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于大兄庾亮,庾怿兄弟等人想起来则只是遗憾。大兄其人私德无可挑剔,风格严峻卓然,抛开各自观念上的分歧,单单作为一个长兄而,仍然值得他们兄弟尊重。
至于庾亮留下的几个儿子,特别是庾彬,就连庾怿、庾条念及这个晚辈,都只能深作扼腕,叹于其人命途乖张可怜。
其实就算没有庾条的叮嘱,庾怿刚才在席中也看出庾彬郁郁寡欢,明明只是而立盛年,却已经颇有衰老颓态,更让庾怿心生可怜,打算深谈开导。
1491 人情悠长
当其余家人各自离开后,庾怿便将庾彬唤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眼前的庾彬,相貌清瘦,长须直垂胸前,身披一件宽领的单薄袍服,整个人都显得形销骨立,叔侄二人虽然相对而坐,但庾怿却能很明显感觉到庾彬的心神并不在此,哪怕这个侄子仍在望着他,但那眼神却空洞的可怜。
见到庾彬如此的模样,庾怿一时间也不知该要从何处去劝,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旧事已过经年,人皆张望于前,世道更是积进一日千里,就连我这样一个老人家,都常要感慨诸事疏忽,须臾不待,不敢闲坐彷徨,唯恐受世道所弃,阿郎你又何必如此”
庾彬抬手揉了揉眉心,似要强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一丝稍显生疏的笑容,涩声道“叔父国之柱臣,君上肱骨,唯勤勉于事才可不辜负世道。可是我、唉,我又何尝不知,衰态至斯,惹人生厌,但我实在志力空乏,旧伤难愈,唯离群索居,绝迹人前,才可不失厌态示人,羞辱家门”
“你这么想,可是大错我家虽然旧劣满满,但也幸在尚有一二亲友不弃。我虽远在荆镇,但也常有所闻。譬如大王屡番致信于我,希望我能开导于你。你与大王,那是真正的布衣总角之好,成人后际遇如何,概非人定,即便是判若云泥,也不该将此情谊抛掷。”
庾怿讲到这里,又长叹一声“如大王此类英贤,人间自是少数,能与为友,已是大幸。他胸怀社稷与苍生,思劳繁重,于人情一桩本就乏于分力,但过往多年,单单与我及于你便不下千,更是深深懊恼,咸和旧年不该遣你返回江东收拾收尾,以致如今难掩亲昵,见你如此自弃自伤更是常有磨心之疚。”
庾彬听到这里,脸上又有情绪变化,泛起一丝暖色,片刻后才索然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可恃此旧情包庇,无顾这满身羞耻将恶名渡人。维周他是重整河山、兴复社稷的英主,身畔哪容我这种奸邪专幸的侫流占据,与其日后招引世人谤议讽谏致使人情两难,不如从此疏远,免于后恶”
他与梁王相识俱微,除了少年时友谊之外,过往这些年,梁王对他也是诸多关照。无论是他服阕之后劝他重新振作、捐身世用并直接将他召入都督府任事,还是之后他丈人诸葛恢与家门两个叔父等人把江东局面败坏的一塌糊涂,也都没有对他心存偏见,甚至同意他返回江东收拾局面。
江东事了,行台创建之后,梁王也并没有放弃庾彬,更担心他留于天中会长久伤情,建议他转赴偏远释怀谋功,洗去旧事。
但正因如此沉甸甸的情谊,庾彬才更加耻于对梁王再作拖累,不愿这个旧友因他一人而背负唯亲、不贤之恶评。
他本也不是乏于坚韧、轻自弃的软弱之人,可是人生屡受打击,自身早已经丧失了信心,不认为自己还有能力去扭转世人对他的看法,索性自我封闭,不愿再连累那些亲近之人,离群索居,了此残生。
“道安此论大谬你这么想,与南渡时流怯于胡势汹涌而不敢轻北伐有何不同生人在世,谁无艰难即便肩负泰山之中,但只要不死,都要苦累前行哪怕世道弃你,你也不该如此自弃。更何况与世道其余苦难之众相比,你身边尚有诸多亲长良友付诸,愿意寄你厚望,可是你这一身行,都是在嘲讽我们这些亲近者无识人之明”
庾怿讲到这里,神态已经大有惋惜“你或者觉得,旁人终究不是你,不能以身相待,受此切肤之痛。但如今此世盎然昌盛,难道就无一二勇烈事迹壮你心志、予你鞭策我家虽有诸劣,但也始终勇助王事,而你这自目劫余的处境,难道真就劣于那奉玺南来的祖氏子”
“旧年祖氏乱国,刀兵直指你父,事后两得于害,你父横死兵祸之中,巨贼祖约又何尝不是狼狈残喘,身名俱毁跟我家还能积功累事、洗刷前辱相比,那祖氏子幼弱一身流落于豺狼丛中,又该是怎样的凶险绝望即便如此,此子尚不自弃,蹈险谋身,趁势取功,可谓无负此身。”
庾怿愤然而起,指着庾彬痛声道“祖约此贼,诚是死不足惜,但身后能遗此壮烈儿郎奋勇谋事,足令世道深羡,就连我都钦佩此子所为于此相比,你却矫情夺志,不敢任劳,是要让世道人众讥笑你父终究不如祖约往年二者争胜,一事两败,但祖约何其幸运,能够托志于后,子嗣终胜”
庾彬原本一直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可是在听到这里后,身躯已是蓦地一颤,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才翻身而起,大拜于叔父足边,泣声道“多谢、多谢叔父厉鞭我,我、我真是愧为人子这些年只是沉湎自伤,无顾人事仍是大有可为”
眼见庾彬终于有所醒悟,庾怿也收起那满脸诘问厉态,弯腰扶起了庾彬,抚着他后背叹息道“道安你实在不该自弃,且不说我家余泽未衰,历数家门儿辈之众,唯你人物才力最有可观,一旦能扫除颓态,志力重整,纵然一时或闻世道杂论,但长久之后必将喑声。”
且不说这叔侄二人之后密话,第二天上午,梁王府家人已经登门邀请。庾怿大喜于侄子终于一扫颓态,家门余者俱不携带,只让庾彬一人随行,直往梁王府而去。
叔侄二人抵达梁王府时,远远便见梁王正携子侄立于门前相迎,便又远远下车,匆匆上前。
看到跟在庾怿身后的庾彬,沈哲子也是着实一喜,在与庾怿简单见礼之后,他便上前一步,拉住略显局促的庾彬,指着对方大声笑道“总算盼来你这小子共居一城,多年不见,我倒要问一问你,究竟是我门高难入,还是你孤芳难近”
听到梁王笑语一如旧年亲昵,庾彬心中些许生疏也是荡然无存,但转又生出一股深深愧疚,他抬手刚待要表示这些年刻意疏远的歉意,却又被梁王大步拉入府中,并指着恭立在侧的阿秀、蒲生、阿祐等几个小子笑道“你们几个小子,少见这位表叔,稍后席中礼敬之余,不妨向他打听一番旧年你父于南都建康是怎样得于时流雅重、秀出同侪,深记自勉,不可辱没父名”
且不说那几个小子少见阿爷如此性情流露而显得有些局促,梁王如此亲昵姿态也让庾彬情绪受于感染,继而拱手道“久不登门,不想大王如此怀怨刁难。人子之前岂可闲论父执旧劣,大王这是逼我失信于儿辈面前”
说话间,一行人便进入王府中庭。由于只是一场家宴,梁王也并没有邀请太多宾客,不过洛中几户与两家关系都颇为亲厚的故人如纪友之类。
纪友等人在见到庾彬之后,也都纷纷拉着他斗酒调侃。他们可算是幼时相好多年至交,只因庾彬自觉不堪而久不亲近,如今齐聚一堂再论旧事,难免笑中有泪。放浪形骸之际,庾彬更是撩起衣袍向纪友展示当年为了给他谋求职事而被其父庾亮严惩所留下的疤痕。
昔年建康城内损友,如今早已盛年英壮,各自成长为世道中坚。而在看到这些人胜论旧事的时候,席中的庾怿欣慰之余,也难免有些吃味。他也不是没有朋友的,只可惜沈充还要留在建康处理一些收尾事宜,要到十一月中才能抵达洛阳。
宴饮之后,梁王妃也亲自登席、礼见舅父与表兄,讲起兄弟司马衍也将要在不久之后抵达洛阳并长居下来,庾怿同样大感欣喜。
众人谈兴正浓,索性移厅再聚。趁着这个时间,庾怿便拉住庾彬对他低声道“大王功业如何且不细论,但只人情一桩确是无可挑剔。历数前代兴代诸事,未有如此世这般和谐。你因自己一时狭念而与这种人物疏远,那实在是你自己的过失。我家亦非恃宠而骄,但求能够量才为用。新世肇始,百废待兴,无患不能凭事自立,颓丧独居,实在是伤人伤己。”
庾彬闻后便也凝重点头,觉得此前那种绝迹人前的态度实在是太不负责任。
移席再作谈论,话题便宽泛起来,不再止于叙旧,而是兼论当下时事。庾怿能够主动归洛,对梁王而也是一桩喜事,因为之后新朝创建,诸事都要收归中枢,荆州这一大镇也是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
在座众人都是信得过,梁王也就不妨直,待到年前年后,一系列典礼完成之后,中枢将会把精力重点投用于西南,扫灭成汉、收复蜀中并达于久治,这是已经在讨论的大事。当然,在战事进行的过程中,自然就要伴随着对于荆州军政事务的调整。
届时,庾怿便要留在台中,帮助中枢对荆州状况进行一个深层次的梳理。毕竟他久镇荆州,对于此边局势的了解要远远胜过了台中诸人。
而对于庾彬,梁王其实也早就有安排的计划,只是早前庾彬孤僻,梁王也不愿强人所难,但如今既然心结已经解开,梁王便也没有了顾忌,直接告诉庾彬之后新朝将要文治大兴,修史修典并诗赋时文汇编整理,梁王希望庾彬能够负责其中一部分任务。
对于这一安排,庾彬自无异议,他也明白自己避世多年,才力已经远远跟不上时势的发展,无论主政还是从戎都大为勉强,捐身文教事宜,清贵之外也能让他更好的重新融入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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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5 圣人万岁
距离寅时还有两刻钟的时候,台省群臣已经在台城内集结完毕。除了原本一众留守洛阳的原行台属官之外,这段时间外镇各方也不乏紧急返回洛阳者,如坐镇关中的郭诵,河东的路永,并州的萧元东等王师重将。
基本上除了目下尚有重任在身、须臾不可离职的文武官员,其他大凡能够抽身归洛的人俱都返回洛阳。因为新帝履极对于他们而言,也是自身奋斗半生功业将要得于回报的一个标志。
新梁五德居水,服色尚黑,虽然皇帝陛下还未正式登基,但是各种章制服尚的改变业已基本完成。由于台城制度改革、百官封授还没有正式施行,因是凡在场文武之众俱衣以玄黑袍服,只在绶、带、冠式并纹章方面加以区别。
群臣集结完毕之后,便浩浩荡荡往台城东侧的宣仁小城而去。此时天色尚黑,但御道两侧灯火通明,将沿途照耀得纤毫毕现、白昼一半。
大梁皇帝将于此日正式登基履极,这件事全城皆知。有了此前祭天的教训,早数日前台城便加强了对整个洛阳城的防卫与控制,宵禁执行得极为严格,生民俱被限制在各自坊区,不准在外游荡、干扰大典的进行。
但人永远是要比规令聪明,台城想要凭此便阻止生民宣泄他们的热情,那也实在做不到。当台臣队伍由朱雀门出发上路的同时,南面洛水沿岸各个坊墙同样火光透天,既然不许他们出坊观礼庆祝,他们便在坊中宣泄自己的热情。
因是台臣一路而行,道途中便听到洛水南岸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诸如“圣人履极”“天子万岁”之类的口号不绝于耳。
位列队伍前方的萧元东等武将们,本身便就兴奋不已,平时也都少于礼教,此刻听到洛南民众们呼喊声,一个个也都眉飞色舞,甚至故意朝着前方杜赫等人背影高声叫嚷,回应洛南民众。
文武积怨,历代难免,否则不至于廉颇、蔺相如之间的将相和传为千古佳话。有了萧元东等人的带头,队伍中的武将们一个个也都笑逐颜开,纷纷振臂高呼“圣人万胜”“大梁威武”,虽然引来旁侧同行礼官们的怨视,但一个个浑然不以为意。
他们与皇帝陛下那是沙场托命的深情,岂是这些伏于案牍的刀笔吏能够媲美!
随着武将们一路鼓噪,迎驾队伍那种肃穆氛围不再,但也并未就此变得乱糟糟一片。对于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这些武将们自然也不敢过分恣意,之所以会有今日此举,除了表达对于皇帝陛下的崇敬恭伏之外,其实也存在与台阁诸公角力的争胜之念。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还是龙门辩场不乏时流宣扬羯贼大患已除,应该止戈休武、力图恢复诸夏元气。这种论调自然就触怒了武将们,他们自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少数人哗众取宠、故作险论,还是背后有人撑腰作势。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并不妨碍他们彰显自身的存在感,遍告世人他们才是世道能够归治的最大原因,他们才是皇帝陛下麾下最忠勇可用的力量!
这种文臣武将的角力,无论如何都难避免,眼下这种程度不过小事而已。如果是全无纷争、一团和气,皇帝陛下反而需要怀疑这麾下群臣是否已经志气懒惰,文无布政播治之勤恳,武无积功夺勋之英勇。
不过在进入宣仁小城之后,那些武将们也都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姿态稍作表露即可,若还不依不饶的坚持,那就是在找不痛快了,一旦扰乱之后的礼仪,那就是针对皇帝陛下本身了。
群臣抵达旧邸,先由中书、太常、礼部大尚书等三者上前叩门献表,之后群臣叩拜,山呼万岁。这一项典礼称许并非常礼,特别是江东中兴之后,如中书这等级的执政重臣几与皇帝分庭抗礼,哪怕在许多正式的典礼场合,都可持于平礼。
但今日大典毕竟是新皇登基,而且具礼如何,也要看受礼者威势如何。当今皇帝陛下之权威声望,可谓是近世无可比肩,言之直追后汉光武大帝都不为过。
甚至就连晋世中朝武帝司马炎,篡魏享国之时,继承祖业之余也仅仅只是消灭蜀汉,仍有东吴半壁尚存,且祖、父相继蓄力,论及尊途之英壮恢弘,更是远逊于当今皇帝陛下。
如今大梁新立,虽然尚不可称金瓯完整,四边仍有诸夷余波,但局面早已经大优于近世诸多僭号称尊之流。特别今上称尊,是逢诸夏神州未有之沉沦大祸,非此英主救世,则诸夏百姓或远逃四边、或被发左衽,救亡图存,衣冠重塑,累数历代,无此盛功!
因是群臣于府前山呼万岁,或声嘶力竭,或感激涕零,如崔卢等久亡胡中的老臣,更是深叩于地,面额见血,一声声呼喊中,受尽苦难折磨的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不意此生尚还有幸奉请叩拜诸夏冠带、中国英主!
在群臣叩拜声中,皇帝行辇出现于府邸前庭,皇帝沈维周衮冕威重,端坐于行辇御床之上,神态庄重肃穆,皇冠垂旒之下,双眼灿若繁星,威光流转,令人不敢直视。
而随着皇帝仪驾出现于群臣面前,万岁呼声更显浑厚。特别几名武臣视线余光扫见御辇上端坐的皇帝陛下膝上平置一剑,山呼声不免更是大噪,甚至就连周边拱从护驾的胜武禁卫将士们也都加入此中,一时间万岁呼声直冲九霄!
君王佩剑,旧俗源远流长,远追先秦古时,更是贵族之中必须要搭配的饰器,无论是否精擅剑技,俱都以此为尚。而随着时势的推移,君王佩剑逐渐淡化为纯粹礼器,特别是后汉之世,屡有少君当国,此礼更不复存而代以璋玉器物。
当然,在之后许多年间,多有强人僭制,不乏以此自标勇武,此风得以复炽。皇帝陛下今日佩剑并不足代表什么,但是迎跪最前方的几名武臣却敏锐发现今日皇帝陛下所佩剑器并非新制礼器,而是旧年佩剑,剑鞘痕迹斑斑,已经显得非常老旧,与那簇新衮冕更是形成鲜明对比。
而之后皇帝陛下的举动,也证明了这些武臣的激动并非会错上意。
行辇缓缓出府,停在群臣队伍前方,此际本该由礼官宣诏起驾,但皇帝陛下却抬手叫停,缓缓自御床上立起,手持佩剑横置胸前,面向群臣朗声道:“执我旧剑,召我旧部,胡患未消,国能安否?”
“臣等尚堪勇战,朔风难凉热血!圣人兵锋所指,王师束甲待征!大梁受命,既寿永昌!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
“受命于天,圣人万岁!”
吼叫声此起彼伏,霎时间燃爆全城,洛阳八十一坊,坊坊声如雷鸣,天中震荡,大河浪涌!
永嘉之祸,亘古未有,中国之主竟受控夷狄,虽然在漫长历史之中,此事并非孤立。但今人由此追古,这绝对是上古犬戎灭周以来诸夏神州最大耻辱,对今人之信心打击不可谓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