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既然如此,那就请任先生代我去长干寺求两卷高僧手录佛经,来日与我同往东海王府一行吧。
沈哲子很快做出了决定,反倒是任球有几分迟疑:如此稍显草率吧?
不妨事,反正我也未必是他家多受礼待的客人。
东海王名位虽然尊崇,但也并不值得沈哲子如何认真对待,况且彼此既无交谊,又是南北隔阂,亦无更作深交的打算,礼达意至,不失礼数即可。
听沈哲子已经做出决定,任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新投靠未久,对沈哲子脾气尚在观察揣摩,遇事多做少言。
到了约定这一日,庾条亲自来沈家邀请,见到庄园内数百沈家部曲阵列森严的样子,不免吓了一跳。若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以为这户人家要做什么歹事。
沈哲子倒不觉得自己是在小题大做,笑着对庾条解释道:前日外出遇险,可知都中颇不安稳,有备无患。
上次遇袭虽是自导自演,但沈哲子不得不预防会给旁人以提醒。加之他心内对司马家诸王向来不大看好,猜不透对方何时会偶发脑洞大开,自然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个时代的人道德素养向来不高,巨富石崇发家就是靠打劫勒索,沈哲子才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一旦有意外发生,百余名龙溪卒加上两百余精壮部曲,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战力。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条倒不好再说其他,便笑道:恰好今次东海王宴会在城外东郊,那里颇多园林沟岭。此去大概要三五日时间,哲子郎君率领随员,我等兴之所至也可游猎一番。
因为沈牧在北人当中颇积怨望,沈哲子今次并不打算带他同往,留其在城内看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出门。
建康城最繁华之处在秦淮河南岸城南位置,西为石头城,北面则是皇陵并皇家游苑等,至于东面则是大片的坡岭沟渠甚少人烟。东吴大帝孙权便曾在此修筑园墅以游猎,时常有大型猛兽如猛虎之类扑击其鞍马,因而专造射虎车用大铁笼罩住车身,于铁笼中引弓射虎。
时下虽然已经入晋,但建康城东郊仍难称繁华,除了一条官修的驰道之外,便只有寥寥几处传驿官舍,甚少民居。
出城之后便是大片草地,沈哲子与庾条在一座山丘前同先一步抵达的众人汇合。这些人皆为庾条的侨门资友,其中大半沈哲子已经见过,另外也有一些新面孔,大概是过去这段时间在建康城新入伙的资友。
因为过去几日被庾亮控制了人身自由,这些人精神状态都未算好,只是在见到沈哲子时便加倍热情,大概是想尽早敲定南下事宜,卷款逃离是非之地。
一行人各自都有随从部曲,两下汇合之后竟达千余之众,在这田野间浩浩荡荡铺开,颇具气势。这么多人中,南人却只沈哲子一家。但因为庾条的缘故,加之其中多数眼下有求于沈家,因此沈哲子非但没有受到排挤,反而隐隐成为一个中心。
东海王司马冲的别业还要往北去,一行人汇合后便沿着草色青葱的队伍往北而行。
时下正值初夏,田野之间草木欣欣,放眼望去尽是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画面。这些侨门子弟不乏有颇具雅趣者,便于牛车上调琴弄箫,又有携美同行者,命姬妾于行途中娇声而歌,整个队伍一时都弥漫在乐声袅袅欢快气氛当中。
庾条车驾便在沈哲子左侧,似是受到这气氛感染,蓦地引吭长啸,声音虽未称嘹亮但亦足够通透,啸过之后神情却又转为几分寂寥:聚众而行,放达于野,可惜南二郎已难复观此景!
沈哲子想起那位南二郎重口味的风采,心内便感觉一阵恶寒,呵呵一笑并不作答。
庾条却似胸臆郁结,转为叹息道:哲子郎君或难领会我这意趣,然我与南二郎情发愿契亦不曾害于人,只因稍悖礼法,南二郎便不被家兄所容,已是魂断
见庾条一脸伤感状,沈哲子不免微微错愕,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一想到庾亮那种性格,做出这种事情来倒也并不出奇。
队伍缓缓前行,穿过两座丘陵之间一片坡地后,地势便渐渐开阔起来,行在高处可以看到远方坡地下有篱墙围起的园墅,并且颇多马嘶鹿鸣之声。
一队骑士由篱墙内冲出,呼啸而来,远远的打起旗号示意队伍停在草地上,然后便有一名戎甲小将撩起面甲上前查验众人身份。
沈哲子等人暂停在水边草地上,等待放令通行。他站在车辕上远远一眺,看到篱墙外早已经停满了各种车驾牛马,显然都是来为那位东海王庆生,可见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王爷在都中人气之高。
那一队骑士倒也并不如何仔细搜查,只是览过各家子弟递上的名帖后便逐一放行,等到庾条递上名帖,那年轻将领不敢怠慢,连忙欠身行礼,旋即便对庾条笑语道:尊府五郎已经先抵,庾君若要去汇合,末将可着人引庾君先行入内。
庾条摆手道:这倒不必,我自有一众友人同行。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沈哲子,说道:这一位乃是西陵公之子,吴兴沈哲子沈郎君,与我同行。
那位年轻将军听到这介绍,再看向沈哲子时,眸子不禁一亮,问道:可是日前作《游子吟的那位吴中玉郎君?
见对方这幅表情,沈哲子心内颇有成就感,原来他的名气已经不再限于吴中一地,就连东海王府的属官都听过他的诗名。于是他也微微一笑,淡淡颔首。
沈郎诗作情挚意朴,道出我等离乡游子难述之怀。
将领对沈哲子深施一礼,只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后诸多部曲后,脸上却露出几分难色:莫非这些壮士,尽为沈郎部曲?
这有何不妥?庾条在旁边有些不悦道。
那将领连忙摆手,说道:只是今日来为大王贺者颇多,入园者随员皆有限额。沈郎可携末将符令前行,自有专人接引安顿随员。
说着,他从怀内掏出一件小小符令递给沈哲子,又说道:此符令请沈郎贴身收好,稍后末将自去拜会领回。
一通查验过后,这一行人才被放行。再继续前行一段距离,便到了人迹稠密地段,果然沈哲子身后众多随员颇引人关注,几次有人上前问话,沈哲子着人将那将领奉送的符令亮出才得畅行无阻。
终于到了园墅门口,一众人都要下车,每人只可携带三名随员入内。沈哲子虽然有这符令在手,也只不过又额外带了十个人,至于剩下的部曲,则都被引到河谷旁的临时营地暂时休憩。
这座园墅极为宽宏,最起码有十数顷的面积,门厅处自有王府仆役管事负责登记来贺的宾客,并按照宾客身份并礼货厚重程度将宾客分流安置。沈哲子随着众人依次入内,在门厅处签上自己名号,让人将礼货奉上。
那负责登记的王府属员乍一看到一个南人门户,心中便是一奇,可是在看到沈家奉上的礼单时,神色间便露出一丝鄙夷,随手丢来一个丙字号牌。
沈哲子倒不觉得如何,正待让仆从将号牌收起,庾条见状后脸色却是一沉,劈手将自己领到的甲字号牌砸在了对方脸上:你且说丙字须得多少礼货,我家溢出礼货速速退回!
他们这一行人或因门第或因势位或因礼品参差,所得号牌本就不尽相同,看到庾条这么叫嚷,原本已经行入的人也都疾行返回,将各自号牌抛回,纷纷要求换一个丙字。一时间,二十余个号牌被甩回来摊在那王府属官脚边散落一地,那一位属官看到这模样,脸色已是惨白,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一群人堵在门庭前,顿时造成不小骚乱,庾条却并无息事宁人打算,拉着沈哲子行向道旁,冷笑道:狗眼观势,实在可厌!我等盛意而来,反被礼而下之,今日便教教这王府下奴何为待客之道。
你等又是什么礼法君子,敢大言教人待客之道?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冽声音,沈哲子与庾条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王袍时服的年轻人脸色阴沉大步行来。
0155 杀父之仇
沈哲子倒是素知庾家与司马家宗室之间素来相看两厌,眼下庾条又为自己出头,有理无理都安心看个热闹。只是没想到热闹还没看多久,司马家一位王爷便冒出来,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他也不觉得是多了不起的事情,时下司马家诸王权柄较之中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东海王地位有些超然,还是继承了司马越一点余荫,但也就仅此而已。
庾条在看清来人相貌后,神色却并无太多变化,冷笑一声道:谯王莫非已任东海王属官?那倒是不巧得很,若王立于此,应不至于发生此等恶事。
庾幼序,你好重的威风!本王若立于此,你敢于庭前喧闹,即刻便将你收而斩之!
这一位谯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方养成一点气势,听到庾条语带调侃,当即便怒不可遏。
庾条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凝,对着门庭处一种资友摆手笑道:诸位请少安毋躁,让开一条道路,放眼静观谯王殿下要如何将我收而斩之!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收声,未必人人都有直言调侃对方的勇气,但也都纷纷站到庾条身后以表明立场,神色间不乏噱意。
倒不是说司马家诸王威严已经完全扫地,只不过在场众人有祖辈为官者,难免便受诸王乱政戕害。即便侥幸得免,神州陆沉北地沦陷也该是这些宗室背锅,若说心中完全没有怨忿,那也未必。
那谯王没想到庾条这般无视自己身份,当即便有些下不来台,缓步行入门庭之内,视线在那宾客礼单一扫,旋即扫视众人一眼,便仿佛发现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指着庾条身后的沈哲子冷笑道:我道你们这一群人要为何大义而张目,原来只为一个吴中貉子鸣不平!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庾幼序,你家虽不称高第,但总算是帝戚显重。你兄长时之名士,位掌中书,肩负台省重任。可笑你竟然自甘下贱,与这貉奴中的卑流同伍,实在让人不齿!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却是忍不住一扬。对方称他为貉奴他倒还不怎么生气,反正他私下也常称呼北人为伧子,彼此之间一个噱称而已。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一个口吻,真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摆正找抽的姿态。
然而这位谯王却比沈哲子所遇到的诸多对手都要有战斗力的多,并不讲究你来我往的回合制,眼见沈哲子有张口欲言之势,当即又指着沈哲子冷笑连连:你这貉奴,不过武宗豪强门户之子,居然也敢奢望强幸帝宗?便让你得一时诈名,有何面目立于王氏昆仲身畔自比?人之寒毛,于你便如擎天巨椽;一缕清气,抵你祖辈数代名爵!
如此少廉寡耻之辈,也配为我宗中座上宾客?纵得庾氏为你张目,你自家不知自家底色?郎朗朝日于上,尚不能驱你心内阴晦之尘,还敢四处招摇,邀买名望?真是羞于与你这种小人之辈共戴一天!
沈哲子听到这里,恍惚间竟觉得这谯王应是自己抛洒之种,但一想到自己眼下种子都未熟成,心内便有几分失落。被这谯王一通抢白,沈哲子并不怎么气恼,只是觉得如此有战斗力的人,如果不能为之寻找一个值得战斗一生的目标,则不免有些遗憾。
于是他也并不着急反驳,只是让随从去门厅处取来纸笔,而后便站在原地挥笔疾书。字虽然丑了一点,但仔细辨认的话,内容还是能看明白的。待将墨迹吹干,他才将那纸折成一束转而交由仆从递给谯王,继而叹息着望向对方,一副神情悲悯之状。
那谯王并不知沈哲子在弄什么玄虚,原本不打算接这一份便笺,准备整理一下思路继续嘲讽对方,可是沈家仆从直接将信纸抖开。待视线无意间扫过信上一点内容后,谯王脸色却是大变,劈手将信纸抢过去,行至一边低头细览,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经隐现血丝。
他大踏步行过来,庾条见状,连忙立在沈哲子面前凝声道:谯王
你退开!
谯王口中发出近乎咆哮的吼声,视线却仍死死盯住沈哲子:竖子敢如此戏耍于我!
沈哲子冷笑一声,身体往后一侧,指着谯王冷笑道:谯王最好慎言,若于人前过分猖獗,殷鉴未远。我何尝愿与你这等人共戴一天,却也不至于因旁人俯仰皆愧之耻而自了余生。此事是真是假,尊府应有长辈可供垂询。你不信我,何必再问?若我身蒙此恨此耻,是绝不敢再显迹人前,谯王意趣异于旁人,我也只能道声佩服!
住口!
谯王听到这话,更加怒不可遏,戟指沈哲子怒吼道。
要我住口自是简单,只是世人悠悠之口要如何杜之?
此事真伪,我自去验证!若实为你妄言诈我,此生与你不休!
谯王顿足厉吼一声,旋即便转身疾行离去,离去时竟连车驾都不上,拉过道旁一匹马翻身而上,接着便挥鞭打马而去。
眼见此幕,众人皆是不明所以,继而将充满疑惑的视线转望向沈哲子。
庾条已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将沈哲子拉至无人处,才低声问道:哲子郎君,先前你书何事示于谯王,令其如此大异常态?
沈哲子亦无隐瞒庾条的必要,当即便示意庾条附耳过来,低语道:愍王丧于王廙之手。
听到这话,庾条脸色不禁一变,疾声道:此事为真?
沈哲子笑语道:家父亦曾于王大将军帐下任事,颇闻诸多内情,此事应是无疑。
哈哈,妙!真是大妙!此事便该当众宣扬出来,哲子郎君过分仁厚,何必为谯王周圆顾全脸面!
庾条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起来,神态酣畅至极。
上代谯王司马承谥号为愍,王敦一次谋乱时,司马承正为湘州刺史,镇守长沙,坚拒王敦之众。后来长沙城被攻破,谯王司马承亦被擒获,由时任荆州刺史的王廙收押,后来王敦密令王廙将这个宗王中唯一掌兵方镇暗杀。
此事一直为绝密,时下所知者甚少,以至于王廙死后,当今皇帝尚不知情,给予其颇为优厚的礼待追封。如今这位谯王乃是司马承幼子司马无忌,因当时年幼侥幸得免。
这件事并不在沈哲子原本历史知识中,确为听老爹提起。因为当时王敦属意由老爹出任湘州刺史,先帝因湘州位置重要可钳制荆州而不允,执意让谯王司马承出任湘州刺史。
王敦当时便于私下恨恨言定要除掉谯王,后来果然有了机会,怎么会手软。如此秘辛之事,如果王廙自己不说出来的话,可能就连王导都不知。
沈充告诉沈哲子这件事,是因为琅琊王氏今次备选帝婿者王胡之正为王廙之子,关键时刻善加运作,或可直接将琅琊王氏扫出竞争者之列。而眼下,沈哲子认为便应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东海王庆生,王胡之怎样都要在司马家宗室面前露一露面。
时下盛行血亲复仇,譬如历史上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当他家因老爹谋反而全家死绝时,便在长大成人后手刃杀父仇敌而复仇。还有一个更出名的则是桓温,其父桓彝死于苏峻谋反,其时有泾县县令江播于其父之死有涉,桓温枕戈泣血誓报血仇,于江播丧礼上手刃其三子以复仇。
如此义事,非但不会被物议谴责,反而会得到时人的认可和赞许。
沈哲子私下传信告诉谯王司马无忌此事,倒不是为了保存对方体面,而是深深希望谯王也能有此壮节,于此地手刃杀父仇人后代以雪恨。之所以保密不宣扬,他是为谯王司马无忌创造复仇的机会呢,若王家人早闻讯而离场,那未免就没热闹可看了。但这家伙居然打马离开,不知要去哪里求证,倒让沈哲子有点失望。
但他既然道出此事,就打定主意不会就此罢休,假使谯王司马无忌不再回来,不能在今日之会做出一点什么。沈哲子就要想办法推波助澜,把此事闹大,再把西阳王司马羕那老狐狸拉下水。此公乃是司马宗室长者,担当宗正之事,总不能坐视他家血仇后代成为帝婿。然后再找机会把这个谯王怒喷回来,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口舌上让人占了便宜。
所以,琅琊王氏看似强的难以战胜,但在沈哲子眼中从不将之视为对手。至于此事会否让彼此关系更为恶劣,这也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眼下彼此之间已早无和平共处的机会,等到沈家越发势大,纵有仇隙,王家也只能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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