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翟氏坞的规模虽然已经是左近乡中颇大一个,但仓促间也难接纳这么多的人口。而且对于接纳这么多的外来人口,翟慈一时间也难放心。王猛索性顺势提议将县署自坞壁中迁出,在金氏陂上另造县治。
既有百工匠人,又有壮力可用,再加上此前搜集的郊野游食,很快县署在籍吏民便达于一千四百余众。而且其中多为青壮力,这一份力量甚至已经逼近原本的翟氏坞。
毕竟坞壁中言则数千人口,但多年战斗劳损,真正的青壮劳力反而不算充足,众多妇孺老弱反而加重了整个坞壁的负担。
接下来,王猛又顺势提议将坞壁内的寡弱妇人配给那些役卒为妻,各成家室以稳定人心,也能得于繁衍发展。
对此翟慈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答应下来,随着王雪这一营弘武军和众多役卒的到来,他原本打算架空王猛的意图落空,反而由于所任命的那些坞壁属吏们能力实在有限,在具体的事务中被渐渐边缘化。再加上县署迁出了自家坞壁,令得自身存在感越来越薄弱。
虽然这些妇幼们配出后,便要归入县署吏民,不再是他坞壁中的人口。但这些人存在于坞壁本来就是一种负累,将她们配出后,一方面削弱自家本身的供养负担,一方面也能加强他对整个县署的影响力。
而且眼见着县署越来越像模像样,翟慈身为县令的觉悟也越来越强,不独热心组织自家坞壁寡妇婚配,甚至亲自走访周遭几户乡坞,说动这些乡人们加入此中。为了拉拢这些乡党,原本他所指任的属吏渐渐都被裁撤,换上了那些乡人们。
如此一来,这个下邽县署影响便不再只限于翟氏坞内,在整个金氏陂都渐渐有了影响力。
对于翟慈态度的转变,王猛并不感到意外。虽然这转变的过程中,他的确是不乏诱导,但是对于章法制度的渴望,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尤其当确定自己能够成为制度的受益者之后,其人之热切很快就会超过王猛这个始作俑者。
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整个下邽县治在籍吏户便达于将近两千户,即便不考虑驻在近畔的弘武军,单单这些吏户已经是周遭任何一方坞壁主都不能忽略的力量。
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集聚这么多的人口,弘武军提供的物资尤其是粮食所带来的帮助是巨大的。
讲到这一点,王猛又不得不感慨,弘武军不愧是行台四军精锐之一,战斗力如何暂且不论,那种因粮于敌、就食于野的本领实在是太强了。
大军深入敌后,最大困难还非四野皆敌,而是没有一个稳定的后勤补充。此前自弘农西进,虽然携带了近千斛的粮食,但是沿途消耗便已经极多,入境之后又要满足弘武军数千将士并大量的俘虏役力,寻常而言,这点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可是这一次萧元东大手一挥便给王猛送来了整整五百斛的粮食,有了这些粮食作为基础,王猛自然可以放开手脚的招募游食,使得吏民激增。
他也好奇弘武军是怎样满足自身给养,可是在看到那一营弘武军入境之后,很快便化整为零,分散于周遭渔猎作业,在极短的时间里各种猎获便堆满营舍。
那位兵尉王雪虽然老迈,但是这种郊野捕猎的技艺却比最熟练的猎户还要精湛,兼具各种熏制、烘烤各种食材的加工本领。
王猛甚至一度怀疑,这位王营主或许本身战斗搏杀技艺只是稀疏,纯粹靠这些谋生技艺才成为统率一营的兵长。只是这想法未免过于不恭,王猛也只敢心里念叨,不敢当面询问。
当然这些野中觅食的手段也仅仅只是锦上添花,最主要还是弘武军战斗力极强,据说单单萧元东攻克京兆郊县几座坞壁,所得粮货便达两千余斛。关中虽然动荡,但那些坞壁主们各守一方,一些实力强大的也是颇积储蓄。
当然,萧元东送来的这些物货资助也不是白给的,还有一桩具体任务那就是要让王猛尽快组织生产,为弘武军提供箭支、修缮器械等等。
王猛对此自然不敢怠慢,当有了相当数量的人力可用后,即刻便组织人手于周边伐竹备材,并开出极高的赏格招募此类匠人。当然所谓的赏格也只是相对而言,日给斗食便应者云集,甚至不乏左近坞壁荫户私逃应征。
此事自然引得周遭一些坞壁主们颇为不满,原本有些人本身便对这个所谓县署不甚满意,难免借此纠众发难。
可是很快,王猛便将茶叶、砂糖等紧俏货品列入工酬中,虽然仅仅只是微量,但这些在关中毫无疑问都是高端货品,关键是自身根本生产不出来。加上这些乡户们深居乡野,寻常连坞壁都少出,即便想要远途贩卖都没有那个实力和途径。
所以,很快那些发难者便成了踊跃的见工者,他们各自拥众不乏,人力真是不缺。懒养坞壁中,每日樵采耕种略得薄收,还是将人遣出用工换取那些有价无市的货品,这是傻子都能算明白的账。
甚至
1213 荒谬乡斗
冯翊游氏,本分魏晋关中故有名族,其家真正发迹,还要始于汉赵名臣游子远。
关中久乱不治,生民频受疾苦暴虐,但凡能得一二荫庇,俱都不惜舍家投献。游子远作为汉赵刘曜麾下屈指可数的名臣,乡人也难免依附借势,其家因此遂成豪族。
其族本宗聚居大荔,居住在下邽县内这一支仅仅只是偏支。但即便如此,下邽游氏然不容小觑,其家坞壁坐落于金氏陂北缘,周遭连坞七八座,俱都往来密切、关系匪浅,自金氏陂以北并白渠一直抵达北面的蒲城,可以说都是其家势力范围。
在弘武军王师入境之前,游氏无论是控制的乡境还是乡曲人口,俱都远远超过了翟氏。而翟氏之所以急于投靠王师,也是因为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恐有亡族灭种之忧,不得不结好强援,谋求自救。
而随着下邽县治的创建,翟氏在乡中影响力与日俱增,游氏则渐有萎靡,甚至就连以往一些依附其家的乡人们都渐渐改换门庭。
“老奴仗势欺人,实在可恨!”
游氏坞壁中,一名灰须老者满面怒容,忿声怒吼。在其面前书案上则摆放着一份简书,简书来自那所谓的下邽县署,上面记录着众多所谓游氏罪状,譬如凌辱乡人、侵占乡田等等。
这些事迹不能说是没有,可问题是身在如此世道,乡豪但想生存,这都是寻常且必不可少的手段。若这都可列作罪状,那翟氏又算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且还非不愿为,而是实力不济。
甚至两家所以结怨,就在于久前某年,翟氏抢收了游氏亲近人家的粮谷,游氏出面调停无果,双方从互相谩骂指摘转变为了血腥乡斗。几场互攻下来,双方互有折损,血仇就此结下。
这种传书谩骂,原本不至于让老者愤怒至斯,关键简书末尾那老贼翟慈一副高高在上姿态,告令老者速往县署自领罪责,否则必有雄军来攻,惩戒乡贼!
老者名为游秩,乃是游氏当家主人,咆哮半晌兀自怒气难遏,抓起那简书直接抛进了火盆中,而后又望向席中另一人问道:“三郎往蒲城、六郎往大荔,可都有消息传回”
那下邽县署近来于乡中动作频频,游氏自然不可能全无所觉,事实上也一直在思忖应对策略。
原本弘武军入境,游氏自恃乡势兼之惊疑不定,没敢贸然与之接触,被翟氏抢了先,游秩对此倒也不甚在意,在他看来虽然外间多有风传王师势盛,但一旅孤军深入至此,也难有什么作为,翟氏想要借势逞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更何况近在下邽周遭的蒲城、大荔等地便驻扎着数万汉军,虽然他们下邽游氏没有奉令汉王旗号,但大荔本家却是大荔城内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那弘武军战绩如何辉煌勇猛,都是风传未见,本身孤军力弱,也不可能轻易受翟氏乡奸蛊惑,贸然进犯乡境强宗。
即便发生万一情况,他家坞壁也是经营年久,只要能稍作支持,后方蒲城、大荔本家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强援围进甚至有可能直接将这一部晋军反杀在此。届时他家也可趁此势,彻底铲除翟氏乡仇。
真正让游秩心感凛然的,还是早前大荔城传来的消息,敌军辎重队伍绕城而过,大荔徒以万数之众居然坐望对方过境而不敢攻,甚至大荔本家都派人传声隐晦言是若有机会,不妨与这一部王师稍作通声,至不济也不能交恶开战,让他家丧失取舍余地。
这就让游秩犯了难,一方面翟氏乡仇先行一步勾结晋军,另一方面他家北面几十里外便是屠各大军驻守的蒲城,他也不敢公然大张旗鼓的去邀好晋军。
曲结暗通不可的情况下,游秩也只能加深与蒲城沟通的力度,像此前县署中流散出来的茶叶等珍货,他都让自家坞壁暗里高价收购来,集合成一批礼货派人送往蒲城,希望乡势危急时,蒲城能够发兵来救。
听到游秩这问话,在座一众游氏宗亲们神态间也都略有忐忑,一人低声发问道:“莫非翟氏真要伙同晋军来攻我家这、这……近来乡中可多传闻,言是晋军那位新来将主胆壮跋扈,滥杀乡徒……”
“翟慈老狗治家无能,更丝毫不以乡土安危为念,贸然招引外寇入我乡境。他既然敢为如此,我家又何必再存顾虑,各自招引强援,索性恶战一场,待到乡土败坏,看那些乡徒们又该怨恨何人!”
游秩恨恨说道,早前他所以不联结外人彻底除掉翟氏,就是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或会被外来强人趁势侵夺乡土。
原本旧态虽然也都难免纷争,但他游氏毕竟还是乡境内首屈一指的强宗,若是被人雀占鸠巢则难免得不偿失。所以屠各方面几番名势邀买,他都不作应声。
可是现在翟氏先行一步,将强人引入乡中,他若再不作自救筹谋,局势必然危殆。
说话间,堂外已经有人匆匆行入,当前一名中年壮汉正是被游秩派往蒲城邀好的三子游光。其人入堂后还待敬拜亲长,却已经被游秩不耐烦的摆手打断,继而便发
1214 捕系刑之
“今日毕集乡贤于此县署之内,实有一桩乡境恶事广告诸位。境下乡徒恶室游氏,屡有违禁犯法,县署此前多有训教,盼其知错自警,贼徒非但不改其恶,更以妖说诡论迷惑乡情、混淆视听……”
下邽县署中,翟慈正坐上首,将王猛代为拟写的一番说辞朗朗诵出。在席共有二三十人,俱为乡境之中各家门户代表,听到这一番言论后,神态也都各自有异。
大家俱都世居此乡,真是谁家有个丢鸡偷狗的私仇俱都清清楚楚,所以在听到翟慈如此义正言辞的训斥游氏,心情也都颇觉古怪。
“彼此都为乡亲,往年乡土旧隙如何,诸位也都各有所闻。但我今日于此声讨游氏,却无半分挟私报怨之念。区区老朽,幸蒙苍天不弃,恭受天中沈大将军雅赏嘉命,赐我王用,身领县事,牧治此境,便有开明教化、褒善摒恶之职责。游氏悖法,天人共厌,屡教不改,自取灭亡……”
翟慈讲到这里,眼见乡众们脸色微有异变,心中也暗觉得意,继续振振有词道:“有法必依,刑非虚设,王法昭然,士庶并仰。章制之美,寒伧老残、不因力微而遭轻侮,冠缨壮士、不因骄狂而乏裁制……”
洋洋洒洒一番陈辞,暂且不论席中其他人感受如何,翟慈自己已是大有感触。往年乡斗谩骂,彼此都是一路货色,骂对方的同时,自己也难免有些心虚气弱,但如今日这般高守道义、痛骂贼人的经历,委实不多。
今日到场乡众诸多,其中也未必就没有亲近游氏者,眼见翟慈一番言论听来慷慨激昂,难免有人略感不忿,突然席中一人抛出一枚木牍,正是此前游氏于乡野投散檄文,冷笑道:“翟公所论,诚是高义。若乡中强户都能奉行不悖,我等乡徒自然也都乐见乡境长享安生。但是近来偶得投书,还想冒昧请问翟公……”
翟慈眼见此幕,老脸已是一片羞恼。然而还未待其人发声,王猛已经一个箭步行上,捡起那木牍抽出短刀将之斩碎,而后才环望众人沉声道:“王业不守,关中祸乱,概非民罪。大将军督掌征伐以来,刑令慎用,不忍再加非难于劫后之众。旧年胡祸难制,生民饱受虐害,难免求生乏术,劣迹苟活。如今王事复兴,前罪旧过不审,惟求生民从速归顺入治,安享余生,泽及后嗣。”
“但仁术所施,绝非养奸怙恶,乱中旧态,不可久持,否则民祸不止!下邽所以立治,旨在庶民归于耕,老弱归于室,孺子归于学,百工归于业,乡序在建,乡德在生,乡情在壮,乡伦在传。凡悖于此,即为乡贼,不听教,不自改,不死何为”
有了王猛出面招架,翟慈便也渐渐恢复了从容,再从席中立起正色道:“王丞所言,诚是至理。如今我既受王命所用,又有乡情所系,誓不与乡贼两立乡境之内!不独今日敬告乡贤如此,行台付我章法乡礼之重,余生都将以此为任,凡有乡士违法犯禁,虽父子不敢徇私!言及于此,不畏乡徒耳目伺望,游氏乡贼,我必捕系刑之!”
眼见翟慈已是声色俱厉,甚至大义灭亲都喊出来,乡众们纵然再有什么异想,这会儿也都不再发声,只是心中有无遐思,便不足为外人道。
总算慑服一众乡徒,翟慈心内也松一口气,继而便有一股强大的自信涌出,看一眼已经退至他身侧恭立的王猛,算是隐隐领会到何以这个年轻人日常言行举止都有一股豪迈气概,那是来自于高居道义的自信以及背靠强援的底气。
只是席中静默未久,又有人举手发言道:“翟公壮言除恶,我等也都深受鼓舞。但游氏霸居乡土多年,其势雄大难当,远非我等乡徒能够匹敌,否则不至于容忍其家祸于乡土至今……”
此言一出,在场人众俱都附和有声,翟慈闻言后已是冷笑不已,明白这些乡徒们或许也都乐见游氏被铲除,只是不愿意自己出力上阵。
这种门户自守、独善于外的想法,往年他也难免,只是现在这些诉苦抱怨声传入耳中,令他加倍的厌烦,只觉得这些乡户就该统统铲除,否则乡土永难安宁入治!
心内冷笑着,翟慈又看一眼身旁的王猛,见其只是微微颔首,便又开口笑道:“今次除恶,我自率乡勇吏众上阵,诸位若愿同往掠阵也可,归家闭门自守也可,只是切记不可助贼作乱,否则王法难容。另待游氏众溃外逃乡野,诸位若能各率乡曲收捡溃众系送县署,县下也都各有犒赏。但若有包庇罪余事迹,一旦查实,还望诸位不要怪我不恤乡情。”
这话听来便有几分凶狠,在场乡众们也都各自干笑。游氏豪霸乡土经年,翟氏始终被压制的抬不起头,他们也都清楚。
虽然很明显这次有晋军王师为翟慈撑腰助战,但想要快速击破游氏又谈何容易。若是战斗久拖无果,很有可能北面蒲城的屠各胡军或许也要趁机加入进来,乡土或要顷刻大祸,他们更没有趟浑水的兴趣。
下邽县署集众宣告游氏罪过的时候,位于金氏陂北面的游氏坞壁中也开始进行战争的动员。
游氏不愧下邽乡里一霸,虽然近来声势略有削弱,但也很快便动员起了两千余名战卒,甚至还有两百多匹经过训练的战马。如果再加上坞壁中的壮年妇人俱都参与防守的话,可用
1215 郊野猎骑
金氏陂再向北,地势就变得复杂起来,塬地边缘一道断谷东西斜向横陈,断谷中生长着茂密的竹木,初夏时节,林木郁郁葱葱,常有虎、罴等凶猛野兽于此间出没,人畜都不敢接近。
而在断谷两侧,则分布着一些规模不等的村邑或坞壁,又有乡民胡乱开掘沟渠引白渠水浇灌耕作,因为乏甚规划,一旦关中水势见涨,周围便滩淤泛滥,也不适合大队人马的行进开拔。
区域内虽然也有纵横交错的小径,但也只有土生此乡且常作出入的乡众才能明辨路径,外人若是贸然进入,便极有可能迷失其中,久久都走不出来。
陂上弘武军离营之后,便拆分成十人左右的小队伍,贴着塬地边缘迅速向北而去,初时在野地中还能左右相望,但是在前进过程中便渐渐被草木遮掩了踪迹。
翟虎作为向导被弘武军征用,与另一名乡徒一起跟随小队行动。他们这一支队伍包括两名向导在内,不过只有十一人,离开营地后便直接冲入了林野中。
原本翟虎倒是很有几分作为向导的自觉,行途中一直努力辨认着左近一些醒目的标识物,可是行进出一段距离后,翟虎却发现这些弘武军士卒们对于周遭环境的熟悉甚至还要胜过了他,根本无需他的指点,路线虽然曲折,但始终都在向金氏陂北面靠近。
甚至就连一些意外出现的暗渠或是滩地,就连翟虎都不知,但也都被弘武军士卒们巧妙避开。由此也可见,这些弘武军士卒们虽然入境未久,但是对于环境地势的摸索掌握已经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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