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信都与襄国距离本不算远,快马兼程两三日便可抵达,但因羯主仪驾随众本就极盛,速度也快不起来,再加上桩桩种种的意外,以至于行走大半个月,行程才堪堪过半。
而在这段时间里,羯国上至达官贵胄、下到营卒走伧,可以说就没有一个人过得舒心,人人都是提心吊胆,忧怅至极,唯恐祸患临于自身。
羯主石虎这一番折腾,究竟意图何在,又有怎样的收获,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但其实就连石虎自己,也是真的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要怎么做。襄国那里每日都有使者前来殷勤问询,以估算归期。而邺地那里关于和谈的奏报,石虎也始终没有给一个准确的回答。
对于石虎而言,他每日召集群臣议事,是真的想要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希望能够得于启发,找到一个能够应付过当下局面的方案出来。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了主见,无论这些臣子们说什么,他都感觉不妥,有欠周全,又特别不能容忍丝毫的忤逆,只有动怒杀人的时候,才能让他感到局面似乎仍然在控,但同样也难缓解真正的危困。
石虎这里对前路如何或还有些茫然,但有的人其实已经悄然拿定了主意。
如今随驾文武之众,俱都因为每日奏议不知该要如何应对而叫苦不迭,而最先遭难的张豺却因被禁止再参加会议而得免于外,刑枷示众几日之后便被放回了自己的部伍中,虽然小受一番折辱,但跟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其余人相比,则就太舒服了。
不过当下局势如此,张豺自然也不敢觉得事不关己而就此松懈下来,他这段时间其实也一直在猜度主上心意究竟如何、以及自己在此中又该要做些什么才能有所回报。
“南国越发势大,累战累败,今次就连国都都遭厄难,主上却已经不复旧年雄志,更兼发迹以来,从未面对如此大恶局势,眼下行迹种种,其实已经是失了度衡了……”
不同于旁人心惊于主上近来越发凶残而噤若寒蝉,张豺追从石虎年久,对于这个主上的脾性如何了解极深,他是深知石虎在暴虐之下一直都是不乏狡黠,就算有什么凶残手段也都肯定有其目的,绝不只是一味的戾气发泄那么简单。
可是这段时间石虎所做的事情,类似禁止郭氏族人服丧之类,完全就是没有道理也没有意义的暴虐,由此可知,其实主上自己也已经是方寸大失,已经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有效的挽回恶劣的局势。
不过此一类话语,张豺也不敢在外大放议论,不过二三心腹暗室之中小作议论,也只是浅尝辄止。
张豺身为羯国元老,地位不乏超然,可不仅仅只是说说而已。早在先主石勒还未完全发迹前,张豺与同乡游纶便聚众数万,听从当时幽州刺史王浚的号令,而他们这一路人马的归附,也间接注定了王浚的败亡,给石勒击败这一河北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打
1360 羽翼渐丰
羯主石虎归国一行行程缓慢,而襄国之众早已经望眼欲穿、人心惶惶。
仪驾队伍中发生的种种惨事,也已经在襄国传得人尽皆知。特别是那些本身便有职事在身的留守官员们,他们本就待罪之身、罪证确凿,在听说主上归程中种种残暴之后,更是吓得肝胆欲裂,不乏人早已经在家中备好了棺木,只待死期到来。
如此高压的恐怖之下,襄国倒还能够保持平静,一方面自然是此前那场祸乱令得旧年积存的隐患统统爆发出来,另一方面便就是此前归国的石闵对城防的修复和掌控。
襄国虽然被冷落年久,但终究还是羯国的都邑所在,尽管那场祸乱伤入骨髓,留下的底子还是不浅。
石闵在听从石遵的劝说,放弃南下追击晋军之后,便安心的留在了襄国。而他带回国中的五千精骑,也成了此际襄国周边规模最大的一股武装力量。更不要说他兼有主上任命遣用、还有留守国中的皇后郑氏与博陵公石遵的支持,所以一时间便成了襄国权势最高之人,无人能分颜色。
至于此前迫于危困而又被起用的襄城公石涉归等人,此刻早被皇后与博陵公甩在了一边,他们也根本没有能量与石闵这个后进少壮竞争,只能终日流连于建德宫内外,不知不觉倒是与太子石邃又凑在了一处。
石闵大权骤得,更兼有着博陵公石遵的出谋划策加上作其后盾,又因为主上归程缓慢,这便给他提供了更多的时间在襄国这片废墟中收集杂余、组建属于自己的力量。
襄国城西原皇陵、辟雍所在,如今便是石闵搜罗的伧卒驻营所在。襄国大乱之后,最不缺的便是散卒游勇,石闵无有掣肘,但凡能够搜罗到的卒众尽皆驱赶至此。
单单旬日之间,此境便聚集了足足近万的卒众,而且多数都为晋、胡之中的壮力丁壮,甚至一部分此前崩溃于城内的禁卫卒众,也都被搜罗至此重新整编。
达成这样一个规模之后,石闵与石遵又商议一番觉得应该要适可而止了,如果再有更大动作便难掩人耳目、最怕逾越了主上能够忍耐的底线,而且他们也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资本供养更大规模的部伍。
就连眼下这些,还是趁着如今襄国秩序还未完全恢复,通过各种手段在城中富户勒取得来,或者就是纵兵于野、袭取那些野中乡户坞壁,取资之余,兼受练兵之效。
当石遵决定跃上前台、与他的那些虎狼兄弟们一争高下的时候,便清楚这一股力量便是他日后得以立身的根本,所以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要泡在此处,以皇子之尊深入行伍,甚至与这些伧卒同饮共食,也的确是收买到不少人心。
至于石闵,更将这些卒力视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最开始是要靠石遵力劝,他才敢斗胆去做,可是当渐成规模后,他便再也无需石遵的鼓动,几乎将这些人众视作了自己的命根子,甚至连主上交给他统御的那五千精骑都丢在了一边。
如果不是担心之后主上问责无法交代,石闵真想将那五千精卒甲刀械用、战马之类都收缴一空,用以发放给自己这些私曲。尽管他与石遵狼狈为奸,几乎将城中车骑、骠骑等军府械库搬载一空,但那些积存的军械又哪里比得上武装主力精锐的军械精良。
这两人之所以敢于如此明目张胆的监守自盗,也是因为当下襄国实在没有什么统序可言,且不说早被石涉归斩杀的领军将军王朗,就连其他留守的宫寺掾属们,此际多数也都闭门在家等待问罪赴死,更没有心情去管这些闲事。
至于他们在襄国收取多少库用,之后只需交代是被晋军和乱民哄抢,不愁不能蒙混过去。
手中有了一股力量,胆气自然就壮了。当然石遵对于这股力量或还没有一个准确认知,但石闵久在行伍,倒也不乏准确判断,真要比较起来,他们眼下的力量自然比不上如张豺那种国之元老。
似张豺那种级别的重臣,除了本身所拥有的权势地位与私兵部曲之外,还在于这么多年居显典军所经营起的门生义故,这些力量平时不会显山露水,可当真正需要动用起来的时候,绝对不容小觑。
所以石闵不会狂妄到自以为凭着他们这区区旬月经营,便能够拥有与元老人物叫板的资格。不说张豺此类人物,甚至就连同为后起英壮的李农,也不是眼下的他们能够比较的。
李农背后,是数万能征善战的乞活余部,一旦尽数发动起来,就连张豺这样的国之元老都不敢并驱争勇,需要暂避一席。而且乞活军因其渊源历史,他们对李农的忠诚甚至还要超过那些豪强部曲。
如今的羯国,说李农是统军重将第一人都不为过。
其他如张豺,虽然私曲强大,但是也多受主上提防,近年是越来越少派遣在外督战,另有幽州的张举,其人几次作为攻伐辽东慕容氏的督
1361 难逃一死
石邃这段时间,过得真不算轻松,当然主要还是来自内心里的煎熬。
比死更可怕的便是等死,特别是当周遭人几乎已经达成一种共识,认为你必死无疑的时候,那种日子简直每时每刻都是一种折磨。
石邃并不是一个能够安于待死的人,否则便不至于酿生之前那一场祸乱。可眼下的他,不等死也没有办法,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自保的力量。原本恃之作乱的东宫力士与杂胡义从,早在之前那场祸乱中损失殆尽,没有了足够的力量时,他的凶焰便再也无从伸张。
当然石邃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比如求神拜佛。
他几次去拜访仍被奉养在宫中的大和尚佛图澄,认真请教、这些胡佛番神本就不是中国固有,也不会教人人伦纲常,反而鼓励人破家绝亲的奉法,他父亲正是因为残杀先主血脉、大悖于人伦,已经自绝于诸夏先贤哲王的教义,担心会遭到如晋国中朝那些宗藩一样的报应,所以才礼奉这些邪神番佛,究竟又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庇护
石邃很好奇这些番佛神通究竟多强,因为他是眼见先主石勒噬主而壮又礼奉沙门,但最终还是遭到了报应,所以他怀疑他父亲石虎大概也难受到真正的护佑。
当然眼下的他,是没有心情去关心旁人际遇如何,提问种种最终引申出来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他需要付出多少的诚意,才能换得这些番佛包庇他成就冒顿功业
佛图澄虽然久处虏庭,但却是真正的大德高僧,在听到石邃此类狼子野心之辈诸多王八蛋理论,索性自持闭口禅,一言不发。石邃其人,就是有这样奇妙能力,常人哪怕仅仅与他同处一室,时间久了都会觉得自己已经被玷污的污浊不堪。
没能求到沙门神佛庇护,石邃心中失落自不待言,也是因为他眼下实在已经乏力,否则怎么能容忍大和尚佛图澄如此无视于他。
但事情似乎渐渐又有转机,首先便是主上派回襄国的前锋石闵,也并未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举动,至于石闵与石遵勾结在一起,打着他的幌子为自己张罗羽翼,这一点石邃也是清楚的,但他那时还忧心于主上究竟会不会杀他,强忍不发已经算是对石闵的一种讨好,希望对方能够在关键时刻拉上一把。
之后则就是主上行程缓慢,迟迟都不返回襄国,但几次使者快马归都、抄没一些大臣门户,也都无涉于石邃。
这不免渐渐让石邃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主上对他虽然不乏失望,但也并没有完全的放弃掉。特别是在他看来,诸子之中唯石宣才堪是他的对手,如今石宣已经被主上用残忍手段杀掉,那么自己得活的几率自然大增。
正如他自己所言,否则大好家业又托何人
不独石邃有了这样的错觉,就连石涉归等羯胡耆老们,在主上迟迟不表态对太子处置如何的时候,也都隐隐觉得主上应该是不舍得放弃这个培养多年的继承人。目下国中正是多事之秋,若再杀了太子,穷添这样的变数,自是弊大于利。
正因如此,这些人便也一改先前对石邃的冷漠,转头又凑了上去。石遵那个小王八蛋不太靠谱,眼见他们无力阻截晋军南归便将他们甩在一边,转而与石闵这种后起少壮混在一起,也让他们大感失落与羞恼,但也无力报复。
但事实上,石邃对这群老家伙也不怎么看得上眼,只是眼下他势力已经穷困到极点,也只能来者不拒。当主上诏命传来令他擒拿石宣家眷并出迎仪驾的时候,他真正想起的还是石遵与石闵所经营起的这股力量。
但这两个刁竖之胆大、公然反抗石邃,还是让他大感意外并恼怒不已。只是眼下的他,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此际更加不敢怠慢了主上的命令,没有时间深究下去,只能于营外恨恨宣告待稍后见到主上后,必请主上诛杀这两个私蓄甲兵、目无尊长的刁竖,而后才有些不甘心的悻悻离开。
没能勒取到石遵他们的私部,石邃只能再仰仗襄城公石涉归等人,让他们出尽家财、部曲,总算张罗起一直规模尚算可观的迎驾队伍。
至于石宣的家眷,其实早在之前便已经被石邃派人擒捉、诛杀一空,尸骨都已经不知被抛到了何处。
但石邃自有办法,他按照石宣家眷模样,在城内与宫中搜索体态、样貌相近者,再杀一通,之后毁其面容,将所有尸体都装在一副大棺材中,便率领着迎驾队伍兴冲冲离开襄国往迎主上去了。
石虎的仪驾尽管行程缓慢,但在经过大半个月之后,距离襄国也已经不远,其前路仪仗队伍距离襄国已经不过十数里的距离。
所以石邃出行未久,便遇上了前路仪驾。此刻的石邃,少了几分倨傲,屈尊纡贵亲自行入营伍召来那率队的将主,脸上挂着淡笑问道:“青奴,主上仪驾将在何日抵都我思父如疾,已经忍耐不住要趋行跪拜了。”
这一路禁卫率队将主是一个少年英壮、俊朗魁梧的弱冠年轻人,其人名为祖青,乃是已故北伐名将祖逖从子、祖约的少子。祖约多年前便已经病逝于河北,这少子遂被石虎收养,如今也已经少壮长成,被石虎任命为中军禁卫将领。
石邃虽然姿态亲昵,祖青却仍执礼恭谨,下马礼拜而后说道:“主上行程,末将不敢私论,但临行前上诏也有指示,请太子殿下于城外督造行营,以待仪驾入宿。其余事务,之后再传诏示令。”
若按照往年脾性,石邃才没有耐心在郊野枯等,哪怕所等的人是他的君父。但眼下对他而言,只要主上不对他流露恶意,便是最大的好消息,至于有什么遣用吩咐,又哪里敢抗拒抵触。
于是石邃便开始热心的在襄国城周遭寻找开阔地带,并喝令城中生民齐齐上阵,为了追赶工期,甚至就连那些权贵人家家眷们都被他呼喝驱赶上工场。
短短四五天时间内,一座规模宏大的行营已经初见端倪,其中许多用材,干脆就是拆除了建德宫残余宫舍。
&nb
1362 请使止戈
石邃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最起码是并不怎么匹配他身为一国储君的身份。
一方面,大凡羯国够资格对此有所关注的人,目下已是人人自危,自顾尚且不暇。
另一方面,对许多人而言这本就是理所当然、自然会发生的事情,此前主上迟迟不对太子下手,反而让人感觉比较怪异。
当然也不能说石邃的死对羯国的局势发展一点意义都没有,许多人早已经预见到石邃将会被废黜,但此前石虎迟迟不动手,则不免让他们惊疑不定,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错,也因此更加的小心谨慎,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不过现在石邃终于死了,也意味着局势的发展终于步入他们所预见到的正常节奏上来,那么许多此前隐忍不发的图谋终于也该要着手实施了。
身为一国储君且监国多年,但其身死居然在国中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也足可见石邃这个储君之失败。换言之其人在或不在,对羯国的局面都没有什么大的影响。而石虎近来加倍的暴虐,似乎看起来也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整个羯国的掌控力。
至于襄城公石涉归等一众给太子陪葬的羯国耆老,本身就是一群失势之众,他们的死活如何影响那就更加微不可计了。
几日后,羯主石虎仪驾并麾下大军终于抵达了襄国,但是并没有入城,而是驻扎在了太子石邃临死之前所督造的那一座行营中。
之后羯主石虎便下诏,天王皇后郑氏教子无方,废其皇后之位,并迁离中宫、入其幼子博陵公石遵府邸奉养。除此之外,却并没有直接公布哪一个妃子继立为皇后。
之所以要如此做,也是石虎在经历过最初的一筹莫展后,又渐渐恢复了主见。
眼下的他,的确是还没有想好选择哪一个儿子立为太子,原本杜妃所出的石宣、石韬两兄弟,是他预留作太子备选的继嗣人选,结果石宣大罪伏诛,石韬则直接丧命于河南。仓促之间,他真的还没想好继任者。
而另一方面,在情绪渐趋稳定之后,石虎也示意道一味的凶残恫吓并不能完全稳住局面。有关之后储位的种种博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拉拢住人心,让许多有实力的臣子们劳心于此,便也没有精力作更多遐思。
而且,现在对于储继何人,石虎也不得不作更加认真的对待。此前的石邃一方面是嫡长得位,另一方面当时的石虎仍是年富力强,将石邃早早推出来既能消除一定的隐患,也能替他分担一定的压力。至于是否一定要将家业国祚传给石邃,其实石虎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可是现在他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之后的太子人选便真正需要考虑到储继的问题,那么无论是个人的才力还是能够获得的拥戴多寡,便都需要通盘考虑。而他膝下诸子在几个英壮凋零之后,还真没有哪一个能够在各方面都远胜其余。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