一路向建康行来。
1119 私情不叙
皇帝归苑,意味着持续数月之久的畿内动荡总算是告一段落。最起码对都内普通民众而言,不必再担心横祸临门杀劫戕害。
但事实上,动荡之后,一切又怎么可能再归原点。
对于时局各方而言,皇帝归苑不过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凶险所在甚至还要胜过此前动荡的过程,无论是庾氏兄弟的投火而死,又或者王允之咬舌自尽,包括诸葛恢长子急病暴毙,都预示着时势走向不可能就此归于安稳。
尤其沈氏父子一个率领着大批乡徒并投靠的时流,号称不隐乡恶,一个在江北执掌重兵,宣告唯奉正诏,都是集聚在建康城头顶上这一片天空的密积阴云,谁也不知道当暴风雨倾盆落下的时候,都内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面对这样的形势局面,沈充抵达建康可谓是一件都内时流俱都瞩目的大事,其行程如何始终被人密切关注着。所以在沈充将要入都这一天,台内自何充以下俱都远出台城,来到大桁南前来迎接。
可是,从日中到傍晚,迟迟不见沈充的踪迹。台臣们再派人前往查探询问,才知沈充直接留在了都南,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返回建康。
不过沈充也并没有刻意的倨傲作态,还是派人前来向台臣们告知自己的苦衷:负罪归来,本该直趋阙下入叩请罚。然则乡情牵绊,眼见都南残破至斯,乡徒人丁产业多数离散崩溃,乡情激愤,使我不能从容入见,不得不暂留抚慰众情。进而不入,罪责更甚,因是自陈,并不敢再窃据公位以自美,符令奉还,来日必徒行入台领责。
看到沈充派人送来的符令章服等诸多司空职任信物,何充等一众台臣们也傻了眼。他们也想过沈氏归都后,必然会掀起新一轮的狂风暴雨,以争抢大乱之后散落一地的权威,但却没想到起手便是辞官待罚这种近乎自残的招数。
当然这也算不上是自残,沈充这个司空本身就是徒负其名,执政当中根本没有其人的位置。所以就算是眼下放弃掉,也根本没有什么可惜的。
但沈充这样表态,却直接将旁人架在了尴尬且进退两难的境地中,比如一直留守覆舟山的诸葛恢。同样是位居公执,同样的归都而不入拱,沈充是辞官以谢罪,那么诸葛恢呢?
其实早在途中,沈充一番言论已经将褚翜逼得极为窘迫,所谓不敢窃取义气污秽时流以作自我保全,看似在自陈,但其根本还是直接抨击褚翜抛弃京畿局面不顾,反倒外逃宣城组建所谓的行台义师。
这段时间里,都内对于褚翜如此作法的抨击声也是不断,因为褚翜就是沈充所言的那种以忠义自标污蔑都内时流而保全自己身位名声的人!更有许多人将石头城宿卫哗变周谟身死以及建平园被围攻,甚至包括皇太后的身死,都归咎到褚翜这次出逃身上。
褚翜目下虽然还在宣城没有归都,也没有发表什么正式的声明,但是处境已经非常不妙。如果不是目下的风潮已经渐渐转为不再妄动刀兵,极有可能褚翜已经要遭到那些投机的乡宗豪武们的群起围攻。
可以说,沈氏父子虽然还没有真正返回时局中,但是通过这种轻轻的言语暗指,便堵死了褚翜这个立朝第一台辅归来掌势的可能,直接废掉了其人政治上的声望并前途。
现在沈充抵达都南,第二次的发难又指向了诸葛恢,由是沈家的政治图谋便完全展现出来,那就是要将朝堂上那些旧有势力尽皆拔除扫荡。换言之,诸葛恢之后,何充自然也在所难免。
何充在时望上虽然不及排在他前面的褚翜并诸葛恢,执掌台事略有勉强,但在能力上却不逊色多少。面对沈充这种看似退让,但却咄咄逼人的态度,自然也不敢怠慢。
于是他直接在大桁南面拒绝了沈充辞官的请求,甚至亲自率领一部分台臣将沈充归还的符令章服等物送回都南,以示台内对司空的敬重并深眷。
然而这一行哪怕是到了门前,沈充仍然以自愧为名避而不见。
末了,何充等人也只能将东西留下,而后满怀心事的返回台城,接着第一件事,自然是急召诸葛恢返回台城坐镇。
虽然目下沈家的确已经是大势所向,但也并不意味着所有台臣时流们都乐于唯他家马首是瞻,即便是大势已经难阻,这些人也需要一个领袖领导着他们存在于时局内稍作支撑,以维系些许立足之地。
诸葛恢也明白事到如今已经不可再作态要强,要知道沈家这父子俩,更加难对付的沈维周还没有返回江东,单单沈充一人归都便已经表现出了如此强的攻势姿态,如果再软弱被动的应对,必将败得更加凄惨。
因此在台令抵达覆舟山之后,诸葛恢先是具表自责未能稳镇乡情乡势,致使东面祸患连连,然后不待中书将表章批复,便就在一部分台臣的拥从之下匆匆返回了台城。
而等他回到台城之后,瘫痪已久的台城行政体系便快速运转起来,首先便是开放近畿周边各处皇室宗王并贵戚别苑,允许都下饥民入内渔猎取食,接着同时诏发江东各个州郡,号召各地官长们尽快募取钱粮北输以济京畿之困。
虽然各种政令收效如何仍是堪忧,但最起码这种积极应变收拾残局的姿态是摆了出来。总之就是除了翻旧案之外,不给沈家以新的发难借口。
而若等到这种秩序维持平稳下来,沈家如果再想翻旧案,其实很难。特别是沈维周想要不脏身便达成把持内外的程度,是很难做到。
可是沈哲子既然敢作如此姿态,又怎么会给他们留下什么掩饰旧恶的机会和时间。诸葛恢归台治事不久,江北使者将要入都的消息便很快传到了都内。
同时这些使者的身份也一同流露出来,无论是庾家的庾彬,还是王门遗孤王混与郗鉴的儿子郗昙,俱都给人以极大的遐想空间。
尤其是王混身在这支使团中,更可以说是令都内群情哗然。要知道王氏的灭门惨剧,虽然时局中大多数不敢深论,但也都深信必然与沈氏有着莫大的关联。然而让时人想不到的是,琅琊王氏生死存亡之际,竟然将整个家族存续的唯一希望寄托于沈氏身上!
所以尽管这一路使者还没有正式抵达建康,但却已经在都内引起了各式各样的讨论,群情躁然的情况下,台内那种积极应对政令频出故作忙碌的姿态,很快就沦为自说自话的尴尬戏码。
沈氏谋深,实在是人不能及。王敬豫临终为此布划,果然也不亏太傅遗风啊!
诸葛恢得知这一消息后,自然也是愕然良久,而后才长叹说道。沈维周肯派王门遗孤过江来,可以想见必然掌握着极为有利的证据。而沈充此前那种作态言攻,如今看来更像是一种佯攻姿态而已,就是要将游离在外的诸葛恢逼入台城,断其退路!
江东这一次动乱,深论之下其实异常复杂。严格说起来,褚翜诸葛恢等台辅们的确有失职的罪过,并且因此引发出极为严重的后果。但若论及实际的罪状,其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直指台辅。
包括诸葛甝谋划废立在内,并没有实际的证据指向。若是不能证据确凿绳断有司,便不可能达成一个确凿公正的审判结果。
包括台辅们的失职,其实都是量刑很模糊的指摘,就算是有皇太后忧死这种严重后果能够将辅公入罪,了不起引咎辞职,乃至于禁锢终身,但却达不到顺藤摸瓜连根拔起的效果,同样也留下了再有反复的可能。
庾氏兄弟王允之包括诸葛甝的身死,都是在尽力将这个过程模糊化。就算是沈家借此发难,那是派系之争利益之争,而不是所谓的绳断司法彰明典章之争。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一步,必然会有相当一部分助力涌现出来,保全在位台辅便是保全他们自身。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模糊的可能,诸葛恢才在王命乡情家教俱失的情况下还要咬牙坚持,因为如果他撑不住倒下的话,他就会成为填补这种模糊的罪魁祸首,一如时流将皇太后之死攀咬到远出时局之外的褚翜身上这种情况。
桩桩种种,都预示着这一次江北来使必然蕴含着庞大的能量与变数,否则沈氏那种自退局外强求洁身自好的行为姿态便成了一个笑话。
尽管明知希望渺茫,诸葛恢还是连忙唤来幼子诸葛衡吩咐道:你速速出都去迎接你姊夫,一定要在他入都之前见上一面,不求能够达于融洽,但求稍作通声。
诸葛衡得令之后,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率领几名家人轻身出都,终于在曲阿境内迎上了庾彬等江北使者。
可是当诸葛氏家人恳求一见时,庾彬只是不假辞色的回道:今次南归,全在王命职用,并无私情可叙!
1120 祖宗失德
虽然苑城并未遭到此前都内动荡的破坏,且皇帝皇后等贵人俱已归苑,但整个苑城内气氛仍是凄凉冷清。
宫舍之间挂满了治丧的麻缗素缟,各种陈设也都极尽的简约朴素,偌大苑城内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语哗噪声,就连负责掌灯洒扫的内侍宫人们一个个都如行尸走肉,不苟言笑,不敢随意走动并喧哗。
皇帝归苑已有几天,皇太后灵柩自然也一同返回。可是眼下台苑之间仍是人心散乱,职事多缺,所以治丧的典礼事宜,至今迟迟没有开始。
皇太后遗体久停禁中,这自然也是台臣们一块心病。然而他们对此却根本无计可施,因为皇帝自归苑之后便罢止一切朝奉事宜,且任何台臣都不接见,这种完全不配合的态度,也直接将整个台城都架在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所以尽管真正的兵灾动荡已经解除,但摆在台城面前的仍是一个内外交困的局面,也让一部分误以为危机已经解除而返回台城的官员们叫苦不迭。
禁中的皇帝对台臣们完全的回避且不配合,而极有可能暗藏杀招的江北使者也距离建康越来越近。时势不可能长久停顿于此,任谁都清楚,如果事态没有进一步的转变,前方极有可能便会是万丈深渊。
因此台城方面一方面以准备礼章为借口,拖延江北使者入都的行程,另一方面则是想方设法要恢复与苑中的沟通。
如此一来,国丈卫崇自然被委以重任,并被台臣们寄予厚望。
卫崇早前被解护军之职,与台内已经被完全的边缘化,甚至此前那连番的动荡中也全无作为,自然也就被所有人下意识的给忽略过去。如今时过境迁,其人再次得到时流瞩目与重视,所以心情也不可谓不亢奋,努力良久,才终于获准入苑与皇后见上一面。
见面地点被安排在了西池附近的一处宫苑内,卫崇入内见到皇后之后,见到自家女儿形容憔悴,两眼里也布满了血丝,一时间心有所感,眼眶顿时泛红:臣辜负王命恩用,不能稳定台局致成今日
阿爷,我真怕
皇后卫氏在见到父亲泪眼婆娑行入,眼眶中顿时也涌现出了泪水,大声哭泣起来。
说到底,她不过只是一个十几岁养尊处优,未见人世凶险的贵族女郎而已,过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于她而言简直梦魇一般,尤其亲眼见到皇太后死在自己面前,这几日更是寝食不安,每每噩梦中惊醒。
至于早前与她亲昵有加的皇帝,近来也是伤感于母亲之死与大臣们对他的把弄摆布,更无暇去照顾皇后的情绪。
所以在见到自己生人以来便为依靠的父亲之后,皇后更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几近哭倒席中,哽咽之间也是不乏诉苦言语。
眼见自家女郎如此悲态,卫崇原本还有几分伪装的姿态,这会儿也真是忍不住的热泪盈眶,甚至不顾礼节的约束,上前拉着皇后的手不乏自责道:你父不过坐谈之能,我家南来之后也非巨室,强要我家娘子居此动荡之内,实在是对不住你
父女对坐泣诉半晌,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卫崇这才又说道:目下畿内虽然看似归安,但群情仍然不乏悸动,还是尽快要将各种安善策略落至实处,譬如皇太后唉,我也知皇帝陛下当下肯定不乏颓志,兼对台内诸公怀怨难免,但事到如今目下外言不得入谏,皇后你身居苑中,也应以皇太后为表率,善劝君王,另你父虽然庸劣,但自审之下,又何尝没有报国之
大人切不要作此想!
皇后卫氏心情本来已经平稳下来,听到父亲这么说,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颤声道:阿爷可知皇太后陛下究竟因何而亡?
卫崇听到这个问题,眉头顿时也皱了起来。皇太后究竟怎么死的,其实并没有大肆扩散出来,当然时局中也是不乏猜测,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便是庾氏兄弟必然难辞其咎。但其实究竟内情具体如何,至今也还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皇后摆手屏退左右,这才断断续续将皇太后死时具体情形道出。
从自家女儿口中听到当时具体情形之后,卫崇一时间也是心惊胆战乃至大汗淋漓,听到这些他才明白为何庾氏兄弟不得不死,若这过程真的被原原本本的披露出来,给世道带来的冲击伤害之大,还要甚过皇太后死亡本身!
我不知我不当时我都惊恐欲死,实在没有除陛下与大人之外,我更不敢向他人述说,夜中都不敢深眠,只恐梦里失言
皇后讲到这里,神态间仍是充满惶恐,只是攥着父亲衣角颤声道:台苑不是良处,阿爷千万不要眷恋小女虽然不知人事如何,但但是真的怕与家门互为拖累
卫崇听到这话,心内也是凉了半截,原本那些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想法荡然无存,他虽然也难免对权位的热衷,但尚未被这种热情冲昏头脑而乏于理智,所谓坐谈之能不独只是时人对他的贬议,其实他对自己也并没有更高的评价,最起码并不觉得自己比庾氏兄弟还要更有能力。
我此番入见,真是斗胆妄念作祟,幸在皇后以此残酷事实予我点拨。我确是无有蹈舞之能,也不必因此犯险。
卫崇心有余悸道,而后才又叮嘱皇后:但即便不为其余,皇后你归苑后也要速告陛下,台内群情焦灼两可,此态决不可维持以久,请陛下暂忍悲痛,深作权度,一定要尽快召值得信重的强臣入拱,如此才能将群情加以威慑,避免局势再生糜烂之变!
皇后听到这话,心内便也紧张起来,待到父女作别,皇后便匆匆行往皇帝所在。
这一次畿内的动荡,对皇帝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以至于短短几天时间之内,旧衣都变得宽大起来。
归苑之后,他甚至连自己寝宫都没有回,昼夜待在皇太后寝宫,甚至连夜中入眠都直接在灵柩前席地而卧,而且心里一直盘桓着一股戾气,就连上前劝告他的宫人们其中有几个都被施以杖刑以作迁怒。
皇后在宫殿外稍整仪容,然后才缓步行入殿中,看到早前开朗亲昵的皇帝此刻神色萎顿的蜷缩在殿中,皇后心内也觉不忍,接过宫人们刚刚送来的温热酪浆行上去。
察觉到身后脚步声,皇帝转头望去,待见是皇后,嘴角便颤了颤,但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见过丈人了?有没有代我向他致歉?我现在这模样,实在不想见任何人
皇后上前跪坐下来,让宫人支起小案,正待亲自奉食,皇帝却摆摆手,语调干涉道:我实在无甚胃口这几日,你大概也很难熬,不必以我为意,自己先去休息吧。从前我总恐与母后对坐,现在她终于不能再训斥我,我也能得长伴她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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