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而这一批鹰爪正式在民众们面前亮相,便是从建康城外将王氏王胡之王耆之提捕返回台内廷尉中。
人永远都是一种视觉动物,当这一批服饰整齐仪态威武的廷尉吏员们纵马队列行于建康城街头的时候,都内民众们所受到震撼不可谓不大。很快的,鹰爪之名便随着口口相传而在都内彻底传扬开。
不同于台内提起这个称呼都是蔑称轻视,民众们在论及的时候可谓是敬畏有加兼之不乏仰慕。因为廷尉作为国内最高执法机构,所面对的主要还是在职的官员又或者地方上的豪宗,寻常小民纵有违禁,也达不到需要出动廷尉的程度。
没有指向本身的危害性,眼见高位者跌落又是民众们积来已久的恶趣,他们自然更乐于将这些高官权门眼中的煞星想象成为一种刚正不阿的形象。
正因为有了这所谓鹰爪群吏的露面造势,稍稍落于其后的扬州州府吏考便更获得了时流的关注,在临近报名截止的最后一点时间里,前来应考者又是激增,竟然达到数千人之多。由此也可见乡野之间的这种潜能,一旦得以激发出来便实在不容小觑。
处境不同,关注点便很难达于一致。吏考所带来的热议风潮在台内很快便冷却下来,台臣们关注的重点很快便转移到了被提捕归都的王氏兄弟身上。
可是这两人根本没有在台内露面,提捕入都后即刻便被关进了廷尉监中,至于审问的进度也完全不向外界披露。这自然令台臣们大为不满,于是在台内又掀起一股抨击弹劾山遐的热潮。
然而很快,这些人便热闹不起来了,因为此前廷尉规定台臣提报逆乱过程的最后时限已经到了。虽然有很多人迫于压力,私下里已经提交,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台臣仍是顽固姿态,对此不予理会。
于是这一次,山遐便让这些台臣们认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酷厉,五百名鹰爪群吏倾巢出动,穿行在台城之内抓捕那些由始至终不作提报的台臣。整个台城一时间都为之大乱,许多台臣尚在署内办公,便直接被抓捕系入廷尉。
言辞上的攻击怎么剧烈都是虚的,当所谓的威胁落实下来,给人带来的震撼才是真正巨大的。山遐这种言出必诺的行事风格完全超越了时流认知的极限,一时间甚至就连沈家派系官员都出现一些骚乱。
因为这一次被抓捕的台臣实在太多了,足足有百数人之多,已经占据了台内拥有正式品秩的官员总数将近三分之一。一旦这一部分人真的被入罪问责,不独台事在一定时间内将要陷入瘫痪,后继所带来的波及影响更是深远。
台臣们也知眼下中书令何充其实乏甚主持局面的能力,所以一部分台臣便直趋州城求告梁公,希望梁公稍稍压制一下山遐的气焰。而另有一部分台臣则集聚于太极殿外,叩告乞求皇帝出面罢黜山遐,若再任由事态发展,恐怕国将不国!
类似局面,沈哲子早有预见,甚至那些求告的台臣们还没有到来,他已经将石头城萧元东所统率的奋武军内调一部分,在台内形势将要大乱之际,亲披甲胄,率领这一部分奋武军将士直入台城,亲自坐镇太极殿内以镇压骚乱群情。
台内发生如此惊变,苑中的皇帝自然也知晓。皇帝亲历群臣作乱心念母后惨死,眼见台臣们被如此凌虐,心中本该不乏快意。
但是所谓本性难移,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强势凶厉之人,于苑墙之内听到台臣们泣诉之声后,心内难免生出几分不忍,沉吟良久才决定召梁公入见。
沈哲子仍是甲胄在身,只是入苑之际解下随身佩剑,待到入苑之后,看到端坐在御床上的皇帝,心内也是生出几分感慨。
今次归都,他明显感觉到皇帝那种对他既存疏远又夹杂着依赖的情愫,老实说他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微妙过甚的君臣关系,所以尽管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君臣两人其实都在刻意回避这种单独会面的情况。
臣奉诏入理台事,但却无能镇抚群情,因是累陛下为群声所扰,实在惭愧。
入殿之后,沈哲子便拱手下拜。
姊沈卿请起。
皇帝仍是一身丧居素服,先抬手让内侍请沈哲子入座,又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便又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才自嘲笑道:跟此前几场动荡相比,这些许骚声扰乱又算得了什么。沈卿自具匡定之能,入台以来,诸事井然布划,使朕能得安然丧处,略尽薄孝之哀,朕其实该要多谢你。
沈哲子端坐殿侧,眼见皇帝一副不乏压抑纠结的神情,略作沉吟后,便又施礼道:即便不论君臣相和陛下厚用之情,肃祖拔臣草芥重恩未敢一刻有忘!
皇帝听到这话,心绪又是一动。如今的他,早已不复早年的憨直与单纯,因此很快便听出这话语之中的弦外之音。君臣对答,明明当世恩用才是需要铭感于怀念念不忘的事情,即便不论又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这不该是臣子对君王该说的话!
言外之意,他家这位姊夫心内未必是将他当作君王来看待啊!
念及于此,皇帝又不免回忆起早年苏祖作乱之时,沈哲子归都勤王之后彼此之间那一番对答。或许从那时候开始
皇帝深吸一口气,心内是不乏被轻视的羞恼,可是很快又转到后续那一句话。的确,即便不论君臣的名分,当年姊夫以孤弱之众归都硬撼苏峻叛军,这行为本身便超出了君臣份定的义务,最起码在当时,只有他家姊夫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勤王意图并行为,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冲入混乱的建康城中。
如此思来,这话意思即就是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君臣的牵绊,梁公仍然不会背弃早年肃祖的恩情。只是这恩情未必专系于国器,而是一种私人的投桃报李。
想到这里,皇帝眼眶复又变得湿润起来,他两眼直直望住沈哲子,颤声道:沈姊夫你可知,当时畿内动荡,我知只要姊夫归都,再大的动荡都能平定下来,我日夜都盼望着你能归来,可可是,一直到母后身死那一刻,我也没能将你盼来我真是恨啊,恨你怎么变了恨恨我自己庸才不堪,若能稍得你一分浅能,我我
讲到这里,皇帝更加激动到了极点,用衣袖捂住脸庞,啜泣不止。
臣罢了,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母后她竟也我确是自恃才能,稍作引望,但当时江北形势,我也的确不宜轻动,石逆尚窥望青兖之上,徐方我又新执未定,若是轻进归都,江北事态难免波荡这一次,的确是托大了。
眼见皇帝如此悲戚,沈哲子一时间也觉巧舌难为,他也知皇帝必是经过长久的内心挣扎才终于忍不住向他坦诚以告,对于自己用心与取舍,沈哲子便也不再隐瞒。毕竟皇太后的死,他是需要负上一定责任的,纵容之责难免。
皇帝啜泣许久在渐渐收住哭声,而后才又叹息道:父皇大行之际拣选姊夫,我往年其实也多有不解。可是现在想来,大概姊夫身上真有什么禀赋近于父皇,就连我这嫡子都有不及我我与姊夫,大概是终究不能共论的两类人吧。
讲到这里,皇帝话语陡然一顿,而后才又望向殿外,不乏忧色道:可是,姊夫你真觉得如此酷厉行事不会酿生大乱?山遐其人,行迹近乎绝情,我怕姊夫你为他所累
这一点请陛下放心,器者锐钝与否,重在如何施用。时流目下所恐,不过涉众太多而已。但其实天下于才力,未必过分珍视。永嘉之世,时贤遭祸之甚岂是当下能比?即便如此,中宗南来以百六士用,仍能创此中兴躯壳,法统再得延续。春秋定序,草木应时荣枯,未闻物情哀伤能将春秋回挽!
沈哲子讲到这里,眼中又露精光。大势滚滚,他至今都谈不上笃定可望,至于那些哀号群声,又哪来的勇气自以为能够影响大势。
皇帝眼见这一幕,心情也是渐渐归于平稳,又张张嘴,末了才轻声道:我我还是信得过姊夫
1135 诸葛伏法
诸葛恢虽然被拘押在尚书台,但也并非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消息。当然所知大部分都是那些监押他的将士们所转告的,至于那些将士们所说的自然也都是沈维周愿意让他了解的。
不过这倒并不意味着那些信息不可信,相反由于是沈维周视角得观,令得诸葛恢即便不在局中也能略得俯瞰通览,将时局各种变化了然于心。而且目下态势来看,沈维周也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至于沈维周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是稍施怜悯,让诸葛恢得以死得清楚明白。又或者存心炫耀,让诸葛恢感受一下即便其人缺席,于世道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而有可能更好。
的确凭心而论,诸葛恢也不得不承认,不考虑沈维周种种手段是好是坏,从意图与效果而言,对时流人心的洞察以及那种扬长避短的敏锐,算是给诸葛恢上了生动一课。
其人以扫除旧弊为名,牢牢将时流注意力吸引在他们根本就不擅长的方面,无论有什么样的应对与反击,或者不能说是全无成效,但最起码是始终处于一个劣势战场上,譬如逆风而动,事倍功半。
至于结束当下乱象的关键,则始终被沈维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举措所遮蔽下来,让人根本把握不住重点。比如群策群力,解决当下他和褚翜所面对的具体困境。
并不是说这两人得以从容后,就能有效钳制住沈维周,而是因为他们两个若能得于言行自由,最起码可以将群力稍作统筹,而不是如今一盘散沙,以至于令沈维周得以横行无忌,无人能阻。
困住诸葛恢最大的障碍,就是那封所谓琅琊王恬临终血书里的指摘。王恬临终构陷,确实大出诸葛恢所料,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办法化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落在吴郡乡人手中的王氏残余二人。
这两个生者有怎样的招供,自非王恬区区一份血书那种死物呈现的一面之辞能比。而吴郡乡人这一次看似与沈氏站在一起,但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们的乡土基础被侨人严重挑衅,只要消除了这一点误会,双方未必没有合作的机会。
因为相对于南北纠纷而言,沈氏等吴人武宗的无掣肘崛起对这些吴郡旧望人家的利益触碰要更加大得多。比如沈维周眼下所力推的吏考,若是成为定制,久而久之吴乡大量寒庶俱仰沈氏鼻息以求择为吏用,循途以进,谁还会对顾陆人家念念不忘?
王氏二人入都,这一消息诸葛恢也在第一时间得知,也在那一刻心情彻底跌落谷底。很明显他在外那些家人们包括一众哄闹时流们,尚在纠缠于都内当下的纷乱,却没有意识到要从根源入手,与吴郡乡众进行有效的沟通。
要将诸葛恢这样一个时望资历并势位俱有的重臣入以确凿之罪而非用强诛杀,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时流热衷以煽动乡众入讼来钳制沈维周下一步的行动,但这些乡众入讼再多又哪能影响到大臣能否定罪?顶多只是让这些参与者在一片闹哄哄中略得自我安慰,错以为乡情民势站在自己一方。
沈维周以扬州刺史府收纳乡民入讼,其实就是主动开放一个看似最容易被攻破的缺口,吸引人来作此无谓劳碌。但就是这样简单一个障眼法,就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过去,错失补救最佳时机。
明于秋毫,不见舆薪。诸葛恢明白,随着王氏这两人入都,套在自己身上的绞索算是绑牢了。而他的倒下就是一个最大的突破口,他的罪名将会成为一个莫大黑井,将所有与他有关联或者沈氏想要铲除的对象俱都填入其中!
果然不久之后,廷尉山遐便亲自来到了尚书台,手持两份供词,上面写满了王胡之与王耆之的供词,内容与王恬的构陷大同小异,详细描述了诸葛恢处心积虑将儿子诸葛甝安置在琅琊郡太守位置上,通过诸葛甝的诱逼与包庇,迫得王允之出面去游说并集结琅琊乡众们,继而酿生后来一系列的变故。
阴存废立歹念,这是琅琊王氏前前后后给诸葛恢编造的罪名,从动机到具体的施行过程,包括涉事人员在当中轻重排比,俱都清清楚楚,井然有序!
眼下尚欠公审,罪仍未定,葛公仍可再作自辩。但此事涉及君王手足亲疏,自陈之时,葛公尚需慎言。届时堂上也会安排人事对质,审断排在三日后朝期次日,葛公早作准备吧。
山遐交代这些的时候,仍是面无表情,既没有将要亲手把一位台辅定为谋逆大罪的兴奋与成就感,也没有对诸葛恢人之将死投以悲悯。
从这一点而言,时人厌恶山遐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人甚至没有要用严刑峻法打造一个清平世道的热情,大概唯独热衷于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线索整理成为确凿的罪名。
罪列于此,无需再陈,唯一点请求,恳请山君转告梁公,请免于公审,允我密室自裁。
诸葛恢沉吟许久之后,才开口涩声说道。所谓的自陈,从来都是一句虚辞,最终结果如何,又怎么可能因为诸葛恢的些许自辩发生什么逆转。所谓的公审,无非是将更多人网罗进来,以更便于沈氏清洗罢了。
山遐听到这话后便皱起了眉头,公审可是他准备许久的定势一举,若是少了这一节,整个议罪过程都将留瑕。可是看到诸葛恢一脸的恳求,他最终还是点点头说道:此请我会转告大都督,是否能成,不敢向葛公作保。
成或不成,都要多谢。
诸葛恢闻言后便起身离席下拜,此前他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将会如此收场,要为了最终死法如何而向人卑躬屈膝。而沦落到这一步田地,他也实在很难归罪旁人。
山遐离开尚书台后,便直往州城而去,来到大都督面前,将诸葛恢的请求稍作转述。
沈哲子听到这里,也是略有错愕,这其实与他想象中还有不同,要知道诸葛恢所面对的不独是身死的下场,更重要还是谋逆的污名,相对于前者,后者无疑要更严重得多。
他原本的准备是要借由诸葛恢的垂死挣扎而将需要铲除的时流扫入这一场逆案里,无所谓险恶与否,主要还是在于他没有更多时间纠缠于都内事务中,这种稍显粗暴的方式无疑更快。
诸葛恢为何放弃最后的抵抗,沈哲子无心关注太多。但那乞求最后一丝体面的悲凉,还是让他深有感触,于是在沉吟一番后还是点头道:让他认罪吧,罪状留待朔日朝会表奏陛下,分发台省。
可是
山遐闻言后还是有几分不满,要知道他为此也是准备良多,单单为了搜罗更多更详实的侧证便抓捕百数名台臣,引得台城震荡不已。若是诸葛恢就这么简单认罪,这些准备可就都排不上用场了。
就这么办吧。
沈哲子又重复一遍,诸葛恢诚然有罪,但却罪不及此,这一点修饰再多也无足改变。其人发出这样的请求,可见已是怎样的心若死灰,沈哲子若连这一点都拒绝的话,若真激发其人厉念,死不抵认,若真由程序入罪,或许还要将淮南王牵涉进来。
淮南王一旦被裹入进来,且不说是否必要,最起码其人也难再独善。如此了结,留给诸葛恢最后一点体面,保全淮南王,也算是对死去的皇太后稍作补偿,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警醒,不要过分沉湎于大权独揽而滥施掌控。
葛氏一旦伏法,那其家室
山遐又问道。
一并逮捕,包括逆乱一众从属,俱都暂押。
沈哲子提笔写了一道手令递给山遐,又吩咐道:此案所涉重大,既然已经得于罪实,务求一网打尽,不许有漏网之鱼。持此手令调取萧忝所部助力,速战速决。
交代完这些送走山遐之后,沈哲子又派人通知武陵王司马晞加快对宿卫逆乱的梳理,务求朔日朝会之前拿出定论。
因为诸葛恢放弃了顽抗,令得逆案进程得以大大提前,原本沈哲子是打算在六月初收网,现在多出来的一个月时间,也足够他再将都内局势从容梳理。即便一些目标不能因逆案而达成,再加上这些时间的追补,同样也能定以大略。
做完这些后,沈哲子又伏于书案,将李充等人拟定的吏考考题批阅一番,勾选出几道需要用到的题目。
可是他的心情却很难因此冷静下来,诸葛恢被攻克,意味着一直套在他身上的江东政局那种无形的桎梏枷锁终于被瓦解打破。虽然还有一个看似免于其外的褚翜,但在其执政期间任由确凿逆案发生,虽不至死也将必有严惩,包括何充在内都很难再留在台城。
略作一声叹息,沈哲子又摊开一张纸,开始梳理近期还需要做的事情,修复典章,重建台省包括对余波的处理。
整场定乱,不会因为诸葛恢的认罪伏法而告终,到目前为止仍然是破坏大于建设。破坏谁都会做,只凭一腔戾气即可,但要从一片废墟中重建出一个适宜于时势发展的新秩序,才是真正考验沈哲子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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