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辛苦思玄了,若非你这数年来劳苦于边,凉事糜烂或将累及关陇,使中国战事贻误。”
皇帝这一番夸赞,也并非夸大其辞,江虨、庾曼之二人文武并用,使得凉州发生的动乱影响只限于凉州一地,并没有危及到关陇的局面。这才使得关陇方面能够大军群出,对并州之众形成压制之势,使得北面匪寇没能跨越太行山而联系起来,让王师得以分别击破。
如果当时凉州形势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或不至于让行台陷入完全的被动,但也会将整场北伐战役的节奏拖慢许多。因是新朝封授大典之际,皇帝陛下也并没有忽略江虨此功,使之成为因功得爵的郡公之一。
抛开其余不谈,江虨对皇帝陛下自然是分外的感恩戴德。旧年他在江东,不过是家道中落寻常一员,而且因为其父离世太早,亲故旧眷早已凋零、不足助他自立。
正是在获得沈氏赏识之后,整个人生际遇都发生了莫大转机,不独借此成家立事,之后皇帝陛下也给予他充足的机会得以展示自己的才力。
当然,被抛在凉边数年之久,错过后续几年中国许多大事,心中也是难免失落,但在归途中得知自己已被新朝高封郡公,江虨心中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之情简直就无以复加,恨不能插翅而飞、远度关山,直趋阙下而叩拜谢恩。
有志者事竟成,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止游子归家步伐,如果有,那就打包一并带走。是的,江虨之所以能够返回洛阳,就在于他直接鼓动张骏嗣子张重华跟他一起东返。
在将激动心情稍作收敛之后,江虨便从头开始讲述他这一壮举过程。
凉州的纷乱讲起来也很简单,小在家门之内也不过是嫡庶长幼之间的争产。作乱凉州的张祚乃是张骏庶长子,虽然年长,但张骏在临终之际还是遗命嗣子张重华继承其凉州基业。张祚不满于自身一无所得,于是悍然兴兵为乱。
这件事之所以复杂,还在于凉州本身过于复杂的地方势力纠葛。此处远在西陲,既有众多当地土著大宗,还有早年西逃避祸的中国人物于此已成派系,当然也少不了大量羌氐等边胡部落涉于其中。
江虨留驻凉州多年,对此中诸多势力纠葛也早已经有了一番深入了解。
在这几股势力中,最为亲近天中朝廷的自然便是那些西迁避祸的中国人士,类似陇上大儒郭荷,早在大梁还未创立便响应行台征辟而东行入洛,其他避祸时流即便一时间不能东返,也都希望凉州与天中朝堂联系更加紧密一些。
另有那些诸胡悍部,他们的意图也很单纯,无非有奶便是娘,看重眼前短利,本身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政治图谋。
至于凉州当地那些土著大族,立场其实很微妙,他们既以诸夏冠带世族自标,又不愿完全受控于强势朝廷,希望能够保有一定的独立性。
张氏这一场争产的内斗中,张重华是获得朝廷认可的张骏继承人,因是也获得了那些西逃士流的拥戴。
同时绝大多数凉州土著门户也都是支持张重华,抛开朝廷态度等因素,张祚以庶欺嫡,本来就违背了这些大族所恪守的宗法概念,更不要说其人悍然兴兵、弄戈州内,直接打破了凉州大族所努力维持州内无事的局面。
但张祚也不是没有支持者,许多张氏内部族人由于本地门户出于限制张氏权柄而遭到长期打压,如今则奉张祚为首领。还有一些凉州土著大族边缘人物,再加上张祚着力拉拢一批西边羌胡之众,因是势力同样不容小觑。
双方各占凉州半壁,数年来相持不下。而在这对峙的背后,其实也不乏投鼠忌器,因为担心彼此力量损耗过于严重而让王师得有可趁之机,全面介入到凉州内讧中来。也不得不说,以宗族为传承单位的张氏凉州势力,如今分作两派,一者顺、一者逆,也的确符合大族乱世谋生的政治美学观。
所以双方对峙这几年,最激烈还是停留在彼此互作声讨,至于真正的大战,则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但是张氏耗得起,江虨却耗不起,他实在厌倦了留在凉州看这二者嘴上打架。特别随着北伐成功、中国悉定,天中朝廷已经可以分出足够的精力去处理凉州边务,江虨更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此。
别看现在凉州张氏兄弟彼此闹腾得很,可若王师真要强势介入此中而直接出兵,双方下一步可能就要握手言和。这其中的取舍考量并不集中在张氏兄弟身上,而在于他们各自背后的支持势力。
特别是那些凉州土著大族,他们其实是怯于与中枢直接对话的,所以需要顶着张氏主君在上,以期能获得一个允进允退的政治处境。
正因如此,江虨索性釜底抽薪,直接说动张重华归附中枢。当然这里面也需要一定的技巧,并非利弊坦陈便能说动张重华,毕竟在凉州他是相对独立的外藩州主,可是一旦前往天中,则只能是殿下为臣。
这当中江虨所使用的手段与技巧不必细述,结果则是张重华在几经权衡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听从江虨的建议,率众东行而入天中。
张重华离开凉州之后,对于中枢朝廷而言,凉州局面可谓是豁然开朗。从王师角度来说,对于仍然存在于凉州的张祚势力,只存在何时讨伐的问题,再无道义方面的考虑。
所以,当江虨将凉州事态进展汇报台中,皇帝陛下也是颇为欣喜,并派人沿途妥善安排,务必保证张重华能够顺利抵达洛阳。
张重华归洛,对于新兴的大梁朝廷而言可谓意义重大。其人内投,不独给王师提供了一个更加直接解决凉州问题的途径,而且张重华可谓是大梁新朝甫立,第一个来投的边藩势力首领。
对于广拥神州诸夏的大梁朝廷而言,凉州问题算不上是至重,但只要存在着,就是扎入肉中一根刺,即便不疼也觉刺挠,更是直接影响到关陇方面的诸多经营创建。
而且,凉州政权收复与否,在道义上也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永嘉之祸的特殊背景下,凉州虽然地处边陲,独立于祸乱之外,但也因此收容许多诸夏人丁并文化上的传承。
原本历史上,凉士东归可谓是极大促进了北魏汉化进程,乃至于催生隋唐帝国,甚至盛唐直接追溯西凉李氏政权为之先脉。诸夏传承,数千年来成一脉,承前启后、屡传不绝,前凉政权在其中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元素。
眼下中州虽然刚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北伐战事,新朝章制待建、民生待复,但也不至于连一场区域性的凉州战事都支撑不了。
因是在江虨等人踏上归途的时候,中枢便做出了相应的安排,并州局势由弘武军、镇武军原地镇守维持,关中府兵悉数归镇,一方面配合关陇军区的创建,一方面做好陇上前锋的征讨大本营。
至于老将郭诵,也在参加完封授大典后便匆匆返回长安坐镇,新任关陇军区大都督,陇右都督庾曼之整装备战,最迟可以在明年开春便正式发动针对凉州张祚的讨伐战事。
话说回来,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家门不肖遗祸至深。关于凉州问题,他最初设想还是以羁縻为主,毕竟张骏父子对于中枢的态度尚可,双方并无原则性的矛盾,可以用事于缓,从容兼并,给张氏政权留下一两代人的缓冲时间。
可是现在看来,则没有了这个必要。张氏几代人于凉州所经营的威望与民心,在这长达数年的内斗中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仅剩一点随着张重华内投中枢,也将会兑现成为其人立足新朝的一层保护,张氏政权则已经没有了再留凉州的基础与必要。
皇帝陛下与江虨讨论良久,主要还是关于凉州收复之后,当地大族的治理问题。这些凉州土著门户,因为远在西边,还不同于河北那些世族旧门。
他们那种独立性对于中枢政令推施诚然具有一定的阻碍,但从另一个方面讲,正是由于他们的顽固扎根、家业立此,才让凉州区域没有彻底沦为胡虏纵横的乐园。
而且,如今诸夏百废待兴,人口损失严重,南北都有力用不足的困境,更是不能罔顾腹心而一味作大规模的徙远开边。所以凉州真正的播化入治,这注定是要留给儿辈们开创的功业,就算当今皇帝陛下雄心再大,但是人口与元气的恢复也必须要付予一个漫长的周期。
如此说来,凉州那些土著门户也仍还具有维持羁縻的价值,毕竟同文同种。若是对他们打压过甚,而后续中枢的开发力度又跟不上,只会便宜了那些边缘胡虏借此壮大。
当然,也不可一味的纵容。在经过一番探讨之后,皇帝陛下与江虨针对凉州现状,还是总结出三条思路以加强凉州土著宗门与中州的联系,文化上的吸引与包容,军事上的拉拢与调度,以及商贸上的利润分享。
通过这几点,将游离在外的凉士逐渐融合,成为诸夏统治生态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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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2 边事轻重
正事聊完,转又言及私事,江虨的话题很自然便转到胡润昨日前来拜访自己的事情上来。
听江虨讲起胡润,皇帝便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胡厚泽,看来也不纯是痴愚,遇事还懂得择于贤流请教。”
“能追从陛下经年之久,功成社稷,兼惠于身,论及才力,又怎么会是庸流之选。只因天心浩大,人事诸多井然于怀,群下俯首待用,自能各逞才力,久则不必劳心谋私,幸从英主,是我等内外任事之众的福泽。”
江虨也笑起来,恭维话无需思索便脱口而出。
皇帝听到这话,眉眼之间更显愉悦,但也还是不乏认真道“人将此一身志力托我,也实在不可懈怠辜负。社稷所以壮兴,便在于任事者各得其所。高屋广厦,大材细料俱不可缺,明堂巍峨,那也需要仰仗良匠量才施用,层叠高垒。毕生所求,无非上下无负而已。”
皇帝之所以属意胡润外用劳远,抛开一些戏言成分,也是希望能给自己这一亲厚门生再提供一些建功机会。
此前封授大典中,北伐功臣凡得独领一军者,几乎尽数获封郡公。反倒是皇帝真正的亲厚门生,如胡润、辛宾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稍作压制。辛宾攻破信都,并生擒羯主石虎,等到完全解决了羯国残余势力,肯定还要论功再授一级。
至于胡润,本身或无殊功加持,但论及多年追随、恪守职任,直封郡公也不是不可。但还是因为与皇帝陛下的亲近关系,而遭到浅压一级。如此就算有人失意于此前封授,或者与自身设想略有差距,也不可因此怀忿。
不过皇帝也不是没有准备补偿方案,胡润目下正是年富力强,经验、才力都维持在巅峰,若只是荣养于洛中则实在可惜,不如外放再积边功。
目下的辽边,也的确需要一员大将坐镇,以配合与支持刘群和温放之谋划辽边事务。眼下朝廷主要还是将精力放在解决西南边患,待到此边事了,便会将辽边问题正式解决掉。
在考虑镇将人选时,皇帝自然便优先想到了胡润这一门生亲信。当然用或不用,主要还是看胡润自己的心意,如果胡润真的难弃天中繁华而懒于行远,皇帝就算有这样的心意也不会勉强他。毕竟人若无心于事而勉强用之,出了什么意外反倒成了加害。
听江虨的意思,胡润虽然有些牢骚,但大抵也并不抵触此用,这也让皇帝颇感欣慰,准备稍后正式约见胡润商讨此事。
不过话说回来,讲起辽边慕容皝,皇帝也不得不感慨,能够于此乱世厮混出头的人真是不简单。
最起码慕容皝在判断朝廷之后用事策略的时候,是颇具前瞻的准确。其人在羯国国势江河日下、即将覆亡的时候,还有勇气选择毅然投羯,也的确是身为一个枭雄该有的素质。
别的且不说,若慕容皝仍在世上,且能够与羯国保持一个融洽的关系,当王师北进攻破信都的时候,别的且不说,最起码羯国残留于幽州的一部分势力,肯定是要被慕容皝趁机兼并吞没。
而在消灭了羯主石虎这一盘踞河北最大目标之后,接下来王师在北也的确成为了强弩之末,是很难再继续北进而攻略辽边。
且不说王师部伍继续北进,能否适应得了辽边寒苦复杂的作战环境,单单补给线的加倍延长,便是一个不得不慎重考虑的大问题。
河北累经羯主石虎的虐害与破坏,可谓民不聊生,局势败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根本就不具备作为大军前进基地的基础。
就算大军粮草可由河南向北输送,就算不论这漫长路线的沿途消耗,王师若还专注北边军事,民生恢复上势必就没有足够的精力投用,长此以往,河北局势再生变数也是笃定可测。
即便没有这些原因,辽地贫瘠寒荒,收其土不能补所耗,考虑到新朝甫立、百废待兴,辽边也不会成为新朝建立后需要不顾民生代价的首要打击目标。
假使慕容皝还在世上,大可以利用这一点大梁力有不逮的喘息之机,于北方兼受羯国残余,就此成长为一个新的边胡霸主。等到大梁西南事了而在转顾北方的时候,局面又将大不相同。
从这一点而言,温放之等人用事辽边,撩动慕容部自残内耗而没能利用好羯国覆亡这一波红利,言之可抵十万兵用都不为过。最起码在数年之内,辽边的慕容部都不足以成长为值得大梁朝廷全力应对的边胡势力。
反倒是塞上的代国,在王师北伐过程中便表现得蠢蠢欲动,等到羯国被攻灭之后,又一反此前磨刀霍霍而向旧主的姿态,积极主动的联络那些仍在挣扎活跃的羯国残余。
到如今,羯国那些残余多数已经集中到新兴、雁门、代郡等接邻塞上的几个边郡之间。即便是他们与代国还没有达成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但在事实上也已经成为代国拓跋氏的外围藩篱。
但警惕是一方面,目下国力所限,王师也很难大军群出而大举讨伐代国,也只能保持局部性的对外征讨,同时杂以纵横之术的妙用,在羯国残余势力已经成为代国事实外藩的情况下,力求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与隔阂,也借羯国残余势力将代国的力量隔绝于塞上,来给王师争取一个喘息恢复的时间。
这并不是不可达成的任务,虽然大梁与那些羯国残余有灭国大仇,可谓势不两立,但代国在羯国残余看来同样也是背主之贼,正是由于什翼犍贼心不死、蠢蠢欲动的做南窥试探,才让羯国不得不频频后顾,在面对王师这一强劲大敌的征讨时不能心无旁骛的应对。
另一方面,就在于在羯国这些残余势力之中,其中有一股相当有可能拉拢过来的可观力量,那就是羯国司空李农所统御的数万乞活军。
这一部乞活军,始终没有出现在抵抗王师北伐的正面战场上,而是由于羯主的不信任,始终留在北方防备代国,如今河北事了,反倒有可能成为朝廷盘活边塞一盘棋的一步棋子。
此前王师北伐,对于乞活军的根据地广宗乞活也是不乏善待,更容许广宗乞活成为一股法理许可的独立势力,这也给王师主动接触招揽李农部乞活军留下了空间。
此前,作为前锋大都督而主持清剿羯国残余势力的谢艾便上书台中,提议暂缓对羯国残余的进攻,而将重点放在游说李农归义上。如果此事能成,羯国的残余势力顷刻间便会消亡大半,这一部乞活军也将成为王师抵御代国的重要力量。
这件事也是目下台中热议的话题之一,对于谢艾提出的这一思路,台内基本已经达成共识。能够化敌为盟,这对王师助益极大。仍在议论不定的,则是朝廷需要释放多大的诚意,给予李农与其所部乞活军多大待遇,才能够促成此事。
大梁新立,无论文武都有一股豪壮悍气,哪怕是在讨论羁縻事宜,都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息。
此前李农其实已经主动联络前线谢艾,希望能以雁门郡公而率领麾下独成一部,为大梁朝廷世守雁门。这种条件,台中自然不可能答应,关键不在于名爵高低与否,而是世守边镇已经上升到新朝章制问题,此例绝不可开!
但若不答应这一条件,事实上朝廷又需要这一部乞活军留在边塞。乞活军独立性太高,投靠羯国那么多年仍能保持相对独立的姿态便可见一斑。其军与王师编制则更是格格不入,即便不考虑边防问题,若招引归国,也将会是一个最大的不和谐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