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石木卑闻言不免一滞,刚待要张口发声,却察觉到帐内气氛多有肃杀,不独麻秋脸色阴冷,其余邺地诸将望向他的眼神也多有不善。
如此他才意识到这可不是他家庭门之内,旁人还要忍耐纵容他,而他言则也勉强算是羯国宗亲,但在邺地众将看来,大概也不过只是一个老朽失势之臣的家门犬子罢了,自然不会待他有多恭顺。
特别念及自己此行还要倚重对方,石木卑才将心中不快与羞愤按捺下来,转言道:“麻将军素来雄镇南面,对敌**事自然精熟通透,不是我这种闲养国中之人能质疑。这一路敌军,确是凶悍异常,兼有诸多悖逆乱民追随,不是能够轻易战胜的。但他们辱我国威太甚,兼又掠获国资良多,若不能阻杀在途,任由他们安然南归,则主上必有震怒追责,凡其行途所涉各路,俱难得免啊……”
这当中轻重如何,麻秋自然无需石木卑提醒。他虽然并不长久追随主上仪驾近畔,但却绝对是心腹之选,权威之重还要甚于下游冀南的平原公石宣,
1351 救援之计
麻秋虽然将整个邺地防线经营的颇为扎实,但也谈不上是水泼不透、禁绝南北,特别是小规模的游骑斥候往来,只要小心一些,仍能通行无碍。
特别是枋头谢艾最近这两年于军务上虽然乏甚兴创,但却加重了抚慰的力度,哪怕是在羯国经营的防线背后,都不乏晋胡民众愿意充当王师耳目。
正因为有着这样翔实周密的情报网络,谢艾才能每每料敌先机,抓住敌军露出的破绽而予以针对性的打击。
否则就算枋头王师实力要远胜过邺地的羯军,但也不可能常年整部的待战不懈,这对人力、钱粮的损耗都太大,会令枋头成为一个销金的无底洞,战略上的优势也将会因为太过高昂的损耗而被消弭得聊胜于无。
更何况,此前西线战事吃紧,中原各部都有抽调,与枋头互为依存的河内韩晃所部此前也回撤防守河洛。
当时枋头的兵力已经落后邺地羯军良多,而且来自行台的援助也有所削减,但就算如此,谢艾仍然没给邺地的麻秋以可趁之机、有什么逆转局势的举动,始终维持着一种压制的状态。这当中诸多高超手段难以细数,而来自情报上的支持则绝对居功至伟。
所以在奋武信使还没有到达枋头传信求援之前,谢艾已经先一步知晓奋武今次北行种种。而在刚刚收到这一消息的时候,谢艾整个人都是神采飞扬,忍不住击掌赞叹:“江东幼狮,诚是壮哉!”
奋武军此功,的确值得夸耀,以不足三千的微弱之众,直扑敌国腹心乃至于攻破都邑宫禁,擒捉诸多宗亲贵眷,满载而归!此等功事,无论是永嘉之后乃至于永嘉之前,甚至于中朝一统、结束三国乱世的过程中,都没有发生如此夸张的战例!
而谢艾所以闻讯展颜乃至于激动得有几分变色,还有一点则就是这件事足可成为一个标志**件,能够推动王师之后经略河北的步伐有实质性的突破!
谢艾这些年在枋头,真正军略战术上的显露还不太多,这一点与青兖地区的沈牧不乏类似。他的精力除了经营枋头这座要塞本身之外,主要还在于招抚河北生民游食。虽然成果也可称是卓著,但作为真正的主持者,谢艾是清楚当中有着大量不必要的冗余手段。
此前王师招抚河北生民,手段主要有两个。
一者是王统大义,这一点对地方上的乡势门户或者世族名流或还有些用处,但作能产生的感召力也有限,顶多是让王师在施略种种能够占据一个道义上的优势。反倒是那些此前对此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游食伧民,由于深受羯国暴政之害,这几年反而渐渐意识到正统大义的价值所在。
至于第二点,则就在于王师的强大。河北之地,适乱日久,生民更加惯于慑服于强权而非所谓的王道之治,听命于强者、受其奴役压榨,已经渐渐成为一种普世认知。
所以谢艾在招抚过程中,除了始终高居王统大义的旗帜之外,便要不断向外展示宣扬行台的强大。
强大与否,落实在最直接的表现上,那就是战争的胜负。但是行台大的战略方阵自有大将军框定,谢艾的诸多行为也只能在这个框架之下施行,并不能擅自逾越。
对于河北民众而言,他们能够感受到行台王师的强大,还是旧年包括中原大战的两破邺都。虽然之后枋头方面也取得几场战斗的胜利,但那都是区域性的战斗,乏甚大范围的影响。
至于行台在陕西、陇右各地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对于河北民众而言,则太遥远,即便是翔实以告,他们也根本不能理解这些辉煌战果对南北势力的消涨与天下大势的影响。
所以对最普遍的河北民众而言,行台王师在中原大战、攻灭石堪之后,便陷入了一个长久的低迷,没能乘胜大进于河北,必然是因实力不济所导致的。
至于王师再怎么宣扬他们的强大,在许多河北人看来也是不可尽信,毕竟最基本的一点,如今的河北还掌握在羯国手中,他们仍然要承受羯主石虎的暴政压迫。若行台王师果真强大无匹,何不直接驱走贼虏,将王道仁治拨于整个河北境域
因此在招抚的过程中,谢艾时常要遭遇此类的质疑,尽管目下的形势就是南强北弱,羯国渐有要被箍死于一隅之内的趋势,但民众们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他们不能勇于响应王道号召,仍然枯守残破乡土,便难免要被羯国继续压榨,成为其负隅顽抗的资本。
而沈云这一次,直捣羯国王都,是用实际的战例行动向整个天下证明了行台王师之强,已经绝非苟延残喘之羯国能够抗衡!
这一场战事,胜过千言万语,河北各地生民在闻讯之后,自然能够判断出大势的强弱,即便他们受限于种种原因,不能即时归义为社稷所用,但在之后面对羯国的暴虐压迫之后,绝不会再只是逆来顺受的被动接受,肯定要有所抵触乃至于反叛!
但是在兴奋之后,谢艾也飞快的意识到奋武军归途之凶险,这一点无需旁人再敦促说服,谢艾自己便已经有了决定:“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必要盛迎奋武凯旋之师!”
在公,奋武军大功归国,只有安然返回,才能将王师军威壮胜渲染到极致。在私,谢艾从凉地一介寒儒成长到如今能够定势南北、名满天下的大人物,全赖大将军信重提拔,若是坐视沈云被羯军围歼而无能施救,又有什么面目再去回见大将军
旧年的凉地寒儒,如今已是雄镇一方,随其一念计定,自有千军万马因之调度起来。
在动员兵众方面,倒无需多费时间。早前谢艾在接到沈牧的传讯后,枋头能够在短期内集结起来的兵众已经尽数动员起来,将近三万兵众随时可以参与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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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2 诸夏雄主
能够让谢艾这样的国之大将临时叫停中止如此重要的军务会议,并且匆匆远出相迎的,整个行台,自然唯沈大将军一人了。
队伍之中,沈哲子轻乘马上,一身骑装,难掩风霜疲惫之态,见到谢艾等枋头众将奔行迎出,他轻轻一甩手中的马鞭,笑着说道:“不告而访,诸位观之,我应该不算恶客罢”
谢艾上前一步扶缰恭请大将军下马,原本以他这样的权柄势位却做出这样的举动,应该是有几分显得阿谀。但眼下他做起来确是寻常,而其他诸将也都不觉有异。如今整个行台上上下下,谁不知大将军对他们将主谢艾恩同再造,彼此之亲厚,早已经远迈上下主从的关系。
“大将军此际到来,时机恰好。若是稍早一两日,我等枋头任事诸人或还要因久来无功而羞于入拜,如今却有一桩盛大功事待奏,虽然也是沾惠贤臣,但此功确是壮哉!”
待到大将军下马,谢艾便又笑语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就连脸上的疲色都一扫而空,他自知谢艾何等性情,能够被其人推崇为“盛大功事”“壮哉”云云,则必是了不起的功事,他上前拉起谢艾手腕,满是期待道:“除了冀南大功,原来枋头这里也并不寂寞”
此前**月中,沈哲子还在长安,但是随着各路军伍调度北进、迎击塞虏的军事上了轨道,他再留在关中意义也不甚大,又因心忧羯国动向,便舍弃仪驾、轻骑而返,途中得悉沈牧已经在冀南取得辉煌战绩,他自然欣喜不已,索性不回洛阳,直奔枋头而来。
奋武军于襄国壮举,就连枋头都是刚刚得讯、还没有来得及向行台报捷,谢艾自然也知大将军还不知此事,此刻便也不再卖关子,便将此事娓娓道出。
“我家狮儿,的确已是才力堪夸!”
沈哲子听完之后,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欢畅大笑起来,此前身在关中,他还烦躁于石虎招引塞虏南来之举,令得整个北伐战事再添变数。
虽然当时即刻就做出了铁血迎击的决定,但他其实心中也是不乏忧虑,毕竟羯国虽然日渐式微,但武力之强仍是王师的当头大敌,一旦借此挑衅生事,之后事态还不知将要向何处发展。
可是归途之中,捷报连传,已经让他心绪大定,也不乏欣慰与自豪。他入此世道以来,一直行事战战兢兢、苦心经营,唯恐疏忽至败,但是他一手打造起来的王师将士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如今的行台绝对已经有了无惧风雨、虎窥天下的实力!
如果说此前还是出于公心的欣慰,那么沈云今次不在计划之内的这一场盛大功事,则就将沈哲子的喜悦推到了极点。对于重用自家族人,虽然是世道积俗、沈哲子也不得不为,否则便无从巩固权势局面,但是对于沈牧、沈云等家人们能否胜任高位,沈哲子还是不乏忐忑的。
可是如今这两人再用行动向他证明,这世上虽然不乏才具天生如谢艾一般的大才,但哪怕只是中人之质,只要能够发愿向上且有着充分的磨砺锻炼,同样能够称豪于世道之内,不落人后!
可以说,这一场起始于羯国率先发难、之后行台进行反击的战事,虽然还只是进行过半,但沈牧、沈云等人接连可称惊艳的表现,彻底奠定沈氏天下第一名门的威望!
吴兴沈氏,不再只是蜗居吴乡的简陋武宗,也不再只是沈大将军一人因缘际会、带契家门鸡犬升天的幸出门户,而是真正的有担当、有才力、能够抗鼎天下、再造社稷的海内名门!
一直等回到东枋城此前谢艾召集众将议事的大帐中,沈哲子仍然沉浸于浓厚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他算是充分体会到原本历史上谢安在得悉淝水大胜后那一份屐齿撞断的喜悦,不只是社稷大喜、也是家门大喜,而沈哲子的这一份喜悦,却比历史上淝水之战的防守之胜要更加煊赫得多,这是真正的攻伐、开创之大喜!
谢艾等人也都眼见大将军自从得讯之后便眉开眼笑、喜色盎然,倒也并不因此见笑大将军乏于气度,此等大胜功事,若还能不行于色,则就显得过分虚伪了。
“是了,奋武归师目下何在伤亡几许速往洛阳传我声令,奋武后备军士速往枋头来,尽快整编完备,不可缺于后续战事!”
过了好一会儿,沈哲子才收拾心情,然后便又说道。他这倒并非全循私情,希望沈云继续斩获大功,而是经此之后,奋武军旗号对于羯军便天然有种威慑力,在行台如今已是三线开战的情况下,如此雄壮军伍,岂能闲置。
谢艾听到这话后,便苦笑起来,旋即便将他们之前商议救援接应奋武归师的事情又稍作交代。
沈哲子这会儿也彻底冷静下来,一边听着谢艾的讲述,一边思绪飞转,再次恢复到那个喜怒不行于色、怀纳国事苍生的状态。无论喜怒,都不过分沉湎,能够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也是他胜于常人的一项禀赋。
待到听完谢艾的讲述,沈哲子并不先作表态,而是说道:“谢将军说说你的看法。”
“奋武必救,这一点毋庸置疑。此前我已命人传告河北各路乡伍,若能得于行台封授诏令,想必他们会更加踊跃。只要河北义士群起为援,奋武勇壮精锐,绝非羯奴能够轻易折辱围困!”
沈哲子闻言后当即便点头:“这没问题,大功岂能吝赏,此际凡有助力,则必超格拔授!”
听到大将军授权,谢艾更加笃定。随着大势越归行台,其实许多所得也都不必一味求于战场的胜负,有时候一点姿态的表露,便能收到巨大的效能。
别的不说,单单眼下如果大将军决意要从速解决掉羯国石虎,只要表态凡以往悖逆、无论晋胡俱都一笔勾销、不再穷究追责,那么河北各地将不知兴起多少以归义为名的军伍,助力行台、讨伐羯军。
但是这种捷径,也要承受许多的代价,河北之地即便收复,也会埋下不少的隐患,不能完全按照行台方略进行整改。
1353 国争儿戏
“谈一谈”
帐内众人,包括谢艾在内,听到大将军这么说,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反问一句。
沈哲子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而后又叹息一声才说道:“北伐用事至今,与羯奴石氏贼门刀兵攻杀、沙场征伐是有,却还没有闲暇停顿下来稍作沟通。目下态势已是如此,若不谈上一谈,以后只怕越发的没有机会。”
听到这里,众将不免更加的迷茫。谢艾倒是隐隐有所回味,但也不敢笃定自己能够度尽大将军谋略,稍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请示道:“那么,是枋头出面去谈还是行台只谈当下事务还是兼论其余”
听到谢艾这么问,沈哲子才满意的微微颔首,谢艾其人能够不专营军务、视野要比行台其他的方面镇将宏大得多,这也是他所以能够放心让谢艾独当枋头这重要一面的原因。
战争,说到底只是政治的延续,而没有政治目标的战争,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无谓之战。虽然北伐用事以来,沈哲子始终标榜着汉贼不两立、晋胡不共生的口号,而且在王统大义方面,这一点绝无退让的可能,不灭诸胡,难称竟功。
但理想和口号是一方面,现实又是另一方面,想要完全、彻底的在当下这个世道解决掉所有胡患,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最终原本的历史所以能够走出长达几百年的大乱世,也并不是汉人或者胡人某一方将敌人彻底消灭而实现的,还是通过融合。
这一条融合的道路,是长达数百年、不同时期的无数人杰前赴后继的诸多试探、各作突围,最终走出的一条道路。南北朝这段大乱世,真的是一个你行你上的大斗场,最终谁行,历史已经有了答案。
沈哲子并不是一定要死板效法隋唐帝世的开创,甚至就连效法都保持着回旋更改的余地,想此前那种以沈家为中心打造一个类关陇的政治、军事集团的尝试,早已经被他摒弃不用。
未来还有诸多不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胡虏内迁这样一个浪潮,并不会因为某一个政权的强势崛起而就此戛然而止。这是天灾**、诸多原因、常年积累所造成的大趋势。
单单有迹可循的诸胡发展脉络,姑且不论日薄西山的羯胡和已经被扼杀萌芽中的氐羌胡秦,慕容前燕仍然没能拔出内斗的泥沼,仍未有发迹姿态的匈奴胡夏将要在陕北遭到严重打击,或是就此将要一蹶不振。
但还有一个鲜卑索头的拓拔代国,即便历史上拓跋氏先遭覆灭,后又得国,成为北方霸主后还要面对后起之秀的柔然侵扰。即便柔然被打败了,也给北魏留下了六镇这样一个祸根。六镇入主河北之后,突厥代之而兴。
沈哲子也想保持一味的强硬,痛杀贼胡,决不妥协,但这并不是一人之私欲强逞就能做到的事情。诸夏生民,先遭三国乱世,之后便是永嘉之祸,壮士鲜血,还有多少可流而眼见的胡潮涌动,就还有几百年的时间!
所以,在沈哲子的构想中,北伐攻灭羯赵,只能说是一个短期目标的达成。未来立足于此而新兴起的大帝国,必须要学会与狼共舞、伴贼同眠,要有更成熟且丰富的手段去迎接和应对来自边塞群胡的不断挑衅。
要保证华夏世系千载不易,胡虏再也不能凌越诸夏之上,战争自然是最重要的手段。但除此之外,也决不可唯诉战争,化夷为用、乃至于以夷制夷,是需要从现在就开始重视起来的问题。
当然这都是更长远的规划,沈哲子也没有必要在眼下就向诸将提及,关于谢艾的问题,他只是回答道:“先以枋头谈一谈,直接传言麻秋,奋武军必须要安然归来!他如果要强阻穷杀,那么就做好身死于此的准备,之后渡河王师余者不顾,转杀邺地贼军,凡行凶之众,片甲不留!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石季龙也护不住他!”
听到大将军杀气十足的凶厉之言,诸将不免有些瞠目结舌,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谈一谈麻秋乃是敌国镇将,对其而言奋武军就是犯境之贼军,出兵阻杀,这是多正常的事情结果就要因此落下结下私仇、不死不休的下场,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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