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成原本松弛的心弦顿时再次绷紧,神情凝重的询问道。
“是、右卫军,车骑巡城,发现流人潜入禁苑,急召右卫城下警戒设防。”
听到斥候的回报,石成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同时视线不乏忿怨的瞥了石斌一眼。右卫军伍主要由张豺私曲构成,此事国内皆知,突然在此夜于城外设防,特别石成在离城之际都还没有这一布置,可以想见张豺必是已经有所察觉,掌握了石斌的动向。
原本就算如此,张豺也未必就敢直接出手横阻,可是石斌违背主上命令,直接杀掉了张豺的堂弟张离,这无疑令双方交恶再无转圜余地。
“右卫异动,张氏心机叵测,为求万全,大王还是不宜此夜入城。请于城外暂作休整,待我联络城内再引援军……”
石成还未讲完,石斌却已经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冷笑道“孤入国掌军,乃是主上恩命,岂是奸邪能阻!此前便已收斩张离,张豺狗贼又岂能免!既然这奸贼还不知教训,此夜便送其全家上路!”
说罢,他已经向后方部伍招手,勒令诸将士策马上前,准备强行冲破此处阻碍入城。
一时间马蹄声骤响,数百骑径直向前冲去。此境本就是预留的禁苑范围,虽然还没有营建宫舍,但土基早被夯实压平,一行人冲进起来自是全无阻滞。
张豺虽然探知到石斌今夜归都,但也不知具体由何处入城。右卫军伍六千余众,短时间内能够调集布设的堪堪一半有余,分散在具体的道路据点上每一处不过百十人众,主要就是为的给城下聚结、由其长子张勾所率领的两千精锐示警。
因是这数百骑兵一俟冲杀到路障所在,那些于此设防的右卫兵众根本就没有于此顽抗阻击,各作鸟兽状散,向夜幕中四面溃走,同时也有一团烽火被快速引燃。
石斌惊走那些阻截之人后,又忍不住嘲讽石成几句,若听其人谨慎胆怯,只怕今夜都难入城。他下令让部从下马拆除拒马,可是在看到烽火被引燃后,脸色也是骤然一变,疾声道“速速上马,我们直冲入城!”
眼见行踪已经暴露,石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纵然怨恨石斌的莽撞,但此刻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对于城防虚实,他比石斌更加了解,眼下既然已经没有了再隐藏行踪的必要,只能期盼右卫主力调集仍需时间,趁这一点时间速速冲到城下,请求车骑出兵护从石斌入城。
石成快速打马上前,向石斌快速讲出自己想法。其实在他心里另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张豺竟然已经得知石斌行程,可见就连中军都出现内奸,车骑又有多少可靠?
在他看来最稳妥作法应该是放弃入城,尽快与扶柳城张举汇合,但是很显然石斌急于入城掌权,不可能听取这一建议,他就算讲出,也不过徒惹忿声咒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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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3 喋血御阶
护国寺中几处火光同时升起,顿时打破了这夜色静谧。
虽然异变陡生,但是作为拱卫畿内安危的内六军禁卫,不乏应变备案,尽管没有诏令下达,各军将主在察觉异变发生之后,也都开始各自布置警戒防务。
龙骧军主要负责护国寺外警戒,异变发生第一时间便快速控制住护国寺出入门户并周边驰道,务求强阻外人趁乱冲入寺中。
武卫军则负责保护并监察寺中群臣并僧侣,将士们也都在将主的喝令之下,快速叩开一处处居舍,将寺中居住的重臣并僧尼之类驱赶到寺中空旷地带,既是集中保护,又是严密监守。
在武卫军行动的同时,又有一支两百余人小队自寺内冲行出来,径直来到武卫将主面前,点出几个重臣包括张豺在内,勒令武卫军交给他们看守保护。
将主并没有第一时间予以答复,转过头去便叮嘱自己的亲兵将这几人寻到之后,一定要严密控制在自己手中。他虽然不知此夜惊变为何,但也清楚将这几名重臣控制在自己手中,无论稍后事态走向如何,都是有利无害。
可是很快亲兵在搜查一番后便返回秘奏,言是张豺等几人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所踪。
且不说武卫将主心中震惊、似有所悟,那两百多名中军士卒在等候将近一刻钟,眼见对方并无交人的迹象,便也不再纠缠,而是快速撤离此境。
此时,祖青早已经率领六百余众将要抵达西殿,途中得到家将回报言是没有将张豺夺出,心中虽然不乏遗憾,但也清楚张豺这个老奸巨猾之人自然绝不肯将自己一身安危付予祖青,看来是在寺中另有布置了。
没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张豺,这意味着祖青此前要在此夜大开杀戒的意图便很难实现,唯今之计便是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将羯主石虎控制在手中,逼迫张豺不敢对他反咬一口。
龙骧、武卫各有值守范围,按照应急的备案,原本祖青的部伍也应该谨守东台不可擅自调动,以等待来自西殿的诏令。若是擅离值守而冲进其他部伍防区,便是逾越禁令,其他部伍可以直接予以诛杀。
不过祖青既知石成不在军中,自然更少顾忌,很快便率部抵达西殿防守范围,不待对面发出警告,祖青便已扬声喝道“遒县侯青奉主上急诏入此拱从,请中军石将军速速出见,配合我部调防!”
西殿范围正是异变发生的重灾区,足足三处火光升腾而起,特别其中一处库房失火,浓烟滚滚,火势已经不受控制的将要蔓延开来。早有数名将领正率部前往扑火救援,而外围兵众却还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指令。
此时看到祖青于营外叩营增援,由于没有得到上峰指令,此处兵长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回应道“请祖侯稍候片刻,容末将暂作入禀急奏。”
祖青并没有强行冲营,闻言后便说道“此正阁下职任所在,速速入禀,切勿贻误军事!”
祖青新贵名气在中军已经不低,眼见对方态度尚是有礼,对面兵长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连忙派人疾走入内请示。
片刻之后,祖青顺势又上前一步,指着西殿范围内几处骚乱所在皱眉道“殿中究竟何事骚乱至斯?石将军又非新晋伍士,竟然纵容营禁败坏纷乱,主上问责下来,何人之过?”
此处兵长对于祖青的到来不是没有怀疑,要知道就连他们都还没有接到上官新一步指令,何以身在东台的祖青竟能到来如此迅速?
不过在听到祖青这个问题后,那兵长又是满怀忧苦,他虽然也不清楚何以突然营乱陡生,但也明白一旦主上追究下来,他们这些值宿兵长都难逃罪责。不过虽然彼此都是中军部伍,祖青终究不是他直属上官,此刻更加不敢随意透露什么讯息或是猜想。
如是又过小半刻钟,营中骚乱非但没有平息的架势,反而越来越乱。祖青耐心渐渐消磨,怒声道“营中变故横生,信令传达如此拖沓,石成自寻死路,我却不能被他耽搁在此贻误主上诏令,速速打开营门,让我步入营拱从。”
“祖侯息怒、息怒,请再稍候片刻,勿使末将为难……”
“我不为难你,你在为难我!速速开门,否则休怪刀剑无情!尔等罪责难逃,莫非要抱我同死!”
祖青这会儿满脸暴躁,提剑在手直斩在营栅上,已是一副杀意凛然姿态。
那兵长见状,心中不免更加惶恐,他也不知此夜后自己将要承受怎样刑罚,但若在眼下得罪了祖青这个国中新贵,就算事后能够免于主上责罚,只怕对方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何况西殿异变横生,石成作为将主自是罪责难逃,或许来日祖青便要取代石成执掌中军,在此刻将对方得罪过甚,实在太不明智。
略作转念,那兵长还是抬手示意放行,祖青并其部伍快速冲入营中,之后他便将手一招,身后自有几名悍卒冲出,直接将那兵长擒下。祖青上前,剑指其人,怒声道“狗贼莫非同谋作乱?我已明告主上诏令,竟还敢强阻我入内拱从!”
“祖侯饶命,请……”
吼叫声戛然而止,剑锋早已划破其人咽喉,祖青收剑厉视左右“尔等罪卒,谨守此处,待我面见主上,平定营内骚乱,再来问罪尔等!若想活命,谨守于此,勿使营禁更作败坏!”
说罢,他便持剑疾行,身后数百精卒驰行随后。一旦进入西殿营防,营禁便大大松弛下来,目下此境中军禁卫本就群龙无首,留守于此的将领们或是忙于扑灭骚乱,或是入内拱从殿前,更没有人上前阻止横冲直撞的祖青一行。
很快,祖青便冲至西殿殿前,此处自有两名中军幢主各率部伍于此拱卫,眼见祖青仗剑行至近前,两名幢主俱都大惊“祖侯何以至此?”
祖青并不回答他们,只是大吼道“石成何在?中军早被奸邪渗透,四处作乱,就连我都险被奸邪所害!中军部伍,乃主上肱骨腹心卒力,非监守者自盗,贼子何能侵入此中?速唤石成前来见我,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祖侯请慎言!”
两名幢主自是石成心腹,否则便不会在石成离开后主持局面,闻言后自是怒不可遏。至于他们身后的兵长伍士,听到这话后则不免既惊且疑,不乏人也开口道“石将军究竟何在?殿外纷扰至斯,何以将主迟迟不见?”
“祖侯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末将等冒犯!”
两名幢主自知石成踪迹,但却苦于不能明言,营中突然骚乱,祖青又意外现身于此,自然令他们心中警兆陡生,开始持械在手,发声威胁。
祖青闻言后更是冷笑不已“早前孙伏都也曾如此危言吓我,幸在主上明察决断!今日仗剑报还君恩,谁敢阻我,杀无赦!杀!杀!”
随其一声暴喝,身后数百精众便扑杀而出,两名幢主未料到祖青胆大至斯,竟然敢直接于殿前操戈杀戮。至于其他并非石成心腹的兵长们,听到祖青吼叫声后,难免想起此前倒霉的孙伏都,应对起来难免失了气势,怯懦不敢上前。
祖青身先士卒,直接杀向两名幢主,其部从士气如虹,反观对面则应对迟缓,抗拒无力。殿前很快就喋血涂地,死伤无算,两名幢主一死一伤,其各自心腹兵众也都死伤殆尽,祖青麾下兵众亦死伤近百。至于其他不敢上前参战的中军将士,则早已经退出数丈距离。
“孤直尽忠,死得其所,不亦快哉!待我奏见主上,必为死伤袍泽名功请封!”
祖青抹去满脸血渍,手中长剑血花翻转,之后才踏过满地尸骨,昂然拾阶而上。殿阶百余级,甲胄染血的祖青缓缓而上,身后数十名猛士拱从,已无人敢阻。
大殿之内,石虎早由睡梦中被惊醒,头脑难免昏沉,当得知惊变发生于殿外中军部伍之内,心内已是惊怒交加。之后也有中军将领请见入拱,但如此时刻他已经谁都不再信任,只是下令让宫人侍者各持刀剑队列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大殿。而他自己也身披甲胄,横刀膝前,端坐于大殿中,整个人仿佛积寒千年的坚冰。
祖青杀穿了殿外中军禁卫之后,那些持剑惶立的宫人们已经难称威胁。这些宫人们眼见到祖青浑身浴血,步步逼近,周身一股煞气横流,已是心悸得手足冰凉,一名中常侍站在宦者当中,颤声道“主、主上未有召令,祖、祖侯切勿轻忤天威,请于殿下候命……”
“忠义勤王,岂阉奴能阻!滚开!”
祖青怒吼一声,剑锋遥指于前,后方其部伍甲士已是鱼贯而上,将那些宫人宦者或杀或逐,飞快占领此处殿阶,并将大殿团团围住。当殿上宫人被驱逐一空后,祖青亦行至殿前,抬眼去望,便看到端坐在大殿正上的石虎。
石虎同样看到了立在殿门前的祖青,他脸色变幻不定,跳跃抽搐的脸部肌肉甚至连一个恰如其分、或惊或怒的表情都做不出,双唇翕动,张开口便是沙哑到了极点的声音“青奴、青奴,究竟何人作乱?”
祖青垂剑接连刺死数名受伤倒地的宫人,才将心中那股涌动的杀意稍作收敛,他昂然入殿,凝声道“中军将军石成,藏奸部伍,擅离职守,致使祸生阙下,百死莫赎!末将所率忠肝义胆,浴血奋战,捐身勤王,勇战御前,请主上诏示功罪,令内外昭然,使群情归安!”
石虎听到这话,心中再无丝毫侥幸,周身气力仿佛都被抽走,他死死盯住越行越近的祖青,口中发出怨毒至极的低笑“竖子、竖子,果然奸门孽种,叛南乱北!朕旧年欲谋大事时,你不过黄吻小儿罢了!”
“天命混乱日久,祖某何幸能奉命反正,无愧先祖,无愧苍生!”
祖青此时已经跃上御座,挥剑斩落石虎膝上战刀,并割下皇袍一角以剑锋挑至石虎面前“无墨亦可用血,请主上速速诏慰群情。若勤王将士无丝毫生机可望,则石氏满门,今夜绝嗣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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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4 垂死挣扎
祖青不是不想即刻手刃石虎,在其不长的人生生涯某一个时间段、即就是其父祖约死去那最艰难的几年,祖青更是将此当作唯一的信条来奉行,才能支撑着自己熬过那段迷茫又屈辱的岁月,没有自暴自弃。
今夜之后,这个恨不能生啖其血肉的羯胡恶酋终于落在了祖青的手中,他心中涌动的杀意几乎已经难耐,但仍凭着一股毅力按捺下来,原因便是石虎所咒骂的那一句“叛南乱北”。
祖氏背叛江东晋国,这是一不争的事实。尽管祖约临终前半是开脱半是懊悔的向身边人陈述当年不得已,但大错已经铸成,祖氏在南国朝廷就是一个叛逆者的面目。
手刃羯主石虎,祖青虽然自忖应该可以稍稍补偿其家旧罪,但前提是有人愿意为祖氏伸张公义。
祖青年纪虽然不大,但却见识过太多的人世凶险。今夜他本来打算将张豺也一网成擒,但是很可惜这个狡猾的老贼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双方此前虽然达成逼宫的共识,但彼此本就互无信任,张豺也仅仅只是将他当作手中一柄利刃而已。
这个老贼目下不知藏身何处,很有可能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在逼宫过程中石虎发生什么不测,便会将此夜所有罪名尽数扣在祖青头上,号召周边大大小小势力对祖青群起围剿,让他无命活过今日。
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祖青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能够得偿夙愿,一命又有何惜?
可是现在他不能死,多年忍辱让他明白,唯有活着才能创造更多可能。而且他与南国朝廷一直乏于接触,也不能确定如果他死在今夜的信都,南国目下执权的那位沈大将军愿不愿意为祖氏正名?
祖氏先叛于淮南,复祸于虏廷,究竟是迷途知返,拨乱反正,还是奸骨横生,僭主成性?一旦祖青今夜死在信都,那么身后风评如何,将再也无力影响。
他需要活下去,需要继续以自己的方式祸乱羯国,因为洗刷家门旧罪的路途还未称竟,因为不愿今日这一番毅然果敢为张豺这老贼所趁,因为也要给那些矢志追从、不离不弃的旧人们一个交代。
为了按捺住那股涌动的杀意,祖青甚至不敢亲自监管石虎,只派心腹家将将石虎转移到西殿隐秘所在,然后自己则矫称上谕,针对西殿开始进行更加全面的扫荡。
今夜的逼宫,石虎自然是首要目标,控制住了石虎,便等于掌握了最大的主动权。而次一等的目标,便是贵妃刘氏并新封的中山王石世,若再将这两人控制在手中,就算张豺私下里还有别样的布置,也不得不做出让步。
驻守西殿的中军将士,本来就被异变陡生而扰乱,加上将主石成不在军中,两名留守幢主又被祖青所杀,整个指挥系统已经瘫痪下来。
祖青虽然掌握了这一部中军将士的调度符令,但是联想到张豺包括其他人在其中还留有低级兵长作为棋子,为免这些棋子趁机作乱,祖青也不敢随意调用他们,只是严令他们谨守值宿,不得擅动,同时将自己的东台部伍向此调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