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这一发现让翟虎既有凛然,又不乏挫败感,为了体现出自己的存在感,有时候他便刻意指着林野中一些痕迹提醒道:“左近似有虎狼出没,一定要……”
“已经被猎杀了!”
旁侧弘武军士卒随口应了一句,便将翟虎的提醒堵在了喉中。
年轻人总有几分好胜心,行途中翟虎也在观察这些弘武军士卒,虽然真正的搏杀技艺还没有体现出来,但可见的是这些士卒一个个肩背浑厚、臂长足健,行动敏捷,穿林涉沟俱都如履平地,甚至就连他和另一名向导,都要咬牙狂奔才能追赶得上。
就这样闷头赶路一个多时辰,曲曲折折而进,翟虎甚至都判断不出他们究竟前进了多远的距离。
“且先在此休息一刻钟。”
队伍中的什长语调低沉的说道,听在翟虎口中便觉分外悦耳。
他虽然是坞壁少主,但乡境动荡倒也少有养尊处优,率队游猎都是家常便饭,体魄绝不算弱,可是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全力赶路,这会儿也累得气喘吁吁,脸色潮红,更兼口干舌燥。
因此一俟停下来,他便先坐在草地上喘了片刻,却见其他弘武军士卒并没有席地而坐,有的绕树踱步,有的攀爬到极高处的树桠上,某一瞬间甚至让他产生周遭同伴都已消失、唯他一人在此的错觉。
纵然心里还有什么胜负较量的念头,这会儿翟虎也不得不感慨这些弘武军士卒们真是体力充足的变态,远非他能及。
待到气息喘定,翟虎才翻身而起,凑近一个水汪就待掬水解渴,却突然被喝止住。
“饮这些。”
旁侧一人递上来一个窄口水囊,却让翟虎略感茫然,他可是看到弘武军出发时所携物品极简,尤其没有携带饮水,这水囊又是哪里来的
怀着这疑窦,他接过水囊痛饮一口却又顿住,水囊里的液体清凉微甘,似水又比水稍稠几分。不过未待他发问,水囊已经被旁人接过,众人传饮一轮,翟虎便见一名弘武军卒拿起已经空了的水囊,掀开一棵树周遭葛藤塞入其中。
他凑近去看,才见那棵树靠近根部被钻出一个小孔,里面插着一截竹管,竹管另一端便探入水囊里,正有透明树汁一滴一滴滚入水囊里。
接下来便是分食,不大的皮囊里塞满了被捶打得非常松软的肉干,稍加咀嚼吞咽之后,不大的一块肉干竟让翟虎这个壮汉都微微产生了饱腹感。
林中微有风声,夹杂着虫鸟鸣叫,那些弘武军士卒们或倚靠、或攀爬在周遭树干上,已经开始闭目假寐,翟虎却是满腹的疑问并好奇,还有一种说不清缘由的颤栗,心情很不平静。
他想说几句什么,可是又不敢贸然开口打破这点静谧,于是视线便落在周遭弘武军士卒的身上。
这些弘武军士卒,俱都穿着扎口很紧的薄衫,各自腰间一个鼓鼓的布囊,布囊里装着的是拆解开的藤甲,这一点翟虎倒是知道。他也有幸分领了一份,早早便披在了身上,但很快便明白这些士卒何以并不贴身被甲,甲衣是用细篾凝股溶胶编成,虽然轻便但被汗水浸透之后便紧紧箍在身上,勒得人呼吸不畅。
除了一人一身轻甲之外,便是一刀、一弓、一杖,两壶箭。刀长三尺,杖长四尺,彼此可以组合成长及七尺的斩马刀。
弓则是一石精弓,也让翟虎看得眼馋不已,他家坞壁多年累积,此等规制精弓堪堪二十余副,寻常甚至都舍不得频用以免耗损,可是在晋军之中似乎乃是寻常标配。
至于那位什长所配弓器则更夸张,弓身粗近儿臂,翟虎估算大概最少都是两石以上的强弓,他长到这么大甚至都没有摸过如此强弓,更难想象在战场上又能发挥出怎样惊人的杀伤力。
一刻钟的时间须臾即过,虽然也让翟虎恢复些许气力,但却更觉两股酸涩难当。不过同行的弘武军士卒们却都恢复精神奕奕,继续开始上路。眼见如此,翟虎并另一名向导也只能咬牙跟上。
“这、这位兵尉,我们潜进至此,究竟要……”
1216 夜幕杀机
虽然在一众乡徒们面前摆出一副慷慨卫道者的姿态,但想到接下来的布置安排,翟慈心内仍是充满忐忑。
县署周围虽然聚集了上千名乡勇力卒,但翟慈仍是一副坐卧不安的模样,视线频频望向一脸平静端坐的王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景略,此事究竟有几分把握”
王猛转头望去,翟慈老脸上则浮现出几分局促并羞赧:“我、我也并非怀疑王师战力,也不是忧虑自身安危……生于此世,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算是侥幸偷生,若、若今次真能令乡土从速入治,儿郎不再受战乱所害,纵死又何惜。只是那游氏乡贼实在势大,我、我只恐此事再生变数,祸我乡土更多……”
“我与明府同往,成则共荣,败不偷生。”
王猛开口回了一句,语调仍然平静,心中却不免一叹,更感于自己的能力不足:“尽于人事,恭候天命,若苍天果然垂怜此乡,明府此番大义涉险必不虚掷。”
翟慈听到这里,便是哑然一笑。他年纪比眼前这年轻人大了一倍有余,经事也多了数倍,但若讲到从容静气,却还远远不及。
再一想到这年轻人不过行台先遣一名微卒,此类英流少贤于天中不知凡几,更难想象那位沈大将军究竟何等人物,竟能招引如许多的世道贤流供其驱用乃至不惜以命相报。
一念及此,他心里便不由得踏实许多,口中也忍不住叹息道:“陋居此乡,所见尺天寸地,若非景略入此教我,更不知天地苍茫之大。幸为行台拣取,能够传道荒土,实在此生大幸!”
此时在金氏陂北,作为翟慈乡境宿敌的游秩心情也是忐忑不安,只是他并不如翟慈那般幸运身畔还有一个王猛可以予之安慰。
此刻坞壁中虽然亲徒也都环绕在侧,但一个个望去比游秩还要更显仓皇无措,这不免让游秩心情更加烦躁,顿足怒斥道:“往年家业不是无危,哪一次不是并力却敌,安渡至今!晋军错眼,扶助翟氏狗贼,但其军也并非全无苦恼,又能作几分施力翟贼若果真敢犯我,灭族之日不远!”
言虽如此,但游秩心内不安却越来越浓烈,坞中两百余骑兵,是他手中最强力量,此前派出近百骑于乡境周边搜索那一营消失的弘武军,最开始还频频有消息传来,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传递回来的频率却越来越缓。
当然这也是正常现象,金氏陂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地势宏大的战场,但南北纵横也达几十里,且地形复杂多变,单凭区区百数骑是很难滴水不漏的耳目严控起来。随着探索的范围越来越远,消息传递自然也会渐渐困难起来。
只是,上一次消息传回已经有多久了似乎是说已经发现了确凿的敌军踪迹,正在加紧追赶逐杀。
虽然对于直接对晋军下杀手还有几分忧忌,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很明显晋军是打算帮助翟慈老奴来为难自家,无论未来如何,还是要先渡过眼前危机再说。
太阳渐渐自天中向西面偏移,游秩心情也越来越烦躁,已经不能安坐室中等候消息,索性登上自家坞壁望楼,眼望向坞壁外苍茫原野,皱眉问道:“还无消息传来”
“两个时辰前尚有讯息,但至今还无……”
“已经两个时辰了”
游秩听到家兵回话,心内已是悚然一惊,下意识昂首望向天际,只见那日光边缘已经明显出现了黄昏晕色,他眯着眼仔细观望,竟从那晕色中窥出几丝血线!
“再探!再派五十……三十骑出堡探望。”
心头那种不安越来越难以按捺住,游秩语调都带上了几分沙哑:“只准他们远出十里,无论有无消息,日落之前必须返回!”
很快,坞门便被打开,又有三十骑飞奔而出。那急促的马蹄声让游秩心情略归安定,他家虽是乡境一霸,但想大批量的供养战马也是不可能,因有战马的限制,所以能够选为斥候的子弟也是精益求精,每一个都骑湛、技艺不凡,完全不逊于那些真正的军伍精锐。
那弘武军或是天中强军,但毕竟只是一众走卒,即便是再怎么精勇,又怎么能够对这些纵马奔驰的儿郎健卒造成威胁!这是行伍军阵中的死规铁律!
莫非年纪大了,便自然胆怯起来
游秩嘴角泛起一丝讥笑,不知是在讥讽自己太过紧张,还是讥笑翟慈狗胆包天。
人在焦急的情况下,时间会过得非常慢,但无论快慢都是错觉,夜幕仍然如期降临。阴霾自天际垂落,不独覆盖万物,更渲染到了游秩的脸上。这段时间里他始终站在望楼上,竖耳倾听,可是直到天黑,郊野都没有再响起马蹄声!
“怎会、怎会如此……怎么会”
他口中喃喃细语,视线茫然的望向身边卒众,然而凡其视野所及,兵众们俱都下意识的垂首避开其视线,无形的恐慌已经在每个人的心内泛起。
“那些晋卒倒是生得一副好腿脚,竟然蹿出了那么远……”
游秩强笑一声,继而抬手攥住身畔的横杆,口中发出冷厉的声音:“家业世立在此,谁敢害我,都需拿命来换!”
“火、火……”
他话音刚落,身边突然响起颤抖的惊呼声,继而转头望去,东北侧夜幕下一抹火光正拔地而起,侵入夜色中!
眼见此幕,游秩胸腔陡然如蛤蟆一般膨胀起来,沁凉的夜风灌入肺腑之内,让他渐渐恢复些许理智,只是背部下意识的靠在了楼柱上。
火光很远,最起码距离他家坞壁很远,只是那方位、那……
“王家,已经被攻破了”
口中虽然是疑问,但肺腔里灌入的气息却变得虚弱无比,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陈述的语气。
王氏坞壁在金氏陂下,距离游氏坞有将近二十里的距离,地近泾塬,自二十多年前便依附游氏,但本身也有将近两千家众、五六百的壮力,甚至今次还派来近百家众帮助游氏守坞。
救不救
游秩心内生出这个疑惑,但还没有做出决定,便听到望楼下坞壁内已经响起了嚎叫喧哗声。其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尤其刺耳,游秩一听便辨认出那嚎叫者乃是他家婿子,也是王家儿郎,正大叫着让人打开坞门,他要夜奔救难。
对于这个颇为勇壮的婿子,游秩也是多有喜爱,尤其在得知丈人门户将要遭难,其人便率领家众来援,更让游秩感怀诸多。
可是很快,他口中却发出冷厉之声:“此必敌人蛊惑阴谋,速速押住八郎!谁若再敢喧扰滋事,就地斩杀!”
家众们领命下楼,继而喧哗声便陡然又响了数倍,但又很快归于平静。望楼上,游秩已经穿起了甲衣,手中握住一柄战刀,凝神望向北面火光方向,眼见着那火光继续壮大,达致最盛处之后便渐渐收缩,仿佛被夜幕所挤压,渐渐缩成一点微光,仿佛天际星斗垂落在了原野上。
游秩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完全透出,突然卡在了喉咙唇齿内,因为在那已经熄灭的火光另一侧,突然又有一团火光冒起来!
不得不说,游氏能够霸居乡土多年,的确是有其所恃。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的火光冒起并没有在坞壁内引起什么骚乱。
甚至午夜后的第三次火光冒起,同样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只是每个人都隐隐觉得,笼罩在周边的夜幕更浓厚了几分。哪怕站在篝火旁,确凿感受到那火光热度,一旦视线离开了火光,视野便被黑暗填满!
这一夜注定是一场煎熬,哪怕没有游秩的命令,坞壁内众人也都没有丝毫的睡意,一个个挤在坞壁墙头上下,周遭传来的拥挤并杂乱的喘息声,让他们得以安心。
再难熬的一夜,天明总会到来,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渐消褪,而那些待命竟夜的兵众们也都渐渐麻木、继而疲累难当,不乏人已经互相倚靠着频频低头瞌睡。
甚至就连游秩后半夜的时候也蜷缩在了望楼里睡去,身边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臂撑着老父身躯,眼眶里满是血丝。
“野中……那、那是,有敌众!”
突然一声尖叫响起,打破了这片静谧,而后城头上下顿时响起一连串的骚乱声。
望楼上的游秩也陡然惊醒,甩甩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继而便一跃而起,瞪眼望向郊野。
黎明的原野上,光线仍然稀薄,依稀可见一线黑影正向坞壁方向游动而来。
“儿请外探敌……”
游秩的另一个儿子开口说道,然而话讲到一般,游秩却如被毒虫蜇了一般陡然原地跳起,语调则带着一股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惶恐:“不可、不可,静待……”
敌人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但是随着野中光线越来越充足,敌军全貌也渐渐展现在坞壁城头众人视野中。
那是一支规模不大的队伍,约莫只有五六百人,阵型也非常松散,在这荒凉晨景下望去甚至有几分可笑。
待
1217 乡恶伏法
此刻游氏家众们正心无旁骛,直向里许之外的平台冲去,强敌陡发于侧,人马未及,夺命的箭矢已经呼啸而来,边侧数名骑士未及躲避,身躯已被劲矢贯穿,直接脱离了战马飞向半空!
游氏骑兵在连续消耗后,已经不足百数,诚然对于平台周围的那些下邽县署的乡勇而言还是一大威胁,可是他们所面对的却是远超他们倍数而又悍勇数倍的弘武军卒,冲势瞬间被斩断,阵型也在顷刻间被切割!
里许的距离并不算远,尤其游氏家众衔愤而出,数支流矢已经飞射而来,眼见着几名骑众当面冲来,甚至连那狰狞面孔都已经清晰可见,翟慈也是紧张的脸色发白,若非那个年轻人始终安坐,他甚至已经按捺不住要遁走逃命了。
马蹄声飞速接近,冲在最前方的一名骑士已经狞笑着挥起了手中的大刀,可是噗得一声闷响自他身上发出,而后视野陡然一斜,仓促间他斜眼一望,只见半身已经飘离马背,喷洒着血浆跌落在了尘埃中!
区区七八十名骑士,先被箭矢收割二十有余,待到彼此碰撞肉搏,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斩杀一空。平台前残肢断臂包括横尸的战马杂陈一地,最近的距离平台只在数丈之外!
翟慈早已经被发生在眼前的血腥残杀所震撼,他不是没见过血腥,但如弘武军砍瓜切菜一般轻易的战斗却从未有见,一时间已是两眼激凸,再看看旁侧的年轻人,这才明白自己过往这段日子究竟是与怎样凶悍的杀戮机器为伍!
这样一只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此前的自己居然还有胆量想要在其爪牙之下掏出什么好处
十几息内,游氏骑众便被尽数屠戮一空,虽然也有几个弘武军卒受赏落马,但也无甚大碍,各自再攀回马上,直向后继而来的游氏步卒冲杀而去。这一去,更如猛虎深入羊群,穿插之间踏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途!
“步卒怎能野中相当骑众……呵、这是铁律,铁律啊!”
望楼上,游秩眼看着坞壁外那如秋风扫叶一般的屠杀,口中喃喃有声,不只是欣慰自己仍有理智常识,又或其他……
游氏坞门打开瞬间,然后又轰然关闭,只是郊野中却非尽是苍凉,将近六百余众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屠戮一空,血浆喷洒,断肢横飞。哪怕周遭那些乡徒们俱都自诩谋生乱世,见惯厮杀,但眼前这一幕却都如重锤一般恨恨的砸击着他们的心扉!
“明府,该要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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