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随着大规模的战事展开,国中物价飙升乃是一个必然的规律。但是随着战事的进行,行台治下整体物价居然不升反降,特别是粮盐等关乎民生根本的物货,甚至较之丰年时节都甚少差别。
而这背后,便是众多的吴人商贾挥舞着他们旧年所积攒财富,大手笔收购各方粮货,足迹遍及荆江、远达交广,源源不断向北运输,不计沿途的运输消耗,哪怕是赔钱都要大举向外倾销,只为平抑物价,为北伐王师营造一个平稳后方。
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商事常识,在这北伐战事的大后方,可谓是得到了彻底的颠覆。
而在江东民间,衣不尚帛,佩不重金,食不嗜甘,行不驾车,宅不留丁,户不养闲,哪怕是高门大户、深养闺阁的小娘子,都要学着缫丝纺纱,技艺未必纯熟,效率未必多高,但也是众志成城,不敢赋闲。纤手缫出寸丝,万户织成百锦,十人得御风寒,一贼必将授首!
这样一股风潮,并不是什么人在煽动引导,哪怕行台随着过往数年的经营积累,对于治下郡县控制越来越强大,但也绝无可能将民众动员到这种程度。
一些三吴之间清誉早著的世家门户,同样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助阵王师北伐事宜。
这当中此前仍然不乏自视清高者不愿承认沈氏如今作为南人领袖的地位,但是覆及郊野民间的这股风潮却让他们清楚认识到世道人心所驱,沈大将军作为南人领袖的声望与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其人身载南人前程厚望,若不踵迹而行,追从效命,只能被世道狠狠抛弃,甚至被过往他们所赖以生存的乡土民望所不容!
之后表现最为明显便是行台于春秋两季分别举行的吏考,吴人子弟比例激增,几乎超过半数。
而在此前,虽然行台已经推行吏考数年有余,但吏考即便优等,不过只授庶务杂役,在一些清望世族看来,这近似于一种羞辱,对此也是热情乏乏。吏考真正笼络的人才,主要还只局限于馆院等行台所组织的学舍,包括一些求进无门的寒庶人才。
至于其他一些世族才力,即便是本身没有得进的渠道,往往也都懒于应从吏考,将此视作卑流浊事,宁肯赋闲养志,不愿以小吏入事。
可是随着吴中涌起这样一股风潮,无论高门寒流,谁家若有丁男赋闲,那无疑是一桩耻辱,为乡人所唾弃不齿,名誉严重败坏,甚至于夫妻不和,羞与论亲。
爆发于吴人群体中的这一股风潮,逐渐漫及于整个行台治下疆域。外人未必能够了解吴人这种年久积郁、扬眉吐气为世道正声主流的意气勃发,哪怕以小人之心去猜度吴人如此造势为的就是在即将到来的盛世秩序中邀取更多回报,自然也都不甘人后,奋勇进取,不让吴人前程专美。
沈大将军吴中土著不假,但如今自是王业柱石,海内共仰,吴人妄想单凭一点乡土情分便要前程专据,目中无人,天下人都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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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6 魏州刺史
如今时节,正是黄河水枯最为严重的时刻,随着水量的减小,河道两岸出现大片的滩淤冻土。
整条河道虽然收窄,但并不意味着河渡就变得简单,今年冬日较之往年虽然酷寒稍弱,但河面上仍然漂浮着大量的浮冰,再加上风雪频频,这更加剧了航道的凶险。特别十一月之后,两岸的航运便完全停滞下来。
如今维持两岸沟通的,主要是位于洛阳北侧的孟津以及兖州境内的灵昌津这两处浮桥。浮桥的运力有限,不过维持住两岸的人员往来,大宗的物货运输是想都不要想了。
但也幸在入冬之前,河北方面的王师便储备了足用的物资,哪怕是将招抚河北战乱流人得用度都算在其中,也足够维持到开春回暖,对于后勤方面的需求暂时没有那么高。
当然,王师敢于将大量物资存储于河北新定地界,这也与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对收复领土的绝对控制有关。特别中路右翼兖州胡润部能够反攻广宗羯军,成功击溃这一路威胁甚大的羯国游骑也是功不可没。
但哪怕仅仅只是人员的流通,这一东一西两座浮桥也都是在高负荷的使用,特别在新年前后,襄国收复的消息传回河南,行台为了回应民众们想要身临河北、瞻仰王师雄姿风采的热切愿望,短暂开放了几日浮桥的通行权。
结果便是河南各处生民蜂拥云集到孟津与灵昌津附近,人潮横跨大河,昼夜都不停息。
这其中既有本身家在河北的民众,虽然背离乡土多年,总有一份乡情难舍,得知羯国势力已经被彻底驱赶到冀北区域后,迫切想要归乡一览。哪怕乡土早已经残破不堪,但仅仅只是草木泥土,都散发出一股令人魂牵梦绕的味道。
同样的,也不乏本来就世居河南乃至于江东人家,他们虽然没有什么乡情萦绕,但心中的那股自豪与好奇却是加倍膨胀,迫切想要观赏王师痛杀贼胡、兴创大功的战场所在。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人求进心切,想要早一步赶到河北这一秩序荒土寻求机会。
尤其大将军亲自坐镇河北,甚至就连新年都没有返回洛阳,这也让一些渴见大将军卓越风采的时流们迫不及待踏足河北。
民间如此热潮汹涌,就连行台都大感猝不及防,留守行台的杜赫当机立断下令封锁了浮桥通道,只许南来,不许北上。但仍有众多人徘徊于南岸渡口,焦急的等待着此前有幸及时北上游览的返回人众宣讲河北风物。
元月将近末尾,聚集在两处浮桥渡口的人众才渐渐退去,不过行台官方派遣官吏北上的节奏又变得频密起来。
冀南郡县,基本已经肃清贼势,诸多复建任务自然纷至沓来。大将军虽然没有返回行台,但也给行台留守官员们下达指令,叮嘱他们一定要在春日到来之前整理出一个施政建设的章程,特别是各级地方官吏的选任必须要尽快到位,决不可耽误了冀南收复后这第一年的春耕农事。
虽然行台也有一部分行政官员跟随大将军北上,甚至那人数多达近千的秘阁少贤们,正是为此准备的人才储备,但相对于所收复的广袤冀南疆土,这些人才仍是杯水车薪。
地方政务不能建立、充实且运行起来,这会令相当一部分王师将士留守于乡野维持秩序,不能加入到第一线的战场上去。
行台留守官员们对此自然不敢怠慢,他们除了要选拔才力之外,还要做出大州改小、重建州务的改革。这可不仅仅只是将郡改州、单纯的名号改变,当中又牵涉大量的章法调整、地理划分并人情广纳。
所以留守行台的官员们或无风雪戎旅之辛苦,但是讲到劳累,并不逊于随军出征的人众。但是这种辛苦,那是任谁都不会拒绝且甘之若饴的。
羯国覆亡已经渐成定势,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便意味着整个河北在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新秩序,这是实实在在的分飨盛宴,又有谁能够拒绝!
襄国以南的河北领土,包括冀南、司北,如今已经初步被划分为七州之地。除了大将军于河北直接委任一部分人选之外,新年之后行台又陆陆续续向河北派遣数百各级官员。相对于如今行台庞大的人才储备,这一部分官吏只是先行者,随后的分飨盛宴必会陆续有来。
不同于中朝统一时因俗就宜、主要依托地方乡户自守而达到从速入治的作风,行台将异地守牧的旧俗发挥到了极致,这些选派的官员完全没有考虑乡籍就治的因素,其中尤以三吴、荆襄人士最多。至于加入行台稍晚一步的陕西人士,则主要安排在了第二批的选派中。
在这七州官吏选任之中,其中尤以原魏郡为主体所创设的魏州最为引人瞩目。魏州依傍大河,又是邺城这一大邑所在,曹魏时期便是河北中心所在,此前也曾作为羯国统治核心,虽然因为枋头的存在近年来多遭战事蹂躏,但是在地理上的势能仍然存在。
中朝时,为了发挥犬牙制衡的效用,魏郡便属于司州之下。如今所谓单独一州被设立出来,其地域中心的地位仍然不会改变。换言之,在这新设立的冀南七州中,魏州是必然的首州大邑。
也因此,魏州刺史的人选可谓是饱受关注。虽然此前有清河张坦任职魏郡太守,但张坦本身便是降将,加上又有乡籍的障碍,不独大将军,行台那些追从年久的任事官员们也不愿让张坦居任这一要地。
至于张坦其人倒也识趣,广宗反攻作战结束之后,便主动辞去了魏郡太守的职位,如今以随军参谋跟随大将军听用。
王师兵进河北之后,魏州刺史可谓是出现的第一个河北重要职位,究竟谁能拔得头彩,自然令人关注。
大概是为了考验行台留守执政的能力,大将军也并未直接指派人选,而是交由行台商讨。最终获得这个位置的,则是吴郡顾众的长子顾昌。
对于这个结果,时流或是不乏微辞,但也基本都能满意。
大将军出身三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提拔乡流人才,也绝对是无可厚非。特别这一年多时间从筹措到正式北伐,吴人整体对大将军的支持力度之大,可谓是有目共睹。
而从情谊以论,吴郡顾众算是与沈氏接触较早的江东士流代表之一。特别随着大将军渐显于江北而未得独大,台中以青徐侨门为代表的势力频有掣肘反扑的时候,顾众作为三吴士流代表对沈氏的支持也是助力不小。
顾众去年病故,时流不乏惋惜,按照王师大进态势,社稷复兴已经不远,若顾众还能熬上几年,未来三公可得。
顾昌作为顾众的儿子,于行台任事履历也称丰富,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战功,但这些年来转任扬州、江州乃至于更加偏远的交州,政绩不乏,也历练出了深厚的施政能力,绝非清流泛泛空谈之辈。
而在吴人群体内部,对于顾昌得到这个职位,也都基本表示认可。当然论及与大将军家门之间的情谊,论及确凿的功事,顾昌绝对不算是吴人之中最显赫者。其他吴人门户之所以甘于让贤,主要还是敬重顾昌的出身门户。
如今的吴人,得趁于大将军势力,很有几分乍富骤显的感觉。而河北之地世家群出,不乏真正的经义礼学人家,虽然吴人英豪们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于武事上是笃定压过了河北那些士流人家一头,而在这方面,其实还是有几分底气不足。
河北头彩首任,吴人是决不可拱手让出,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表达出与大将军荣辱与共的姿态,也必然要玩命的争取。
顾昌虽然不是吴人之中最为出众者,但吴郡顾氏素来都是江东清望翘楚门户,由顾昌作为吴人中的代表踏足河北,也可以确保在那些河北人士面前不露怯,不让那些孤高自守的河北经学人家见笑大将军乡人鄙薄。
信心潮涌,激情澎湃的吴人们,不独要占据切切实实的势位,面子上也要务求风光。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与氛围之下,顾昌才被挑选出来,夺情起用,作为三吴头马奔赴河北。
为了给顾昌壮势,吴人们也摆出了极大的场面。其人离开洛阳,自孟津北上这一日,送行者足足有上千人之多。
而他赴任的规模更是宏大,如今的行台委派官员都是官吏齐备,已经不再像旧年一样由长官自募僚属、提拔门生义故。但就算是这样,顾昌的随员仍然有两千余众。
当然这些跟随者自然不尽是顾氏门生部曲,且不说顾陆清望门户早已衰落,哪怕是全胜之际也难摆出如此大的场面。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吴人人家们出面招募措集的百业工匠,为的就是确保顾昌一旦赴任,就能将魏州工事百业快速铺开。
除此之外,另有粮种、农具、车畜等等农事器物,足堪数万人用。当然这也不是顾氏一家能够掏出的家底,全都是其他乡亲门户无偿捐输,单单运输过河便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
吴人之财大气粗在这一刻表现的淋漓尽致,他们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世人,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他们哪怕是用钱砸,也要在最短时间内将魏州砸出一个民生安泰的河北首善,将顾昌砸到河北吏治第一!
留守行台的杜赫自然也在送行之列,看到吴人们摆出如此浩大一个架势,也颇感哭笑不得,忍不住叹息道“人言所谓江东豪首,旧年已经多见慷慨豪迈,如今更令世道侧目,原来江东子弟俱为沈公门生啊,如是豪奢气概,哪是中朝石、王之流能比?一家斗富,徒增笑柄,万家衣食,挥洒如芥啊!”
道左众人看到吴人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本来心中还难免芥蒂,可是听到杜赫言及大将军父沈充,不免都是莞尔,江东本也不乏风流,但如今看来人物风雅却是大崩于沈充一人。
须知沈充那可是为了往来行台看望儿孙方便,便生生在大江与洛阳之间砸出一条通畅驰道的彪悍人物,不费行台丝缕,如今吴人为了确保顾昌吏治第一而以财货垫道,也真是一脉相承,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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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7 乡情殷切
身负乡人厚望的顾昌,就这么浩浩荡荡的上路了,一行人沿河东进,直往魏州州治邺城而去。
顾昌虽然出身江东首屈一指的清望门户,但也并非崇尚清静玄虚之辈,旧年事迹如何不论,单单在行台治下为官履历便堪称丰富。多年地方事务的磨练,政绩如何也是有目共睹,绝非仅仅只是单凭家门誉望便被乡人选为前往河北先拔头筹的人选。
一行人离开洛阳的时候,已经将出元月。虽然大将军所规定的赴任最后期限是三月,但是考虑到河北新复,百废待兴,而顾昌本人又没有在河北行走的经历,还需要留出最起码十几天的时间摸清楚辖境之内的情况,这么算起来,时间已经非常局促。
因是北行之后,顾昌便甩开大队伍,轻装简从争取早日抵达邺城。当然行途虽然匆匆,他也不忘沿途仔细观察河北风物人貌,以期尽早在心中形成一个大概的了解。
虽然王师大举北伐还是从去年五月开始,但是早数年前便经营起了枋头要塞,因此枋头西境的河内、汲郡等地,当然现在已经重新划治为沁州、商州,从很早开始便已经是行台治土,民生多有恢复,虽然还是不如河洛繁华,但是较之顾昌旧年任事的交广等地却已经繁荣得多。
一路行来,顾昌也不得不感慨,难怪中原人向来小觑吴人。虽然吴中不乏富足安乐,但是相较于已经有数百上千年开发历程的黄河两岸,还是不好比较孰优孰劣。哪怕河北屡遭摧残,但是随着秩序稍有恢复,境域之内便又很快的生机焕发。
顾昌如今四十出头,较之江东那些少进子弟对沈大将军奉若神明的崇敬,自有一份年长的冷静。
但是当真正踏足河北境域的时候,也不得不感慨,如果没有沈大将军这不世出的江东大才力挽狂澜、擎托国势,他们吴人即便能免于中原胡祸之苦,但若想真正踏足中原之地奋争大势,底蕴还是远远不足。
当然,如今的吴人群体、包括顾昌这种成熟稳重者,已经也少有妄自菲薄的感叹。河北虽然基础底蕴深厚,但江东这些年的发展迅猛也都是有目共睹,特别是精华之中的三吴地带,其繁荣富庶早已不逊天下任何地域。
行途之中,顾昌耳边偶尔也会响起临行前几名乡流耆老叮嘱他的话语“扬州古来天下甲等,吴越霸王、会盟诸方。即便不论远事,后汉时崩,六郡之地亦成帝宅基业。人物强盛,素来不逊中原,可恨中朝冠带,竟笑我夷土劫余!今大将军摄国掌军,再造中国,社稷表里,是我吴儿血肉铸就,典午岂可再作窃夺!乡士积耻,累代余烈,在此一奋!
古来兼并倏忽,凝聚实难。大将军伟业将铸,方寸登极。但北国世家,素来矜傲,强兵或可斩势,未必能够折心。此正我等南士群出,并志尽力,慑服北人之良时。汉祖自恃沛国旧友,光武得宠南阳故交,则我三吴乡亲,俱为大将军肱骨助力!渡江跨河,死则死矣,不蹈项楚余恨!”
如此一番话,若是年轻人说来,顾昌倒也并不感觉奇怪。但当时眼见到那些乡亲耆老们言及于此,一个个神情激动,顾昌也是深有所感。
如今的年轻人,或只振奋于追从大将军兴复社稷的威荣,对于他们江东人士早年遭受排挤歧视的苦楚境遇已经了解不多。越是老一辈的江东士人,其实越渴于江东人能够勇居世道主流,甚至就连顾昌的父亲顾众临死前都感慨平生余恨唯不入洛阳阙下久聆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