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驾于大将军身畔数年之久,原本一些馨士馆同窗早已经开始主政一方,大将军也有意将陈逵外放磨练,基本已经确定将要担任之后广宗、东武城等地分立而成的贝州长史。
其实除了最开始几日,心内隐隐有种被看轻的羞辱感而小练骑射之外,沈大将军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善于开导自己。
弓马技艺不娴熟,这是很正常的,毕竟大将军不需要亲上战阵杀敌逐功,自然难比胡润这些一线战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将军同样也有擅长的领域,大可以将胡润引于此中、予以痛击,比如辽东、塞北、陇西、川南,河北战事告一段落后,这些地方都亟待开辟。
因是在得知胡润返回广宗城后,大将军第一时间便召见其人。
进入广宗行邸之后,胡润一脸振奋之色,入门便拜“大将军运筹帷幄,王师壮武勇战,胜破信都,实在苍生之喜、社稷之贺”
信都业已收复的信报,早在两日前便抵达了广宗。此时再听到胡润的赞贺声,大将军只是冷眼瞥了瞥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胡润尴尬的笑了一笑,继而正色道“末将奉命剿除各边盗匪,值春夏之交,地方尤以安稳为先,职任厚重,本应须臾不敢懈怠。只是行途中前线田景告援于我,是北线大获急需直呈大将军,请我沿途集众护送”
说话间,胡润膝行上前,将一份封存完好的密奏摆在大将军案前。
看到那标为最高的朱色封漆,大将军也是脸色一肃,抓起匕首挑开朱封,抽出内中信件一览,脸色则变得更加凝重,抬头望向胡润道“人在何处”
“已经送入邸下,大将军随时可见。”
胡润眼见大将军神情如此凝重,顿时也不敢怠慢,连忙说道。
他倒不知此行内情如何,只是因为当时剿匪活动区域距离田景部并不远,田景那里突然要抽调一千精兵是押送一个重要人物前往广宗,难免麾下卒力不足,于是便向后方近处的胡润请援。
胡润也知自己得罪了大将军,多日游荡在外也不是个事,总要归去相见。正好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于是他便主动请缨亲自护送人员返回。
“速速将人召入”
大将军语调快速吩咐道,同时又问胡润“此事经手者,确定只有田景与你入城时,可有耳目杂望”
“田景虽未详内情,但也警告事关重大。末将归程谨慎,除嫡属近卒,并无余者知晓伍中尚有何人。”
听到胡润的回答,沈大将军才微微颔首,略作沉吟后便又对胡润说道“你也留在此处,稍后事务还要遣用。”
胡润闻后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突发状况,让大将军某些筹划不得不稍作调整。而他既然获准知悉详情,那就不必再担心被一脚踹到四边了。
很快,胡润今次负责护送的人、也就是此前为胜武军执获的祖青便被引入了厅中。虽然一路昼夜兼程,但有王师部伍一路保护,因此祖青精神尚可。
此刻祖青心中也是满怀忐忑,他自然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他行入厅内之后,看到内外武贲标立,难免倍感压力,之后视线余光便看到了此前行程一路相陪的王师大将胡润,如此一来,上座之人身份便不而喻。
“刑户小民祖青,惶恐拜见大将军”
身侧也有亲兵低声提示,祖青不敢抬头窥望,趋行大礼拜下。
“免礼吧,抬起头来,让我看看祖镇西后嗣风采如何”
沈大将军端坐席上,饶有兴致垂眼下望,他看到那个名为祖青的年轻人缓缓起身抬头,相貌倒是可称俊朗,只是他也不曾亲眼见过祖约,倒也分辨不出父子二人有什么风采传承。
祖青抬头望向堂上,一俟沈大将军相貌仪度入其眼眸,原本谨慎恭谨的眼神顿时转为愕然这、这位就是名震天下、权倾南北的南国沈大将军
与势位无关、与境遇无关,祖青之前也无数次设想拜见沈大将军时该是如何情景感受,但仍然没想到这第一眼的感受,竟是深深的自惭形秽。
他幼来便满怀家事,对于其他闲杂事务俱都不甚上心,但在虏庭每有人情交际,也都不乏人称许他仪表可夸,如今站在沈大将军面前,脑海旧声回响,竟是满满的羞愧。沈大将军之风神俊朗,让他生出一种人间竟可如此的惊叹感。
不过很快,祖青便又醒悟过来,忙不迭收回视线,垂首默立。
“讲一讲吧,国玺如何得来”
听到大将军的问题,祖青还未及开口,席下胡润却是蓦地一震,没想到这个祖青身上竟然蕴藏着如此重大事务不过很快,他又为自己高兴起来,大将军既然让他参与此中,可见对他已是推心置腹的信任。
祖青再作拱手,终于将身内暗藏国器托出,请人呈送大将军面前,继而便讲起了事情经过,这一开口,自然便要追溯到羯国护国寺那场针对羯主石虎的逆乱。
堂上沈大将军并不急于打开那方锦盒欣赏传国玺,只是认真倾听祖青的讲述,不发一。其实他看了也没用,传国玺真正该是什么样子他也没有见过,即便摆在眼前也无从鉴别真伪。
不独他,如今行台上下也无人见过这遗失多年的国器。即便国中还有颜含这种从中朝活到如今的耆老人瑞,但颜含在中朝时还没有正色立朝的地位,自然也无从得有机会瞻仰传国玺这一国器。
因是,判断传国玺真伪的标准,除了旧籍典故所记载这国器特征之外,便是祖青所陈述得玺过程种种。
这当中过程虽然不乏曲折凶险,但祖青讲述起来也是务求条理通顺、简洁流畅。当中也有一些大将军感兴趣的问题,他便稍作停顿仔细讲述。
如此很快便讲到他得玺之后逃离信都,在听到祖氏家将遭遇胜武军之前,沿途不断倒毙,沈大将军也不无遗憾道“这都是难得的忠义英魂,可惜、可憾倒在了功成前夕。祖镇西旧事不作细论,时流及,不乏一概否之,但能遗忠骨满庭,可见仍有一二可取。厚泽,记住此事,之后命人将这些义骨盛殓,荣葬诰园。他们或只效命门庭小义,但所做却是襄助王业的壮举。”
胡润恭声应命,又加了一句道“仆等幸从英主,虽无壮烈可捐,但若论及忠骨义胆,绝无丝毫有逊祖门义士”
他这里忙于自表忠心,祖青却已经忍不住热泪纵横,匍匐在地哽咽不止“罪民、罪民”
他一直忐忑于投南之后际遇如何,南国究竟愿不愿正式他的功绩而给予封赠回报,而在遇到胜武军之前那几日苦难更让他几近崩溃。可是在遇到胜武军之后,一切都在朝着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的方向发展。
当日被胜武军擒获后,迫于形势,祖青不得不提早暴露身世,又在王师那位将主田景审问下交代身携大功。那时的他,不乏惶恐,担心田景贪功逞凶,使他连面见沈大将军的机会都无。就算王师军纪严明,如此殊功,大概也要沾者俱惠。
然而,田景在得知此事后,虽然态度变得谨慎起来,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贪色,甚至对他所携带的传国玺都无好奇,只是连夜抽调兵众护送他并家众一行直往南面而来。中途胡润接手,除了行途饮食之类稍有照顾,更是没有一丁点询问内情的意思。
人之将兴,国之将兴,自有原因。只看沈大将军御下之英明,主将事主之谨慎,这一点便是羯国拍马难及。特别羯主石虎对臣下以威吓恫之,臣下则伺机反噬其主,败亡已经是必然
至于今日得见沈大将军,虽然还是值得寥寥数称许,但却追惠其父,嘉许忠仆,更让祖青生出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只觉得此前所有隐忍、所有苦难,俱都有了足够的价值
多年夙愿苦求,一朝得偿有望,祖青更加不能控制情绪宣泄,泪水止不住涌出,几欲昏厥于地。
对于祖青如此至情宣泄,沈大将军也是深有感触。其实算起来,祖氏悖国之后,真正得以承袭其家旧势旧业的还是自己,当然那时候的豫州、淮南早已经一片糜烂,算不上是直接取自祖氏。
但是当亲耳听到祖青讲述其人苦心孤诣、誓雪家耻的那些坚韧与苦难,也让沈大将军感慨良多。
乱世自有其残忍,也不乏其魅力,且不说目下已经独大一时的沈氏,单单他的门生田景旧年不过苏祖之乱中从属苏峻麾下一个伧卒兵长,到如今原本的淮南霸主后嗣反要托命于旧年为虎作伥的游魂。
朱门轻堕,寒士青云,际遇流转,堪称精彩。不仅仅只是田景,沈大将军所仰仗成功建业的文武诸众,真正史载大名的其实不多,就算谢艾也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西陲边将的面目为后世所知,但这些原本寂寂无名之流,在得到充分的机会驰骋其能的时候,也都做出了让世道满意、也无负大将军信重的功业
祖青久久不能收敛情绪,沈大将军便让人将其引出妥善安置,同时又吩咐近侍者传令各方,注意搜索祖氏其余族众给予庇护。
虽然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北伐名臣祖逖早已经去世,但是对于其人,沈哲子是分外敬重,更兼有了这个祖青的缘故,他也不愿意祖逖就此绝嗣,该要给予相应的回报。
当然,眼下种种还只是祖青的一面之辞,传国玺真伪仍需鉴定。沈哲子也不避讳堂上胡润,直接打开锦盒,将那玉玺拎出,胡润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好奇打量,却迎来大将军一记冷眼“你见过”
胡润尴尬搓手,只是嘿嘿傻笑,那只独眼里则是兴奋至极“玺归君父,门下自是欢欣忘形”
听到这话,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单手握住这一意义重大、传承悠久的古物,口中啧啧有声。若说不兴奋,那是假的,一想到秦皇汉武俱都持此号令天下,心中那股豪情更是无从遏制的澎湃而生。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下令将谢尚召来。虽然讲到鉴别国器真伪,似乎范汪这个儒道大宗师更有取信于人的权威性,但传国玺入手的消息,沈哲子还是暂时不打算泄露于外,因为那会让他后续一系列计划都陷入被动。
谢尚匆匆而来,待礼见之后,视线瞬间便被摆在案上的那一方古物所吸引,忍不住颤声道“这、这是”
沈大将军并不避讳,抬手示意谢尚上前。谢尚这会儿也顾不得失礼,凑到近前去膝坐案前,两眼死死盯住玉玺,每一寸都认真打量无数遍,甚至忍不住探出手想要稍作抚摸,听到旁边胡润一声低咳,才又猛然醒悟,拱手道“请大将军持玺。”
沈哲子抬手抓起那一方玉玺,动作随意令谢尚都大感心惊肉跳,但旋即注意力又投入其中。如是端详足足半个时辰,谢尚才膝行退后,再对大将军下拜道“恭喜大将军,恭喜大将军”
“社稷之喜,哪是一人能当。”
喜事临门,沈哲子也难免矫情起来,将传国玺妥善收起,然后便一脸笑容摆手道。
谢尚思路敏捷,在亲眼见到传国玺之后,很快便也意识到大将军召他至此肯定不仅仅是为了鉴别真伪,于是他在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此事不宜贸然泄外,献玺者完功在即,大将军久戍于外,还是应该即刻归洛。另社稷大喜,也应早告江东,请沈公得于从容慰犒群情”
谢尚所,正是沈哲子心中所想,他之所以留下胡润,就是为了让胡润率领一批兵众尽快返回江东,第一时间将河北此中诸事进展告知留守江东的老爹等人。人情蓄势已是年久,若没有一个周详妥善的准备,一旦完全引爆起来,也会生出太多不可控变数。
传国玺失而复得的消息,暂时不能泄露于外,最起码不可在晋世外泄。而经手诸人,祖青自不必说,沈哲子是一定要带在身边返回洛阳的,田景、胡润等俱都是忠诚度最有保障的门生家将。至于谢尚则是一个聪明人,用稍显露骨的提醒正是为了向大将军表明立场。
如今羯国信都也被攻克,虽然还是不乏残余,但此刻河北王师各部兵力也在陆续得于从容解放,投入到之后的收尾作战中。
即便没有发生祖青献玺这一件事,沈哲子也已经准备要在近期返回洛阳了。之后河北复建、南北统一,已经不再只是单纯军务,更需要他坐镇于中施以协调。至今还没有起行,则是为了等待与羯主石虎有关的进一步消息。
不过这件事也没有等待太久,很快信都方面便传来辛宾急奏,是已经生擒羯主石虎。
信告传来之日,广宗内外已是万众欢腾,羯主石虎因其暴虐,不仅仅只是行台必诛的首恶,更是河北诸夏民众恨之欲死的恶魔,其人如果没有一个归宿结局,北伐便不可称以完功。
当石虎落网的消息传来之后,河北各边凡知悉此事行台之众有关如何处置石虎的建议也都雪片一般涌入广宗行邸,人们对于如何处置石虎都报以十二分的热情。
在这一片嘈杂议论声中,沈大将军力排众议,亲自给石虎的命运画上一个句号“奴中巨贼,杀乱邦国,悖逆章法,虐害苍生,荼毒诸夏,恶贯满盈,死不足惜贼既受擒,自当明诉刑法,脔割夷族,分此贼门诸众血肉,养沃山河,告慰诸夏亡魂”
将此告令遣送信都之后,沈大将军便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前线督战,起驾归洛。至于河北后续追剿羯胡余寇军务,由大都督谢艾全面主持,冀州刺史沈牧襄助军务,主持冀州入治事宜。
而在大将军离开广宗之前,胡润已经先行一步,他将返回河南,率领豫州五千军府将士过江报捷。
1479 士不卸甲
天才本站地址s
信都,虽然收复仅仅只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城内秩序已经大有可观。
往往生民适乱年久,会不习惯乃至于抵触各种规令的管束,但凡事也都有一个极限。
信都从作为羯国新的都城伊始,便就是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而在新年前后,这种混乱更是达到一个极点,甚至就连国君石虎都不再考虑加强信都的秩序,而是主动下场主动制造混乱,更将这种无序直接引入到羯国的统治阶级中来。
如此所带来的直接后果,那就是上下失序、尊卑混淆,人人都处在一种全无保障的环境中,而最终就连石虎这个羯国的君王都受害于此,遭到了臣下的反噬,更不要说底层那些处境更加悲苦的小民。
所以,当王师以战胜者姿态进入信都并开始着手重新建立秩序的时候,信都城内这些残余之众无论原本身份如何,俱都有一种终于得以解脱的感受。
毕竟,再差的秩序都比全无秩序的混乱要好得多,这一点,信都这些劫余之众可谓感受深刻。更何况,跟早年羯国一味的凶悍压迫相比,占领信都的王师作风可谓不负仁义之师的称许,这更让人没有理由反对王师所带来的新秩序。
诚然,占领信都的王师在最初是有几分虚张声势,但是很快便与南面行上的胜武军取得联系,之后不久,前锋大都督谢艾也终于抵达巨鹿,麾下除奋武军之外,更有来自太行山麓的西路王师万余劲旅,使得信都王师也不再如此前那般孤立无援,对于城池的控制便得以快速加强起来。
辛宾所部目下虽然已经归入大都督谢艾麾下统率,但在沈牧派遣新的镇守将领接手之前,暂时还是需要负责留守信都。因此当大将军诏令送抵信都时,还是需要由辛宾执行。
看到大将军诏令中指使就地将羯主石虎施以脔割极刑,辛宾先是愣了一愣,有些意外于大将军的这个决定,不过很快便也想明白过来。
大将军作出这一决定,其实并非无迹可寻,早在去年年初还未发兵北伐之前,行台曾经与羯国进行过一轮谈判,那时候行台的态度便得以表露。那就是并不承认羯主石虎作为人间君王的尊号地位,而只肯承认羯国先主石勒于中朝所获扫虏将军、忠明亭侯的官爵。
这样一个表态,在当时自然引起羯主石虎的震怒,当即中断了与行台的谈判。可是如今,石虎已经落入王师掌控之中,已经无有倔强余地,无论其人低不低头,行台对他的态度都不会变,其人只是一个狂悖凶残的胡奴巨寇,绝不是什么敌国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