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这码头如此开阔,沈家有多少舟船停不开要给旅人增添不便?
全夫人有些不忿,皱眉说道。
那仆从由小排上搬下绢帛扎捆的礼品,回道:沈家人言,他家小郎君将要入都备选帝婿,因此随员甚多。过往舟船所得不便,皆有厚礼相赠。
0129 表里不一
沈家郎君?备选帝婿
全兴听到这话,恍如胸口被人擂了一拳,身躯微微一晃,继而疾声道:可问清楚是沈家哪位郎君?
全夫人见夫郎方寸大失的模样,心内颇有不齿,冷笑道:能得选帝婿的,又能是哪位郎君?夫郎此议,只怕是枉动心思了。
说罢,全夫人便拂袖而去,心情则更恶劣几分。既因自家夫君的势利钻营,又因堂妹之家益发显赫,彼此差距更大。
无知妇人,坏我前程!
全兴望着夫人背影,又望望帘布垂下的舱室,益发忿恨。
因为河道变窄,船速便慢了下来。随着渐进码头,全兴翘首以往,可以看到码头上人头济济,显然都是来迎接沈家那位哲子郎君。
看到这一幕,全兴不免更加丧气,他本以为说动顾七娘子下嫁沈氏,自己亦可借沈家之势从而官运亨通。原本在他想法中,沈家势位虽高,清望终究稍逊,顾氏高门若愿与之联姻,其家自然要欢欣无比,倒履相迎。
然而万万没想到,沈家小郎君竟然已入帝皇之眼,一方是帝室贵胄的公主,一方是见疏长兄的顾氏幼女,还有什么可权衡的?
突然,舱室帘门一卷,少女全沛跳出舱室来,笑道:父亲,清霜姑姊让我问一问,为何船速放缓?这么行,咱们今晚要宿于江上?
把脚放缓,你看你还有没有一点大家娘子的仪态!
全兴心中正忿恨,见到女儿跳脱活泼样子,登时便迁怒过去。若有得选,他何必打亡妹孤女的主意,直接把自家女儿嫁进沈家不是更好。只是彼此势位差距已经太大,自家女儿嫁过去也只能是别支旁裔,不能获得他所预期的回报。
猝不及防受父亲如此呵斥,全沛眼眶顿时变红起来,全夫人听到声息,又返回来拉住女儿手小心安慰,恨恨瞪了气急败坏的全兴一眼,与女儿相携走入舱室中。
眼见舅母去而复返,顾清霜本来已经略有缓和的神色复又沉凝起来,侧首不语。
清霜,先前是舅母失言,你若不愿听,以后不再提,不要因此疏远了。
全夫人坐下来,心中不免一叹,她肯为夫郎做说客,也是觉得自己那个远房外甥并不辱没顾氏女郎,但既然娘子心里不愿,自己又何必枉做坏人。而且如今人家已经有望配适公主,先前那番话真是两头落空。
舅母言重了,好意清霜心领,只是我意趣冷清,既不想也不愿为人家妇。
听到舅母道错,顾七娘子也不好再板着脸。她出身虽然高,然而幼失怙恃,又为继室所出,与长兄们相处并不和睦,年纪虽然不大,已经饱受人情冷暖,对于舅门外亲情意,心内还是比较在意的。
全夫人自嘲一笑,继而说道:有此议论,也是妄念。那位沈家小郎君,如今已经备选帝婿,前方沈氏设栅,正为迎接他家入都的舟船队伍。
顾清霜听到这话,下意识坐正身体,说道:舅母,舟行变缓,是因为沈氏设栅阻路?
全夫人点点头,同时有些奇怪这小娘子的关注点倒是有些别致。
听到这话后,顾清霜眉头微蹙,沉吟少许,继而说道:舅母,我想去拜会一下那位沈氏玉郎。
什么?你不是
全夫人闻言后,分外诧异,不明白这娘子先前信誓旦旦不嫁沈哲子,为何听说人家踪迹又要急着去见一面?不过心念一转,归因为小女郎心思怕羞多变。
只是她却有些为难:沈家正有盛事,未必能见啊。
无妨,我自命家人持我家拜帖邀见,希望舅母知会舅父,舟船在前方暂停片刻。
顾清霜快言道,并没有注意到全夫人略显怪异的眼神,一心要为前日之事讨一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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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沈哲子一行到达乌程码头。这里是吴兴货运流转的一个节点,因此码头的修筑也是极尽人力物力。此行财货随员众多,单单舟船就有十多艘。因为担心乌程这里航道堵塞,因此先一步派人乘快舟通报一声。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到达乌程码头时,沈哲子还是被那舟船连绵的场面小小震撼了一下。
及至了解到是因为自家在码头左近设栅腾出一条河道,才造成眼下的场面。沈哲子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家为了疏浚这条河道耗费巨资,享受一点特权又算什么。他没有纠合郡府拦河收费,只靠货运周转和码头盈利回收成本,已经算是很克制了,回馈乡里之余,也实在不必发扬风格委屈自己。
码头上来迎接的人家不少,就连太守虞潭都亲自赶来迎接。吴兴水道疏浚,畅通无阻,这都可以算到郡府的政绩上。虽然虞潭也明白沈家自有谋划,但这时节各大族都是只进不出,如沈家这种行为,已经算是难得的德被乡里。
除了郡府这些官方人员外,还有近来与沈家有合作的家族。譬如长城陈家,早先虽然与沈家颇有龃龉,但得了水道带挈,水运昌盛,连带着竹材木材价格飙涨,开春通航以来获利甚丰,些许旧怨在滚滚而来的实惠面前又算什么。
沈哲子行程甚急,便不再赶去乌程郡治留宿,在码头附近沈氏新建的庄园里宴请宾客,一番寒暄应对后夜幕渐深,各家皆知他舟车劳顿,也不久留,意思传达到了后便都早早离开。
送走诸多宾客,沈哲子正待去休息,仆下突然递来顾氏拜帖,见这娟秀字迹有点眼熟,沈哲子沉吟半晌后,便脚踩木屐站在廊下挥舞着拜帖叫嚷道:纪文学,医你相思之疾的良药来了!
话音未落,廊外很快有了声响,首先冲出来的还非纪友,而是沈牧那个人憎鬼厌的家伙。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沈哲子面前,一把将拜帖抢入手中去,还来不及展开,耳边疾风骤起,纪友已经扑上来:沈二郎,我与你势不两立!
沈牧这家伙难求心仪的佳人,便把纪友的忧苦视为自己的快乐源泉,手舞着拜帖冲向门庭。纪友追了几步后才返回来,有些急促的整理着衣衫,神情略显忐忑道:维周,你没有骗我?真是顾家清霜娘子来拜访?她怎么知道我在此处?你看我这模样,仪态如何?
见纪友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沈哲子实在无力吐槽,示意刘长等几名仆从跟上自己,行往门前去迎客。纪友随在后面走了几步,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又转头往自己房间飞奔而去。
全兴站在沈家庄园门庭前,神情拘谨之外暗藏兴奋,他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大的转变,清霜小娘子居然主动要求停船拜会沈家!
他看一眼身后神色沉静的顾清霜,笑语道:霜儿不必忐忑,凡事皆有舅父为你筹划。顾氏女郎未必就逊于帝宗公主,沈氏郎君雅名于外,绝非俗眼观人的庸碌之辈。
听到舅父的话,顾清霜银牙微咬,为自己贸然拜访的举动略感后悔。可是听到舅父对沈家那纨绔子评价颇高,她心内微哂,决意在今天让舅父见一见此人真正面目!
夜幕中突然冲出一道人影,人还未至,声音已经先一步传来:哪一位是顾氏七娘子?
沈牧叫嚷着冲向门庭,继而醒悟到自己眼下也是极有身份的人,将近门庭时连忙放缓了脚步,走入门庭内暂供访客驻足的耳房,视线在房内诸人脸上扫过一遍,继而落在了侧避于母亲身后略显拘谨的全沛小娘子身上,先施一礼然后才微笑道:未知顾氏娘子
我我不是,我姑姊才是顾家娘子。全沛有些尴尬的摆摆手,继而用手指了指端坐在另一侧布屏遮拦的顾七娘子。
沈牧嘴角有些尴尬的抖了抖,继而面无表情的径直离开。行至庭中遇到迎面走来的沈哲子,半掩着脸低语道:识错人,太无脸面
沈哲子懒得搭理这家伙,行至耳房外,先让小侍女瓜儿通传一声,然后才举步走进去,不管主次先施一礼,作歉然状:我家二兄放达率性,冲撞贵客,实在失礼。
全兴先一步站起身,笑语道:方才那位郎君莫非就是沈氏项生?
项生是沈牧在外的称号,取义项王门生,配合那首让他声名鹊起的咏志诗,在吴中很是响亮。见全兴开口,沈哲子才转向他笑道:正是,请贵客移步厅堂。
不必了,彼此并无交谊,不须登堂为客。
顾七娘子稍显清冷的声音在布屏后响起,示意仆妇将布屏移开,而后双眼直视沈哲子,凝声道:水道通衢,人皆可行。沈郎设栅阻人舟行,缘何前后言行不一,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对方来意,他并不急着回答,视线忍不住在这顾七娘子身上游弋,想要看清楚是何出色女郎竟让纪友怅然若斯。
灯光下看去,这女郎体态窈窕,肤白貌美,面孔清丽精致,单以容貌论,并不逊色于自己那个诸多遴选出来的绝色小侍女瓜儿,更有一种瓜儿所不具备的大家闺秀气质。只是眉目之间略有冷漠孤僻的气息,眼下怒目以对,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顾七娘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也将沈哲子神态收入眼底。这少年确实可称清秀,相貌让人难生恶感,只是那眼神却略显轻浮不够庄重,结合其前后行径,更让她对其恶感倍增,继而又冷笑道:沈郎以德乡自许,而后又邀美玉之名,表里不一若此,是否已经惯为此事?
听到这顾七娘子接连咄咄逼人之语,沈哲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顾七娘子与其兄顾毗容貌颇少相似,疑有隔壁放枪之嫌,但见其急不可耐欲求一怼,倒是与顾毗如出一辙,确是顾荣老先生亲生的无疑。
0130 良人非我
听到顾七娘子的话,沈哲子尚未开口,全兴已经不能淡定。他本以为这女郎终于思忖明白,愿作沈家妇,却没想到是寻衅来了,而且听这话意,双方似乎早有旧怨。
他虽是长辈,但顾七娘子也非他能够随意呵斥的,只能向沈哲子致歉补救:哲子郎君,在下钱塘全兴,乃是元公外亲。我这甥女多居闺阁,少与外交际,言辞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沈哲子早从纪友那里得知这位顾七娘子身世,听这人介绍自己身份,只言外亲,不说其他,心里不免一乐。顾荣乃是江东元老,去世多年,却还有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妻兄,想想也是蛮尴尬。
心内虽有戏谑,面上却不好流露,笑着向对方施礼道:原来是全君,久仰,幸会。
顾七娘子见这少年人前谦和有礼,人后却纵奴行凶,当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却还不露半点窘迫之色,简直少廉寡耻,无以复加!
她亦恼于舅父向人示弱,冷笑道:虽得会面,未必有幸。若非沈郎拦江设栅,阻人行程,我们早顺水而归,不必来此作无谓寒暄。沈郎所谓之幸,我却不能领会。
霜儿,谒人门前,岂能恶语?
不妨事,七娘子既然有问,那我便试答一场。
沈哲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然后才望着对方那略带激愤的清丽脸庞说道:所谓表里不一,世情常态,生而为人者,谁又能免俗?
沈郎此言,莫非是说世间之人,尽为矫饰隐恶之辈?
顾清霜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问道:非世人而饰己非,这就是沈郎的矫饰之道?
七娘子此言,恕我不能认同。表里不一者,克己奉礼之道也。
沈哲子笑语道:生我者父母,以此清白之躯,袒陈于朗朗乾坤之内,又有何愧?然人生而异于禽兽,盖受风化礼制之教。冠带加身,华袍遮体,非为矫饰,不害人观瞻而已。如此表里相异,七娘子认为是世人之非?
听到这话,顾清霜俏脸顿时一红,没想到这少年狡辩至此。她银牙微咬嗔望沈哲子:我所言沈郎表里不一,矫饰己恶,又非衣冠。品行之恶,与与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瓦器美玉,俱存于厚土德乡,烘炉煅烧,千雕百琢,妙手矫饰,美态得彰。坤土孕生万物,岂独玉瓦。人嘉我居于此乡,又岂独一态?厚赞加身,宜更勤勉于世,岂敢因此裹足自满?昔日为瓦,今日为玉,翌日为金,有此令誉,方知我日日进益,并无固步自封。
那你前日于武康山因我家人阻途而纵奴行凶,今日自己却命家人拦河阻人,又是为何?
眼见沈哲子侃侃而谈,顾清霜片刻失神,继而才又强问道,只是语气已经略有和缓,询问之意压过了责问。
无他,逞意而已!沈哲子淡笑道。
你也肯认自己强逞意气,并非时人所言之谦厚君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干脆承认,顾七娘子心内竟有淡淡失落,或因没能继续听到对方奇趣之论而失望。
我之谓逞意,却与七娘子所言不同。
沈哲子摇头道:人生于世,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我欲登山揽胜,则凿山破石,以开道路,七娘子之家人阻途,在我眼中,顽石而已,惟以力破之方得畅行无阻。我愿泛舟江河,则倾尽家财,疏浚水道,水道即通,我亦止取一线,轻舟梭行,岂因余者非议而损踏波快意!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望着顾清霜叹息道:七娘子或有雅趣,远繁华愿幽处,但在我看来却是以叶遮目掩耳盗铃,难得逞意。人之意趣,发乎于心,或有雅俗,并无对错,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可谓无憾。
听到这里,顾清霜双肩微微一颤,继而低头沉吟,再抬起头来时,眉目之间的怨忿已经散尽,神态复又归于冷清,只是对沈哲子说道:多谢沈郎能解我惑,今日之教,铭感于心,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说罢,她转头望向全兴,语带些许央求:舅父,我想回船上去。
全兴听到这话,微微错愕,心内有些不愿,可是看到小女郎神态间流露出的凄楚,亦觉几分不忍。虽然大感遗憾,但在人门庭之内,还是不好违逆顾七娘子的请求固执强留,只能转头向沈哲子告辞。
沈哲子倒不知他这番话在顾七娘子心内掀起怎样波澜,只是对方既然告辞,他也不便再留客,将人送出门庭外之后,又命一队护卫随行送往江边,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待转身回到府中,沈哲子才看到纪友于廊下徘徊不定。
纪友原本是要跟去迎接顾七娘子,只是念及刚才略饮几杯,有些面红耳赤,回房后轻施淡粉然后便在这里等着一睹佳人。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沈哲子身后并无佳人倩影,不禁有些傻眼:维周,清霜娘子呢?
已经离开了。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示意他节哀。
离开了怎么会?维周,清霜娘子既然来拜访,为什么连家门都不进就离开?
纪友有些无法接受,拉着沈哲子衣袖追问道。
青春期的纯爱少年真是让人无法理解,沈哲子叹息一声,稍作解释道:她来只为武康山那事,我已给了说法,彼此又无交谊,夜深之时,自然不再进府。你放心,今次我可没有恶语相向。
我已早知相思无果,为何终究无缘一见?
纪友仰望夜幕,神态颇为寂寥,哀怨片刻,便转身去拍打沈牧房门:沈二郎,滚出来与我痛饮竟夜!
纪文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美姬在怀同眠,又不像你孑然一身,为何要与你饮酒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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