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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彼此相熟,早已不拘礼数,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安慰他道:所谓好吃不过唉,文学你青春懵懂,确是难挡为人妇者风情韵致,发乎情,止乎礼罢。

    纪友正黯然神伤,听到沈哲子安慰下意识点点头,继而才回味过来,面皮通红不悦道:什么为人妇者?顾七娘子年未及笄,尚未婚议!维周你把我想成何种人了?

    见纪友这副气急败坏模样,沈哲子倒是有点尴尬。年未及笄?那就是还不满十五,顾荣死掉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年纪的小女儿,看来老先生晚年生活很快乐啊。

    一时念错,文学不要介意。

    沈哲子干笑两声,不过旋即又奇怪道:既然尚未婚配,彼此年纪门第又相称,文学正该一鼓作气礼定佳人,何必在这里作相思伤怀?

    若事情那么简单,我倒不必苦闷了。

    纪友蓦地叹息一声,哭丧着脸对沈哲子说道:我叔母便是顾家娘子,在七娘子这一辈里排行第三。

    听到纪友诉苦,再见他一副愁眉不展样子,沈哲子险些要捧腹大笑,原来如此啊!

    这年代婚议嫁娶对辈分要求还是蛮严格的,譬如时下官居尚书仆射的平阳邓攸,幼年丧父丧母丧祖母,一连守孝九年,人皆称许其孝道。南渡时为了保住早亡兄弟之子而遗弃自己的儿子,时人皆以高贤称之。然而纳妾时,却错纳了流落在江南的外甥女,致使白璧留瑕,为人诟病。

    虽然纪友与那顾家七娘子年龄相当,亦无血亲,但却已是两个辈分的人。如顾家纪家这种清望高门,子弟婚配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纪友这一场情窦初开的爱恋,注定只是痴心错付,不会有结果。

    眼见纪友失魂落魄的模样,沈哲子不免对那位顾家七娘子好奇起来,究竟怎样出色的女郎,居然将一个门第清高,家世显赫的青年俊彦,折磨成一副消沉落拓的备胎模样。

    两人并肩行至道观外,便看到道观门口停着一具登山步辇并几名仆从仆妇。纪友唯恐沈哲子家人再与顾氏发生争执,强拉着沈哲子由侧门行入观中。

    沈家信奉天师道者甚多,不独沈哲子的母亲魏氏,各支出工出力,削岩建楼,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座道观已经颇成规模,很没有创意的被名为葛师观。

    沈哲子阻止不了家人佞道热情,但不妨碍掺点沙子,这观中除了供奉几个仙家天师之外,沈哲子还把自家那位祖宗武康山神沈莹安排在了里面。神仙也是需要互相帮衬扶持的,在葛洪这位小仙师坐镇,以及观中那几个仙师神像衬托下,如今武康山神已经成了左近名气颇大的祀。

    所谓祀,乃是不合礼制法度,流于泛滥的民间祭祀,在古代入了文庙武庙才是正途,除此之外的民间私下供奉祭祀,只能称为祀杂神,并不被当权者和主流舆论认可,但在乡野之间自有或大或小的影响力。

    这样的造神,对于乡土声望的壮大极有好处,但终究不入正途。沈哲子眼下在野之身可以做一做,但若等到他当权时,则就要想办法限制消灭地方上各种祀信仰。

    沈家一群人行至观中,顾氏那边似有察觉,隐隐看到几名仆妇来回奔走,不旋踵建筑后便行出七八名妇人,当中簇拥一个体态修盈的少女身姿,看样子应是那顾氏七娘子。

    时下虽无后世盛行的幂篱帷帽,但却有遮蔽风尘的布屏,在层层遮掩下,沈哲子看不到对方具体的模样身姿。虽然略感失望,但见对方急匆匆离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沈哲子也就不怎么在意。

    然而纪友下意识前行几步,终究不敢唐突佳人,讪讪止步,状似怅然若失。

    这种相思入骨的感受,沈哲子体会不到,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纪友,索性不再理会,径自往葛洪在观中居所行去。

    葛洪正在室内静坐调茗,眼见沈哲子行来,便笑着指了指他:我道为何我那弟子匆匆离去,原来是院内俗尘激扬,恐受玷污。

    看到葛洪神态心情不错,看来那位顾氏娘子远来拜会令他颇感高兴,沈哲子倒是一奇,没想到那位缘悭一面的顾氏小娘子倒也颇有出尘清趣,比自己这俗人要更讨葛洪欢心。

    不过一想顾氏与江东高门多有联姻,顾家娘子那尴尬辈分,大概一生都要待字闺中,难寻良配,想不出尘也难啊。于是沈哲子心内便生出一股不怎么厚道的恶趣欢乐。

    刚刚落座,纪友便也行入房中来,坐在葛洪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轻声问道:世叔,清霜小娘子她来拜访,不知是为何事?

    葛洪瞥一眼坐立不安的纪友,摇头叹息一声,将两杯茗茶推到二人面前,说道:只是想请我去吴郡盘桓几日。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点焦急:葛先生可是要去吴郡?小子正有事相请,不知此行能否延后几日?

    吴郡喧闹纷杂,反不及此地安详清净。不过叨扰你家数月,我也不便再久留,近来几日正想告辞返乡。

    讲到这里,葛洪顿了一顿后又望着沈哲子说道:你又有什么非情之请?若是打算挟我为你那些无谓谋算张目,可不要怪我拂袖即去!

    久聆先生之教,我虽庸俗成性,心中亦仰清雅,哪能尽为苟且之事!

    沈哲子干笑一声,旋即便将自己的目的讲述一遍。

    葛洪听到沈哲子所为此事,神色倒是一霁,继而又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明明一场除暴义举,你家做来总有几分乡里攻讦味道。我那世叔临终收你这权门浪客为弟子,终究不知是福是祸。无论你意趣为何,既然已有几分清名,哪怕是作伪,为你师身后之名计,也要收敛一二。

    那些流民皆无辜之人,在我吴中受无妄之灾,我去为之诊治清理应当。只是医道艰深,我能为者不过寥寥。你既然有此义念,我便再修书几封,邀请几位故友同往会稽。只是有一事我要告诫于前,这些人皆是劫后残余,命途悲怆可悯,无论是否医得好,都要善待他们。

    听到葛洪表态愿意帮忙,沈哲子大喜道:先生请放心,若是存心苛待他们,我又怎么敢请于你面前。

    又与葛洪商谈片刻,沈哲子便归家准备往会稽去,分派仆从去准备药品物资并传信给葛洪故友邀请,然而建康城突然传回的消息却打乱他步骤。

    沈充于建康命家人急传信回武康,一面交待了自己在建康所受礼遇封赏,一面令沈哲子急向建康去,备选帝婿。




0126 备选帝婿
    对于老爹在建康城所享受的礼遇和封赏之厚,沈哲子倒并不意外。对于自己捡破烂似的获得的那个乡侯爵位,新鲜过后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时下所谓的食邑,指在某地划出一定的户丁,将其身上所征赋税扣除一定比例发给爵位拥有者,比例通常为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少。时下立户之丁税大约在两石至五石之间,亩税五十斗至八十斗之间,绢布之类按照各地生产力也有参差,杂调另计。

    这么算起来,沈哲子这个武康乡侯年俸在两千石左右,绢则千匹上下。看起来应该不少,相当于郡守一级的俸禄,但实际上各地输往朝廷的赋税都时有亏空,食邑所在封爵者更是很难足额领到这些财货。像陶侃这种重权在握者,都要专程派儿子去盯紧封国内的税收事宜。

    如果在朝廷中或者地方上另有任职,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补足俸禄缺口,但除了爵位并无职事在身的,也实在不必太当真,只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像沈哲子这个食邑本土的乡侯,武康县署顶多默许其再多纳一部分荫户,太计较的话反而伤了乡土和气。

    当然,这个荣誉称号也不是谁想要就能要到而已。

    只是,备选帝婿?

    听到这个消息,沈哲子下意识反应就是皇帝将要不行了,否则他的长女司马兴男不过年方十岁,比自己还要小一岁,怎么可能这么着急选驸马。

    沈哲子虽然隔墙撩过那位小公主,但也并不如何上心,大概还是预知历史的惯性使然,并不觉得自己有尚公主的可能。因此眼下听闻自己被列名备选帝婿,心里颇感诧异,可是在看到那备选名单之后,心情却有些不能淡定。

    所谓备选帝婿而非直选,乃是由宗正等负责皇家宗室事务的官员,挑选出几个家世年纪才名等都符合的人选,然后再在其中进行选取。这个选取的过程中,皇帝皇后宗亲外戚都颇有话语权,说到底还是利益的权衡。

    今次备选帝婿的人家,包括沈家在内共有八家,四个侨门,四个南士,可以清晰的看出皇帝想要平衡南北士人的意图。

    四个侨门之中,有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高平郗氏。四个南士则是,丹阳张氏丹阳纪氏吴郡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沈哲子首先诧异于没能在其中看到谯国桓温,不过思忖片刻后便也释然。谯国桓氏中朝并无显名,眼下唯一可称道的只有一个桓彝官居宣城内史,勉强算是两千石的大员,而且尚没有那种死战为国的壮烈气节。眼下皇帝亲自选婿,这种家世便有些勉强,自然难以入选。

    接着在其中看到丹阳纪氏入选者居然是纪友,沈哲子略一错愕,很快就明白过来。纪友眼下正在斩衰服丧期,朝野皆知,怎么可能入选帝婿?所以这家伙就是拎进来凑数的!

    各家出色子弟,或许早有婚约意向,或者不愿尚公主。宗正之所以选出纪友这样一个明显不可能入选的人来,就是为皇家遮羞,其他几家如果不想娶公主,及早退出来,这样才能显得不是很突兀,保存彼此颜面。由是沈哲子想到,自己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选中凑数?

    他刚刚心里还在笑话纪友好好一个高富帅因情受伤,活成一个备胎模样,没想到转头自己就被强行备胎!

    皇帝如今尚在世,驸马出自谁家,他的话语权最为重要,察其所为,其本身并非一个专注务虚的帝王。这份名单中,泰山羊氏颍川荀氏吴郡张氏皆为清望高门,眼下势位却不显重,对时局影响不大,因此入选可能极低。

    丹阳纪氏的纪友居丧服孝,凑数而已。吴兴沈氏近来虽然颇有振奋之态,但在这样一群高门中,说起清望简直羞于启齿,跟个矬子没什么区别,自己希望自然也渺茫得很。

    如此看来,八家入选,其中希望比较大的也就只有琅琊王氏高平郗氏以及丹阳张氏了。

    琅琊王氏如今国朝第一高门,冠绝南北,单单这个名号,其他各家已经先输一半。虽然此前与皇家有些不愉快,但政治人物又哪有什么纯粹的好恶,皇帝临死之际想要稳定时局,与王氏修复关系,有此选择再正常不过。而琅琊王氏近来声势衰竭,在这节点如果能出一个帝婿,对于其家也能解燃眉之急。彼此媾和,再正常不过。

    至于高平郗氏,如今郗鉴是皇帝用来联络制衡流民兵最大王牌,日后更要坐镇京口重镇,彼此加深一下情谊,对皇室安危更有保障,对于南渡稍晚的高平郗氏立稳江南也有极大好处!

    而丹阳张氏,身为吴中高门,能够满足皇帝平衡南北的需求,其家在丹阳经营日久,对于稳定京畿形势也极有作用。虽然不如前两者入选对时局的影响大,但相对于其他几家,希望则要大上许多。

    能不能娶公主,沈哲子本来不怎么在意。可是眼见自己这么明显的被拉进去陪跑,还要认真思考哪一家被选中的可能大,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感觉被侮辱一样。

    钱凤拿着那份名单沉吟良久,突然笑道:恭喜小郎君,未及弱冠,已得帝胄厚遇。

    叔父莫要取笑我了,单看入选这几家,我家怎有可能得选?明知必将黜落,我又何必急往建康去受一场冷眼。

    沈哲子没好气的摆摆手,已经将此事归为一场暗算奚落,这么浅显的事情,老爹怎么看不出来,直接推辞了就是,还郑重其事吩咐自己去建康做什么?

    钱凤听到沈哲子这话,倒是一愣,又盯着名单看了片刻,才指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静气卓然,如此大喜尚能镇定,实在是常人难及。不过你之思量止于权谋,阅历不及,终究有缺。须知当今陛下非只人君,亦为人父。若以人伦亲厚而论,所列七家皆非善处,唯独小郎君只怕早已是君心钦定!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略感错愕,再拿起那名单看起来。他刚才的推断确实只考虑到时下的政局变动,却没有深想皇帝为人父者心内真实的想法,实在是他两世为人也没这种感受和体验,因而直接将这因素忽略了。

    钱凤凑过来说道:王氏高门,族人众多,门内倾轧频频,岂是小娘子善归之所。高平郗氏新来未稳,家业尚未立足,尚要受披荆斩棘之苦

    听钱凤由一个父亲的角度去解读这份名单,沈哲子赫然发现,自家确实是最适合公主的人家。虽然清望不高,势位却极隆,家境豪富,位处吴中安详之地,除非鼎覆之灾祸,否则不可能遭受兵灾。换言之,他家只要不做乱,吴中可保绝少兵灾。

    若从这一点考虑,倒能解释皇帝对老爹和自己超出规格的封赏,不希望公主夫家门第过于寒酸。

    但是一个有重整山河抱负的帝王,垂死之际后事安排只考虑儿女情长,这可能吗?

    而且,若果真如此的话,为何要挑出八家备选,直接选择自家不是更好?莫非皇帝所面对之形势,时下已经窘迫到连儿女亲事的话语权都已经不能一言决之?

    沈哲子久不至建康,加之如今历史已经大大变样,对于苑中情形如何,实在猜度不到,因此一时间倒有些迷惘。

    钱凤见沈哲子沉默不语,又说道:时下之重点,不在于小郎君与我的猜度是否正确,而是郎君愿不愿意选为帝婿?若是郎君有意,即便只有万一机会,也当尽力博取一次!

    一言惊醒梦中人!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蓦地醒悟过来,是啊,但凡要做成什么事情,唯有进取,岂能坐观!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他该不该娶公主?如果该娶,哪怕用强,也一定要娶回来!

    对于那位兴男小公主,沈哲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若出于感情方面的考量,无凭无据,过于牵强。那么就只能从利益方面去考虑了。

    皇帝命不久矣,接着幼帝履极,太后临朝听政,庾氏外戚一家独大,兄弟相继把持内外数十年。沈家与庾家本有呼应,原本可以不必担心。

    但沈哲子心知庾亮日后会是怎样的刚愎自用,还有历阳苏峻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大隐患,若在政治上只和庾氏一家往来,沈家日后实难避免动荡。

    虽然庾怿跟老爹关系不错,自己这里也有把持庾条的手段,但政治上的取舍实在很难以人情为转移。庾家另外那三兄弟一个一个都是狠角色,眼下的融洽实在很难维持太久。

    皇帝驾崩后,兴男长公主本身就意味着一笔宝贵的政治资本。自家得此资助,夯实吴中乡土基础后,未必不能越过庾家,提前跳上台去参与时局的博弈!

    至于隐患,沈哲子也考虑的很清楚。第一或许会让侨门整体意识到南士崛起的威胁,第二或许会因此触怒庾亮,令其有势大难制的隐忧。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皇帝如今这种针对时局的安排,无论哪一方想全力发难,都会顾忌重重,会被各方围攻!

    即便没有娶公主之事,日后与执政侨门之间,也很难和睦相处。至于以后会否夫纲难振,眼下还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闺中之乐,岂独画眉?若娶一个太过恭顺的,一味的相敬如宾,这样的生活未免寡淡得多。

    心中权衡良久,沈哲子渐渐有了决定:公主,我势在必得!



0127 情不知所起
    既然决定要拼搏一次,那么就要赶紧准备建康这一行。

    沈充传回的信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只是交待了一下让沈哲子再携带一批财货珍器前往建康,大概是要用来打通关节疏通诸王之类。这些司马家诸王一个个欲壑难平,但若真想入选帝婿,又偏偏绕不过他们。

    眼看着钱凤带人清点珠宝珍器之类,沈哲子心里隐隐作痛,这些财宝又不是土坷垃,刚阔了没几天,送出去还不知能收回多少。沈哲子甚至不乏恶意猜度,皇帝和宗室们搞出几户人家来备选帝婿,或许就有大肆敛财的意图。

    皇帝登基虽然没几年,但大势扭转,权门不再一家独大,皇权颇有振奋之势。这种政治上的大势不会因为皇帝死亡而骤息,而会换成另一种形式继续发挥作用。庾家能够在皇帝驾崩后一举压过琅琊王氏,也可以说是继承了皇帝的政治遗产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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