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参与这么多场战事且多积勋并活下来,这位兵长无论运气还是勇武也的确是人中翘楚,高官厚禄都是理所当然。
金玄恭之所以能够积勋七转,其中最主要还是启泰年间率部北进攻取上白,促成了广宗乞活的归义并羯将石闵的溃败。
这一场战斗中,他所率兵众虽然不多,但所攻取的上白却近乎一座空城,依照阵仗规模来判断只能算是下阵,以多击少。
但是考虑到当时敌情不明,加上广宗乞活还在上白后方,虽然直接参与阵仗的敌军不多,但所涉及方面却广泛,因而被定为中阵。上白城池虽然不大,但在广宗与广平之间却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夺城之功定为上获。中阵上获,论功四转。
之后金玄恭便转入大都督谢艾麾下听命,虽然也参与了襄国城外与麻秋大军的对战,但当时的阵势布局他并没有被安排进入正面战场,作为后备力量待命大营中。
结果麻秋部伍太不禁打,根本无需他们这些后备力量上场便崩溃了,之后只能打扫战场并跟随大军进入襄国城,凭此夺邑之功而分惠一转。
之后大军驻扎于襄国城,到了第二年大都督谢艾挑选精锐北击信都左翼,金玄恭又没能当选。毕竟他旧患在身,不以勇武而称,可是轮到韬略智谋,谢艾乃国朝第一,金玄恭在其麾下自然也就乏甚存在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自然也就难有表现其人军事才能的机会。
也幸在王师战将升迁途径不独只有论功拔授,还有考选授用。在信都方面敌势被击溃,襄国大军北进攻打羯国伪赵王石遵的时候,需要各军分兵协同围剿,金玄恭凭制策陈论得到大都督谢艾赏识,授其独领一军、方面行事的职权,金玄恭才再次得到展示才力的机会。
之后他大胆出击,追摄敌踪,且凭着以粮草为诱饵设伏,在常山井陉一战擒获包括羯胡宗室、石遵所封乐平王石昭在内的数名羯国权贵,凭此下阵中获而积勋二转。
不过当时几郡之中已经集结王师十数万众,特别其中还有左路都督韩晃所部河内骑军。
骑兵机动力本就高超,再加上韩晃所部因为战略需求而封锁太行山径道,根本没有机会加入到河北正面战场,此际得于入战,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围杀羯国残余以逐功事,很快几郡之间便贼迹杳然。
随着羯军全面的收缩后撤,王师再想逐击所需要承受的后勤压力太高,而且还要防备随时都会南下的代国索头,不得不调整战略,不再主动出击而以控御为主,金玄恭的北伐征战便也告一段落。
之后各军确定留驻与回撤名单时,大都督谢艾也特意征询过金玄恭的心意,金玄恭本身虽无殊功盛事,但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特别在出身方面的特殊,也让谢艾觉得其人若能留于此境,肯定能有更大的才力展露。
但金玄恭在深思权衡之后,还是婉言谢绝了大都督的赏识,选择归洛待用。他不是贪图河洛的安逸,也没有懈怠逐功报效的志气,只是打心底里不愿再与旧年人事产生什么牵连。
特别随着他那个令他又怨又敬的父亲横死于兄弟屠刀之下,早年种种于他而言只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旧梦。如今的他,只是蒙恩而获新生的大梁王臣金玄恭!
归程一路喧哗,眼见到河北各地已经由原本民不聊生的祸后废土而渐渐归于秩序,金玄恭心中也洋溢着一股共襄盛举、缔造盛世的自豪。原本身为一个为亲族、世道所抛弃的厌物,居然还能参与到如此伟大盛事之中,于他而言,可谓是十足的荣幸。
大业二年的洛阳,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繁华迈进。归洛之后,金玄恭与一众勋功袍泽在洛西军城接受了皇帝陛下的检阅犒奖,之后也如其余袍泽一般暂卸职事,等待朝廷拣选遣用。
虽然天中定局经年,但是由于此前身份尴尬,金玄恭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并不多。而且他在一众凯旋将士之中,军功誉望并不算最显眼,但是归洛之后,生活也并不枯燥忙碌。
须知眼下的金玄恭,除了王师将领这一身份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圣人门生。所以待他归洛之后,登门拜访、交际往来者也是络绎不绝。
虽然眼下的他在一众早已功成名就的圣人门生中也只是一个后进,远远比不上其他担当大任者,但是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在洛中便不至于举目无亲。
这其中,待他尤为热情的便是六军都督府左都督胡润。胡润久从圣人,积功深厚,在武臣之中威望较之几位郡公重将不遑多让,与金玄恭这个封爵都无的后进交际往来,可谓是真正的折节下交。
对于胡润的这一份热情,金玄恭也颇感受宠若惊。特别胡润对他的热情,还不止于日常的往来,甚至对他成家立室的私人事务都多有关照。
旧年作为一个客寄质子,前途黯淡,金玄恭也懒于谋此。但如今他得列圣人门墙,且也算是薄有功勋,类似事情其实也有考虑,特别在胡润的鼓动之下,也不由得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大丈夫英迈此世,逐功当时,惠泽后嗣,这都是人道至理。玄恭你盛年志壮,更应择贤惠、立家室,将此忠义壮志传承于后,续为国朝裨益。我等俱列圣人门墙,也不愿见你长久孑然孤立,使人恻隐……”
胡润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拍着胸口保证定要为金玄恭择一良配。
其实金玄恭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求能温婉贤惠、善于持家,哪怕只是寒素人家质朴娘子,也都不怎么挑剔。
这件事情上,胡润可谓是尽了心,只要不在台中当值,便带着金玄恭游走都内各家。过程中,他反而比金玄恭还要更加挑剔,只觉得自己这个老大哥好歹也是国朝新贵,既然出面为小兄弟张罗人生大事,便不可马虎。
在经过一个多月的走访挑选之后,也终于为金玄恭择定姻亲,那就是与胡润同为乡亲的豫章南昌县邓氏人家。豫章如今改设洪州,邓氏旧年也曾为郡中望族,而选择与金玄恭结成姻亲的乃是礼部下属主客郎中邓玄。
对于自己所促成的这一个结果,胡润倒是颇感满意。邓玄虽然不算台省大员,但毕竟也是司职典礼的主司郎中,可以称得上是清贵之选。而且邓氏也是乡土豪宗,富甲一方。金玄恭能与此等人家缔结姻亲,面子、里子可以说是都有了,也不枉自己出面张罗一场。
金玄恭本来就没有太高的要求,尤其也见那邓氏娘子温婉知礼,让他多有心仪,对胡润也是发自肺腑的感谢。心知如果没有胡润出面,邓氏未必会看得上自己这个边胡出身的后进。
新朝新貌,婚论事宜也都从简。虽然心知圣人日理万机,但在胡润的建议下,金玄恭作为圣人门生还是呈表禁中稍作述事,但也没有奢望圣人会有什么回应。
然而金玄恭却没有想到,两日后便有苑诏召他入禁中。
朝日午后,皇帝陛下在禁中万岁殿接见了金玄恭,见其人趋行入拜,微笑着免礼赐座“诸事扰人,难得闲暇,竟不知玄恭将有成家之喜,贺言来迟,玄恭可不要怪我疏远。”
“岂敢、岂敢!微臣能得新生,面目改换锥立天中,全仰圣人关照垂怜。君恩忝受,至今却仍无殊功敬报……”
金玄恭以头触地,语调隐隐颤抖。
皇帝见此一幕,心中也是多生感慨,随着他来到这个世道,许多人的人生轨迹都已经大大改变。对于金玄恭这样一个本该名著史册的人物,也难免另眼看待,不将之视作寻常之流,其人能够在大梁秩序之下开启一个新的人生,也让他大感触动,这才动念召见。
询问了一些婚礼筹备事宜,又听到金玄恭言中对胡润这个媒人多有感激,皇帝便忍不住笑起来“胡厚泽虽然独眼观世,但却不乏狡黠。他此番赠你一惠,也未必纯是皎皎无私,五月之后,他将赴任平辽。”
金玄恭听到这话,先是微微错愕,旋即脸色就变得纠结起来。
胡润将要外任平辽大都督,这件事虽然早已经确定下来,之所以拖到大业二年还未宣诏成行,主要还是为了等待河北方面的士力筹措。辽边、代北彼此息息相关,但又各自独立,朝廷也需要一方平稳之后,才能着力开拓另一方面。
听到皇帝陛下讲出这一桩机要,金玄恭心中难免为难,沉吟半晌才叩首道“微臣绝无颓志怯行之想,无论何用俱慨然而行。但辽边人事乖戾,思之每有剜心之痛,难免意乱情伤,恐于不能胜任……”
“人事艰深,谁又能完全的泯灭伦情。王法虽是昭然堂皇,但也不会一味的强人所难。玄恭若实在不愿行北,来日持我受诏自往汝南王征府听用。至于你与胡厚泽人情纠葛,我是不好干涉的。”
皇帝陛下听到金玄恭言辞恳切凄楚,便又开口说道。胡润想要稍借金玄恭的身份去处理平辽军务,这一点用心皇帝陛下倒不反对,但金玄恭既然不愿再与旧事有什么牵连,也无谓勉强。
辽边大局渐定,之后主要还是细节步骤上的操作,金玄恭身份能够提供的助力其实也是可有可无。
不过皇帝陛下也想看一看金玄恭在大梁治下又能有怎样建树,倒是不舍得将之虚置洛中,索性将之派往沈云麾下,参与已经开始进行的讨伐成汉战事中。
对于圣人人情关照,金玄恭自是感激涕零,但一想到胡润助他成家的情谊,一时间也是有些为难,思忖该要怎样回报对方。
之后一段时间,胡润也知金玄恭被圣人另有遣用,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着相,仍然热心帮着金玄恭筹措婚礼事宜。
金玄恭感念于此,趁着婚礼之后一点闲余时光,依照自己对于辽边的种种记忆,制定出一些适宜于辽边形势的策略,整理成册,赠予胡润,希望能对其人辽边建功有所助益。
六月中,完婚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新婚燕尔温馨时光,金玄恭便跟随新一路休整完毕的王师部伍直往襄阳的汝南王征府而去。这一次出征,他不再负责领军作战,而是作为荆襄大都督府军司副使并行军参谋,主要负责统筹建策、制定谋略。
当金玄恭等人抵达襄阳的时候,才知汝南王沈云早已经率领前锋部伍南下巴东,挥兵入蜀。增援的部伍还要暂留襄阳等待各方粮草集输至此,而金玄恭作为行军参谋,只能连忙继续上路,争取早日追赶上汝南王行军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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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汉篇2
行途之中,金玄恭也在恶补有关成汉的资讯种种,今次南行,他并不是前线领兵战将,建策于后,自然就需要对成汉政权有一个通盘了解。
关于成汉之前世今生,朝廷早有专人搜罗整理,汇集成册,只需用心苦读,便能对成汉之国情国策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成汉李氏,号为巴氐,追本溯源,其族应是世居巴西宕渠的賨人。賨人名气或是不如氐羌等诸夷那么大,但同样也是历史悠久,早在武王伐殷时期,賨人便出现在战场上。
之后楚汉争霸,汉高祖刘邦封在汉中,而地处巴西的賨人也给予了汉祖很大的支持,以至于终于前汉一朝,賨人都颇享优待。
巴西宕渠这一支李氏賨人,在后汉末张鲁统治汉中时期迁入汉中,之后张鲁归降曹操,这一支賨人便又继续外迁,被安置在了陇上的略阳郡。略阳郡氐胡众多,如氐人雷氏、早已归义的氐人伏洪等等,李氏族居于此,便有了巴氐的称谓。
前晋中朝元康年间,氐人齐万年作乱秦雍之间,此乱持续数年,虽然齐万年最终被消灭,但是秦雍之间也是一片残破,随后便掀起了浩浩荡荡的秦雍六郡流民起义。
巴氐李氏便是秦雍流民领袖之一,率领六郡流民进入巴蜀,这个过程自然不乏艰辛。李氏虽然出身巴蜀,但如今再归已无桑梓锥立所在,其麾下六郡流民又遭到当时益州刺史并蜀中豪族的共同敌视。
这当中尔虞我诈、背叛反杀等等诸多乱事不作细表,李氏所领导的六郡流民在经过辛苦奋战、两代首领李特、李流先后亡故,最终才在李特之子李雄的率领下击败前晋益州刺史罗尚,正式入主成都,从而僭制称王。
入主成都之后,李雄除了继续打击蜀中境域之内的反抗力量之外,也在积极笼络蜀中当地豪强大族,其中尤以阜陵大豪范长生的归顺意义最为重大。也正是在范长生的建议之下,李雄才悍然称帝,国号大成,以追崇两汉之交同样割据蜀中而国号“成家”的白帝公孙述。
李雄在位期间,成国国势攀至最盛。六郡流民本就是徙转流落、死中求活、凶悍无比,再加上得到蜀中土著豪强中的边缘人物如范长生之流的襄助,得以将蜀中本地势力死死压制。
李雄享国三十余年,三十年间天下大势风云变幻,蜀中却因为得天独厚的闭塞环境而没有受到太多外来势力的侵扰,李氏始终一家独大。
而在李雄称霸蜀中的过程中,北方两赵互攻,江东同样也是政变纠纷不断,几方强势势力俱都无暇干涉蜀中局面。
李雄死于咸和八年,而在此前一年,当今大梁皇帝陛下刚刚于淮南痛击羯国南侵大军。江东分陕老臣陶侃也是奋起余勇,统率荆江两镇强军力复重镇襄阳,南国盛态初露端倪。
虽然李雄在世时,蜀中局势大体平稳且稳中有升,但李雄英明一世,最终还是在嗣传问题上留下了隐患。其人庶子十数人,但却并无嫡出,因是在很早之前便立其兄长李荡之子李班为太子。
李雄尸骨未寒,其子李期、李越便将太子李班杀于李雄灵前,由此掀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蜀中这一片并不广袤的平原,本来应该是超然于世道兵祸之外的一方乐土,但是由于李氏宗亲之间的彼此争杀夺势,血雨腥风之惨烈尤甚中原。
当此时,江东朝廷正是大享痛击羯国南侵大军红利之时,声望如日中天的南国沈大都督并取豫州、徐州大权,忙于布局中原,根本无暇旁顾。而当时直面成国的荆州重镇又逢陶侃去位、庾怿赴任,也正进入一个调整期,没能抓住这个机会进攻蜀中。
成国这一场持续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最终以李雄一脉嗣传死绝,国位则归于李特之弟、李骧的儿子李寿而暂告段落。
李寿得国之后,将国号改为汉,这便是“成汉”之称的由来。李氏虽然只是巴西賨人的出身,但历史却并非短板,曾经割据蜀地的两个政权,公孙述的成家,蜀主刘备的季汉,俱都有所表敬。
李寿得国之际,正逢中原大战,王师一战攻灭河北石堪,之后江东以诸葛恢等人为首发动政变。算起来,李寿得国倒是与当今皇帝陛下初掌江东军政大权步伐相距不远。
但之后两方势力发展趋向却是大不相同,皇帝陛下执掌江东大权之后不久便于洛阳创设行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蓄养士力之后,便挥兵向西,展开了收复关陇的西征战事。
李寿在成功废除李雄之子李期而得窃国位之后,却并没有就此励精图治,而是开始放纵自己的私欲,开始大修宫室,奢靡享乐,自以为有四塞之险而荒驰戈事。
李寿享国六年而死,其子李势继位。如果说李寿尚有几分开拓之主的节制与清醒,那么李势则简直就是亡国之态昭然,骄狂凶横,残杀元辅,刚愎自用,好色怠政。
然而这时候,成汉外部形势也发生了极大变化。荆州王师开始积极主动的向西进攻成汉,特别随着王师西征战事告一段落、关陇悉数归治之后,王师更是直取汉中,巴境岌岌可危,李势也终于慌了神,开始正视亡国之威,挣扎求存。
讲到这一点,大梁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其一人给世道诸多方面带来的改变。在原本的历史上,李势之弟李广因其无子而自荐为储,之后更逼迫李广自杀。
然而在当今这个时空中,在外部庞大压力之下,李氏兄弟并未手足相残,为了统合众力抵抗王师的步步紧逼,李势更是主动册立李广为皇太弟,并以之为益州牧驻守巴西阆中这一巴蜀门户要塞。
除此之外,李势更主动联络仇池国杨氏,多许利好,希望仇池国能为其外藩,抵抗来自陇右方面的王师进功。
冥冥之中或许李势天眷未衰,之后不久,南北军事冲突爆发,洛阳行台诸边事务暂作停顿,举国之力北伐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