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僧孺、白敏中作为进士官僚的代表人物,大权骤得,并不能够将自身权柄与社稷大计有效结合,而他们所掌握的权柄,仅仅只是党同伐异、逞于私利的工具。白敏中虽然有个诗名极盛的堂兄白居易,但自己一生行事,也只落得一个谥“丑”。
反倒是出身赵郡李氏的李德裕,虽然被视为没落门阀世族的代表人物,却展示出真正的宰辅风采,对李唐社稷颇有存亡之功。
当然,具体到个人的政治素养高低或者某一阶段性的政治斗争,并不足以解释大尺度的问题。比如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便谈不上是一个什么伟岸人物。
所以,尽管沈哲子已经确立了科举改制的总方针,但在具体的实施与推行上,仍在等待一个合适契机。最起码也要等到南北统合稍见成绩,社会秩序已经恢复到可以容纳一定程度的动荡。而在此之前,仍然需要准备与积累。
他来了,他来了,举手就是给你一榔头,沈哲子不是不愿意承受阵痛,而是需要考虑大梁新朝的承受能力。譬如大运河利在千秋,但在当时却是勒住大隋皇朝一根颈绳。胸怀千秋放眼量,足下浅坑跌断腿。
抛开这些杂思,沈哲子专注当下祭祖典礼。虽然沈氏诸先人得于追尊殊荣的不过只有两人,但在太庙中需要祭拜的却不仅仅只有这二者,另有其他先人们前前后后足有上百牌位。
这些不得立庙享祀的先人们,虽然在今日祭祖大典中被摆设了出来享受祭祀,但自此之后便不会被奉在太庙之中,而是需要收归祧庙。
天子之庙,七世而祧。哪怕贵为天子,也只有享受七代子孙供奉祭祀的权利,七世之后便需要迁离太庙,毁庙之主,皆藏于祧庙之中,祧庙意为远祖之庙,固定只有两个正祭位置便是所谓二祧。
其他祖先进入后,自然就不能享受正祭的位置,只能呆在夹层中,地位自然大大降低。当然眼下大梁新立,哪怕仅仅只为了凑足四亲二祧并始祖七庙之数,名额还算充足,有庙而无号,只以昭、穆相称,但等到沈充老去进入太庙后,便有一位能享独立祭祀的先人需要入祧了。
当然,有规矩自然就会有特例,文、武有功德,亲尽而不祧,而所立者,世室非庙。所谓万世不祧,可以说是对一个帝王毕生功业最大褒扬,往往只有开国之君、中兴之主才能享此殊荣,譬如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等。
人非圣贤,孰能无欲,不计身前,当顾身后。为了争取这样一个万世不祧的尊荣,历史上也不乏皇帝做出什么骚操作,而其中最著名则莫过于唐太宗李世民。
为了能够在死后仍然永远赖在太庙享受子孙供奉,李世民可谓殚精竭虑,过程如何不必细论,最后好歹还是遂愿。倒是他后代中的唐玄宗李隆基,一顿操作猛如虎,最终也只是尴尬收场。
当然历代皇帝也不乏幸运躺功者,那就是明成祖朱棣了,托福于后代嘉靖皇帝斗志昂扬的大礼议生生将太宗改为成祖,同样也享受了万世不祧的殊荣。
但事实证明,所谓万世不祧,也只是不切实际的美梦罢了。你不祧,自然有人来祧。
沈哲子作为大梁开国君主,本就注定享有不祧之祖的殊荣,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因是在太庙中祭拜时,想起这些趣事,不免满满的恶趣。
当然他也不敢奢望自己真就能够万世不祧,毕竟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后代子孙贤明还是愚蠢。但是人无我有,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幸福感正由此而来。
太庙祭祀一番,时间已经进入黄昏了,皇帝陛下再次匆匆返回禁中,小作休息顺便等待群臣集结,然后便浩浩荡荡往宣仁小城而去,率领群臣为老爹沈充上尊号太上皇。
1498 功爵分授
相对于皇帝登基大典的隆重与冗长,太上皇上尊过程要简洁得多,前后礼仪进行不过一个多时辰,接下来便是父子二人宴请群臣。
不过沈充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他如今所享有际遇,可是早年做梦都难以想象的,也足令世人羡煞。如果说有一点失落,那就是挚友钱凤始终不能光明正大现身人前,与他一同分享这一份喜悦。
沈充与钱凤的交情,那绝对不是什么趋炎附势、基于利益的合谋,彼此家世相当、志趣相近,总角之好,一生挚友。
而且钱凤对于沈氏帝业也助益良多,无论是早年托庇王敦麾下,还是之后隐于幕后、远行河北,包括沈氏真正得势之后,许多沈充父子不便搭理或者没有精力去做的事情,也都是钱凤在默默主持。
如今早已时过境迁,而且钱凤旧罪早在沈家执政江东之后便被洗刷的差不多了。照理来说,如今的钱凤即便是公开身份,露面人前,其实也没有人还会抓住旧事不放。
不过这么多年的隐匿不出,钱凤对于公开身份也没有什么热切念想。而且就算是公开身份,他做的许多事情其实也很难得到正式的褒扬,浸于阴谋太深,难免风评不佳,一旦广为世道所知,反而会影响到子辈的发展。
其实按照钱凤与沈充的关系,即便本身不能得享尊荣,子辈也必然会得到沈氏的充分关照。钱凤独子钱谟,如今已在台内任事,而且此前还加入秘阁北行,前景一片大好。如果不是皇帝陛下考虑到他们父子聚少离多,钱谟应该已经留在河北就任州县而主政一方了。
但尽管如此,在夜宴结束之后,沈充有感于自身所享尊荣之盛,还是感觉亏欠挚友良多,并特意叮嘱皇帝,在稍后的封授典礼中,一定要给予钱氏足够的补偿。
其实就算没有老爹的叮嘱,沈哲子对于这件事也不会忽略。随着河北尽复,许多羯国秘辛旧事也在诸多战俘供词中得以披露出来,让沈哲子更加全面的勾勒出羯国先主石勒横死的过程,对于钱凤在其中所发挥出的关键作用了解更深。
钱凤这个人,的确算不上是什么经世治国的良才,纵然有一些阴谋之能,但在暗于大势的情况下,也显得有些拙劣可笑。可一旦安排在合适的境遇与位置上,却又能发挥出旁人无可取代的作用。
当然,抛开这些都不谈,单单只是为了满足老爹的诉求,沈哲子也会给予钱氏家人以充分优待。
有关太上皇待遇章制问题,解决起来很简单,毕竟有汉高祖旧例作为依据。太上皇不居禁中,以宣仁小城扩为寿兴宫,作为太上皇荣养寝宫。
这里本来就是皇帝旧邸,夹墙巷道直通禁中,往来便利,安全也有足够保障,而又没有禁中的许多约束。规模同样不小,足够太上皇在此修身养性,宴见故旧,哪怕思乡情浓,也足以在小城中大置吴乡风物以娱视听,沈充对此安排也是满意得很。
到了典礼的第四天,便是群臣奏请册立坤极中宫。这一点便更没有什么疑窦了,皇帝陛下本就妻妾不多,正室司马氏本是幼少成婚,夫妻情笃,连生二子,作为义主嫡女,身份同样尊贵不凡,自然是中宫皇后不二之选。
因是在群臣奏请之后,皇帝便即刻下诏册立正妻司马氏为皇后,二圣并朝,于两仪殿接受群臣拜贺。之后皇后再降坤旨,皇帝二妾之中崔氏册为贵妃,另一妾室瓜儿因是沈氏家生,索性直赐帝姓而为淑妃。
至此,围绕皇帝一家的典礼算是告一段落。之后自然便是与众同乐的封授大典,皇帝陛下于外廷含元殿封犒宗亲群臣,皇后则居内廷长秋殿礼见诸贵属命妇。
新朝甫立,爵命封授可谓是等同于皇帝履极的大事,有关这一点台中也是广采诸论,盛议良久。
这当中最重要的一点,自然还是诸宗亲的封授问题。特别沈氏宗族庞大,族裔众多,任何一点微小的差别,落实在实际中便能产生极大的效果。而前朝司马氏宗室弄权,祸及苍生社稷也是殷鉴在前,自然需要十足的慎重。
最终拿出定案,那就是沈氏服内诸亲,大体分为亲王、郡王、开国县侯三个等级。能够得授亲王者,唯太上皇诸昆弟,沈克封楚王,沈宏封越王,沈恪封卫王,沈伊封郑王,另有壮夭、二人各追封韩、宋,俱由嗣子袭之,仪同郡王。
诸亲王、嗣王食禄而无分邑,居中而不就国,虚劳荣享,概不系职。换言之一旦晋升为亲王,便为各脉始祖,可以尊荣养之,但不再涉于军政朝务。
到了下一代,沈氏族人就多了起来,单单沈哲子这一代堂兄弟便有十二人之多,而且几个老家伙都还年富力强,能生能养。宗法定例,年不及十六岁者概不授爵,沈克一子、沈宏两子俱在此列,但就算是这样,仍然授出郡王十人,卫王沈恪、郑王沈伊各一子超规授爵。
另外还有宗亲中确有勋功积累者,得授郡王三人。除诸王正爵以外,各王亦可表奏台省、宗正,请立王世子,王世子仪同郡王而无禄。诸王代袭而降,五代除爵,唯亲王守嗣一人,承王礼而不称王号。
应该说,这一套王爵宗法传承对于宗室的限制还是蛮大的。单单亲王不就国、不干政,便废了一多半宗室的拱庇之能。
晋世宗王祸国是一方面,但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皇帝一家若只成纯粹的孤家寡人在当下这个世道而言也是不乏隐患的。
比如皇帝陛下自己便还需要诸兄弟担负一部分内外事务,所以干脆将沈牧、沈云几人压了一压,沈牧授为勃海王,沈云授为汝南王,沈劲则襄城王,也是给他们主要任事几人留下一个进步空间,未来年高功大,再拔授一级,便可归洛荣养。
至于其他沈氏族人,便不依爵级而授以公爵,怪只怪宗族太庞大,一旦依次,沈氏族内诸亲凑出百十个公爵是不难的。哪怕不给予封邑仅仅只是食禄,这也是一个颇为庞大的数字,索性直降县侯,降袭三代即止。
当然,这些族人中若真有任事之劳、建业之功,那也可以不接受这宗眷封授,而是以勋功得授更高的爵位。
宗亲之外,尚有姻亲,而姻亲若只凭眷得爵,最高止于县侯一级,唯皇后、太子妃母家或加荫一子,或延传一代。
当然规矩是这么定了,但还是有特殊存在,那就是退帝司马衍,自然不可寻常姻亲视之,需要加授殊待,王礼三代不移。
大梁新朝功爵体系,除了开国郡公、县公、县侯、乡侯、伯、子、男之外,最上另加国公一级,仪同郡王。而功爵封授,以伯爵为起点,同样有爵无邑,虚封食禄,所以伯爵干脆一裁统一为忠勇、忠义、忠仁、忠礼等四号,分功察授。
至于子、男两级,则并不作为功爵分授臣子,仅仅只作为诸勋贵降级荫授的延封。换言之只要爵位降到这一级,那就要想办法振兴家业了,否则下一代便要被开革出勋贵体系。
功爵最高一级的国公共授四人,分别是晋国公司马衍,谯国公庾怿,许国公杜赫,卢国公郭诵。
这其中晋国公司马衍既是前朝退帝,又是义主嗣子,还是皇后至亲,虽然新梁在政治上是秉承一断前朝,但晋世存在也难完全抹杀,因是得授国公。
庾怿的身份也很复杂,既是前朝遗老,又是分陕重臣,将其人封为国公,既能给旧人以慰藉,又能给今人以安抚。
至于杜赫与郭诵,那就是新朝文武两个领域的代表了。
杜赫是从早年北上涂中便承担都督府一应政务,行台创设之后更是全面主持政务,在这方面可为首功。
军功方面,竞争则就比较激烈了。郭诵所以得授,除了本身军功的确颇有可夸之外,还在于他是目下追随皇帝陛下最久的老将,早在江东苏祖之乱时便统兵追随,选择其人作为武勋代表能够最少争议。
到了郡公一级,则几乎完全都是武人的天下了。得爵者十二人,谢艾、韩晃、路永、毛宝、谢奕、萧忝、贺隰、桓宣、李闳、山遐、纪睦、江虨,其中桓宣、李闳、山遐三人俱为追赠。其中除了贺隰、江虨并追赠的山遐之外,余者尽为武将。
除这十二人之外,另有沈氏族人沈鲜、沈默,论功或是不及前十二者盛,但毕竟乃是宗属,拔授一级也得封郡公。
郡公以下,得授县公者二十人。当然,也并不是说县公功劳就一定逊于郡公,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稍加抑制,余后徐迁。比如庾家的庾条、庾曼之这对叔侄,论功同样不浅,但是家门已经出了一个超格的国公,荣宠太甚,只能暂作降格。
还有攻破信都,生擒羯主石虎的辛宾,也是因为目下政治舆论还在蔑低石虎,大功未得正视,随着羯胡余孽被清除,河北悉定之后,肯定也要再提一级。
1499 无勋不袭
除了一众因功得授的文武群臣之外,在这场封授大典中,还存在着一些特例。
比如温峤、陶侃、郗鉴、祖逖等人,他们虽然不曾一日为梁臣,但也都是功勋卓著,志存诸夏。
永嘉之后诸胡大祸,本就不是一家一户之血泪劫难,而大梁的新兴也绝不只是寻常的改朝换代,这些人的功业同样不只局限于对于晋室一朝的效忠,对于诸夏元气之保全功不可没!
大梁虽然一断前朝,概不承认晋世所有官爵遗泽,但是对于这几人还是给予了功业保留的肯定,俱都追授郡公,由子孙降袭传承。
其中温峤封为阳曲郡公,由其子温放之袭为县公。其实按照温放之本身于辽东所创功事,得爵已是绰绰有余,但是眼下朝廷还未完全收复辽边,此功暂且不述。
只不过在温放之袭爵之余,另给殊待使得温峤可以加荫一子,温式之授为乡侯,也算是皇帝对于这个连襟的一点关照。
陶侃追封庐陵郡公,由其孙陶弘以县侯袭之,延嗣其业。
郗鉴追封为东莞郡公,由其子郗愔以县公袭之。但是郗愔其人逐虚而避实,后代中若无出色子孙振兴家业,郗鉴这一番功业能传承几代,世道时流也是多不看好。
至于祖逖,则又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论及功业之著,推为南渡第一都不为过,但是很可惜所托非人,其弟祖约逆乱江左,转投羯国已是罪实确凿。
但是幸在祖约儿辈不绝,涌现出祖青这样一个令人激赞的后人,奉玺归国也算是一偿旧罪。借着这个机会,大梁朝廷也重新恢复祖逖生前誉望,追封为范阳郡公,由其子祖道重以县公袭之。
除此之外,为了表示对于祖青孤直坚韧之赞赏,皇帝陛下特旨加封祖青为忠勇伯。其实按照祖青献玺之功,再高未尝不可得,但毕竟其父底子太潮,而且这一份功劳大半已经寄在其伯父祖逖身上,对于祖青难免就不能以常功授之。
另有对于中朝以降能够得于世道称许的贤流,如刘琨、李矩、邵续并南渡之后的卞壸、刘超等人,因无遗功于后,也就不再以名爵追封,但也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而加以追缅,载事述德。
这其中,皇帝陛下比较遗憾的便是王导。从私心而言,沈哲子对于王导并无偏见,而且也充分认可在南渡之初王导能够弥合南北人心分裂而做出的功绩。
但是台省几番批斗琅琊王氏,且王氏其他族人也的确罪有应得。不过若只将王导单拎出来加以表彰,则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因是原本所保留的王导传嗣便给裁去,只是着令地方为王导营修坟茔,并立二十户人家守陵。
从这一点而言,王导也算是一个最特殊的待遇。因为在这一场封授大典中,无论是宗亲诸王,还是文武勋贵,凡所得授,俱都虚封,无一实邑,这也算是勇开先河。
之所以能够如此,一者在于社稷新定,籍户整理还未彻底完成。纵然原行台所控区域有着相对完整的户籍制度,但是河北大片新复领土却还没有完成籍户的整编。封授群臣,自然不可专封一地,也不好虚一半、实一半,索性俱都虚封。
二者则在于晋世殷鉴在前,诸王祸国所带来的惨痛教训实在太大。群臣都有一种强烈要制约新朝宗王权柄、势力的想法,同样的皇帝陛下也有制约勋贵实封泛滥滋长的需求,各有诉求,各有争取,索性各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