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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在不损国计的情况下,为自家谋取一点实惠利润,对时下这些世家大族而言,已经是极有操守的行为,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在南北对冲的时下,一旦被人揭开,只怕就会有人借此咬住张家不放,一路追究下去。到了那时候,什么见不得光的底都要泛起来!

    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义士存在,又哪知我家这么多事情?大兄,你觉得是否纪氏暗助沈家?

    听到张兰仍在纠结于这些罪状来历,张闿皱眉道:眼下想这些有何用?眼下最重要是,那沈家子交给你这些,意欲何为?他有没有存留?有否再交给别人?

    张兰听到大兄之语,便有些赧然,嚅嚅道:我一时情急

    张闿也不寄望张兰能给他答案,只是自己沉吟道:沈家子既然将这些交给你,便是不愿大动干戈,想要迫我家知难而退。哼,这孺子倒是颇得乃父之风!

    不过,若论各家底,沈氏岂能清于我家!他家豪霸乡里多年,年初来更于吴兴大动水土,岂能没有一二违禁之事!你即刻派人快行去吴兴,搜罗也罢,捏造也罢,旬日之内,我要一份与此足量卷宗摆在案头!

    张闿冷笑道,他历经世事磨练,岂会被这种小伎俩震慑住。沈家想要越过他家得幸帝宗,怎么可能!

    听到张闿这话,张兰眸子便是一亮,当即便又匆匆离厅去将此事吩咐下去,继而才又返回厅中。

    虽然即刻就做好了应对之策,张闿神态却并不轻松。对于争选帝婿之事,吴兴沈氏虽然得到皇帝信重属意,但在他眼中并非主要对手,琅琊王氏才是。毕竟沈家新出门户,清望有差,不得人望。

    正因有这一份自信,张闿才尤其谨慎,因台城近来气氛微妙,为了避嫌长居家中不去官署。他家作为南人高门与琅琊王氏对抗,若能侥幸得胜,乃是整个南人群体得利的大事。

    沈家只顾一己之私,却不顾南人整体利益,妄图以互相攻讦而迫他家知难而退,在张闿看来,简直不识大体到了极点!难道沈家子认为,他家就算退出,其家就能进而与王家论胜负?简直笑话!

    况且张家也不能退,他家世居丹阳,时局一丁点微小的变动,都能让家业动荡不已。前年王敦为乱,张闿虽居都中,但家人子弟却有不少派去王敦处,就是预防无论哪一方胜负,可保家业不失。

    然而这一点私心布置,却在皇帝检阅六卫时暴露无遗。六卫多为丹阳子弟充任,当时皇帝便意味莫名笑谈一句:卫中将尉缘何无张?

    当时纪瞻卧护六卫,纪氏子弟亦多居卫中。丹阳两家由是形成强烈对比,张闿每每想到这句话,都感遍体生寒。正因如此,乱后各家俱得封赏,惟张氏无一人得爵。尽管皇帝一直不曾深究,但张闿却始终不能释然。

    眼下张氏得以备选帝婿,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别家仕途失意,尚能归乡为田舍翁,他家若退,家庙都无处立足!

    其实若抛开其他不谈,张闿也并不觉得自家在这一场竞争中能完胜沈家。沈家势位正隆,沈充已是南人当中得爵最高者,而且已是帝心嘉许之家。张氏唯一可称道的,便是清望家声这一点虚名而已。

    但是现在南北对冲,张家已经得到南人诸高门的支持,尤其陆氏二公更是亲自出面为张氏造势。而在台城内,中书监国舅庾亮亦表态属意张氏得选帝婿。形势已是一片大好,张家岂有轻退之理!

    烧了。

    张闿指了指摊在案上的那一堆卷宗,他笃定沈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若真掀起南人互相攻讦的狂潮,波涛动荡之大,远非沈氏一家能抗。

    见兄长如此淡定,张兰也松一口气,不禁忿忿道:那沈家子实在可恨!我一时不察,竟被他吓得心神不属。

    略过这一件事,张闿又问道:今次去他家,除此之外,还有何事?

    张兰略一沉吟,才想起来,笑语道:倒是还有一桩小事,临别前那沈家子言道有礼赠予陆家二公,请我转送一下。

    张闿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突,皱眉道:他家要送礼陆氏,为何要由你转交?

    张兰听到这话也是一愣,是啊,为什么?

    心内一动念,他连忙将锦盒取来,打开便见内中又是两份卷宗,待翻开卷宗内容一览,整个人都僵在当场。

    张闿见状,连忙接过那卷宗一看,只见上面详细记载了吴郡陆氏与乌程严氏的财货往来,数额之大,触目惊心!乌程严氏勾结羯胡,已是朝野定论的逆贼,陆氏与这种人家往来如此频密,牵涉如此多的财货,一旦宣扬出去,可想而知会惹出多大动荡!

    大大兄张兰苦着脸望向张闿。

    张闿脸铁青,至此才明白那沈家子哪里是用自家罪状恫吓自己,分明是以此罪状离间他家与陆家!陆家罪状入了他家门,这要如何讲得清?到底还要不要送去陆家?陆家待他家是否还像以前那样信任无间?若不送去,沈家子再派人去陆氏告知此事,那陆家又该如何看待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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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1 兵围沈宅
    于前庭送走张兰后,沈哲子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转身又返回了家中。

    所谓的阴谋诡计,若一谋一算都落在实处,反而失了阴诡之美,就是要刺激人的想象力,让人有无尽遐想空间,这阴谋才算成功。

    若陆张两家但凡有一方能想的少一点,单纯一点,质朴一点,那锦盒里的内容也未必能发挥多大作用。但是能在这个乱世立足,又有哪一个不是唯恐思虑不够周详?想得越多,锦盒里的内容就会在两家之间撕出一个越大的裂痕。

    这么一想,沈哲子觉得自己实在挺坏的,但一想到日后陆家的陆晔该以何种嘴脸面对他急不可耐收取的那个贤弟子,他又觉得很快乐。

    前段时间自家饱受争议,幕后黑手已不可查,而且就算查到也没意义。政治上的斗争就是前一刻还在互骂祖宗十八代,后一刻又能捐弃前嫌配合无间。之所以会有对手,只是因为目标有冲突而已。

    丹阳张氏只是一个清望世家,清望这种虚无东西,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一钱不值。若将其羽翼尽数剪除,便完全不足为患。令其与吴郡高门彼此生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让庾亮放弃对张氏的支持,这一点对沈哲子而言也并不困难。

    因为沈充离开,府内气氛便有几分轻松。沈哲子刚行入中庭,便听府后响起一阵阵的呼喊喝彩声,乃是一众闲极无聊的少年们正在分队蹴鞠为戏。沈哲子眼下亦无事,便去球场一观。

    沈家位于秦淮河畔这大宅,占地虽然极广,建筑却粗疏,尚有大片大片的空地,稍加修葺,便是一个鞠场。时下蹴鞠多为军戏,取义双方对抗,关于人数却没有什么限制。此时场中对抗双方,一方肩缚青,一方肩缚白,各有十余人,分列场中,围绕一个皮球奔跑争抢。

    沈哲子一直有意推广一个足球联赛,只是因为分身乏术,没能抽出时间来。唯一做的就是用猪泡充气改作的皮球,比原本用丝线羽毛填充的蹴鞠弹性要好得多。这样的改动,减少了肢体的冲突,对于球员的机动性要求则更高,增加了观赏性。

    原本沈哲子还觉得球赛这样竞技性强的运动未必符合时下人审美意趣,但今次来建康,见识到建康城繁华一面后,最大感触就是他想多了。除了那些极具风姿雅骨的清谈名士们之外,更多的普罗大众眼下是乏甚娱乐消遣的。

    前两日他行过家门旁小铭桁,看到浮桥上下挤满了围观民众,将个浮桥都压得不堪重负,咯吱作响。原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派仆从上前一打听,才知原来这群人闲极无聊,站在秦淮河畔看斗鹅!

    斗鹅斗鸭斗鸟乃至于斗犬,市井之间大凡有这种闲戏,总少不了大批人围观。时下市肆之间虽然并无专门职业的赌坊青楼,但类似性质的场所已不在少数。随着对建康城内时人娱乐项目的了解加深,就算现在有两人蹲在沈哲子面前斗蛆玩,他都不会觉得有多意外。

    于是沈哲子便又对推广足球项目信心满满,他倒不指望能靠这项目聚敛多少钱财,给人增加一种喜闻乐见的健康娱乐方式也是好的,总比窝在房间里狎妓清谈服散要好得多。虽然这种让人大汗淋漓仪态尽失的勇武运动未必会吸引世家子弟加入,但能在市井间盛行的话,也能稍挽颓丧时风。

    沈哲子正在场外思忖之际,忽有仆下将一份请柬送来,沈哲子接到手中一看,便不禁一笑,竟是庾亮着人送来,邀他过府一叙。

    略一思忖后,沈哲子将那请柬随手一抛扔在地上,说道:回复庾家人,就说我没空。

    让我去我就去?太给自己面子了吧!

    至于庾亮为何要见他,沈哲子猜测多半与那隐爵隐俸之事有关。庾亮这个人,刚愎自用,自信非常乃至于到自负。正因如此,对于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便尤其的忌惮,此时在他心目中大概已经将这五级三晋制给妖魔化了吧。

    今次入都,和庾条同来的晋陵侨门子弟二十余人,过往这段时间沈哲子居然一个都没见到过,应该是尽数被庾亮控制起来。由这一点便也能看得出,庾亮心中对于隐爵隐俸的忌惮。

    ——————

    听到家人回报,庾亮险些一口气背过去。他没想到这沈家子居然敢这么不给他面子!

    自己堂堂一个中书监,执掌台省诸多事务,都能抽出时间来要见一见这少年。这小子居然没空来!

    庾条垂首坐在下方,见大兄气得脸色铁青,低声道:我家本与沈氏互为呼应,今次却突然相弃,无怪哲子郎君他

    你闭嘴!

    庾亮一拍案几,罕有的在家人面前勃然色变,过去这段时间里,庾条所为事迹将他引以为傲的修养践踏得残破不堪,现在看到庾条他就忍不住怒气翻腾,难以遏制愤怒情绪。

    若真如叔父所言,沈氏郎君可解今次困局,不如由儿亲自去其府上相请?

    庾亮长子庾彬在席中说道,他已于年初成婚,迎娶侍中诸葛恢之女,虽然还未进仕,但已经参与到家族事务中来,因而发言道。

    不必!

    庾亮语调略显生硬道,他对于庾条搞出的这个烂摊子已经权衡诸多,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够弥补。之所以会听信庾条的话派人去请沈哲子,是觉得可暂借沈家雄厚之财力缓解一二不至于即刻崩溃,然后再寻机将自家由其中摘取出来。

    可是眼下对方摆明态度不愿合作,这让庾亮有些无法接受,更不能忍受去低声下气央求沈家。但眼前迫在眉睫的问题要解决,沉吟良久后,庾亮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若只是放低姿态去求助,对方绝对会以此相胁,迫他做出让步。若答应下来,则就会危害到他对时局的布控,代价未免有些大。

    这隐爵隐俸之法,是那沈哲子首先倡议,而后传授给你?

    庾亮望着庾条沉声道。

    庾条这几天被困家中,已被大兄折磨得魂不附体,这会儿也不敢再有所隐瞒,连忙点头道:确为哲子郎君教我,不过此事哲子郎君却并未为之,亦不曾由此获

    有这一点就够了!

    庾亮蓦地起身,指着庾条厉声道:你最好祈求那沈家子果有良策可解危局,否则凭你闯下这大祸,百死难赎!至于我,与你一同谢罪天下罢了!

    庾条听到这话,神色更苦:此法大益于世,怎会是祸哲子郎君定能助我解危,大兄,你就让我出府去拜会他吧

    送你三叔回房!

    庾亮对儿子庾彬说一声,然后便率领几名部曲出府,他于牛车上草草书写一份手书递给门生道:执我手令调集一幢宿卫,兵围沈宅,勿使一人走脱!

    庾府距离秦淮河并不远,庾亮让牛车在城内绕行一周,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才让车夫转向行往秦淮河南岸的沈家。牛车一转入沈家所在街巷不远,便看到甲具森严的禁卫士卒们将此处围堵水泄不通,闲杂人等早已尽被驱散。

    察觉到庾亮车驾到来,一名戎甲将军疾行而来,道旁下拜道:末将周谟,参见中书。

    庾亮下车,微笑着扶起周谟:一桩小事而已,何劳周侯亲至。

    周谟却肃然道:沈氏图谋不轨,擅攻宿卫,末将已将此宅围锁,只待中书令下,便将之夷为平地!

    怎会如此?

    庾亮听到这话,脸色却是一变,他调集宿卫本意只是恐吓沈哲子一番,自不可能真的要对沈家动手,否则怎么会放沈充离都。

    周谟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刚到不久,只是听到属下来报请援,才率一部宿卫疾行赶来此处,他还以为庾亮要在都中大动干戈呢。

    庾亮神色一凛,在周谟引领下,越过一众宿卫,行至沈氏家门前,看到沈家门庭前车架横陈,门庭内隐有甲光闪烁,围墙上亦有人头攒动,竟是摆出一副如临大敌,打算要顽抗到底的架势!

    在内排的包围圈中,庾亮看到自家那名门生,将之唤到身前来低斥道:我只要你兵围沈宅,因何会起冲突?

    那门生神色阴郁难看,低声将事情讲述一遍。先前他率宿卫来,确是没打算动手,然而刚刚靠近沈氏家宅,沈家便冲出一群兵甲部曲一通打砸抢攻,旋即便退回家门去闭门不出。他若非见机得早,退开的快,只怕也要伤在沈氏部曲刀兵之下!

    庾亮听到这话,更是气得怒火上涌,发令道:清掉路障,给我破开此家门户!

    话音未落,墙内响起一个瓮声瓮气声音:我乃东川亭侯护军府督护沈牧,奉诏护我族弟武康乡侯沈哲子入都备选帝婿,违旨阻挠者,格杀勿论!

    沈哲子在墙后听沈牧自夸爵位,本来很威风的一件事,顿时觉得一点气势都没了。但一想到庾亮在墙外气急败坏的样子,便又忍不住笑起来。

    有种今天你就打进来,谁不敢动手谁是孙子!



0152 大而无当
    庾亮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不只不能动手,还要为沈家遮掩掉擅自攻击宿卫的事实。

    诚然他的身份已是一人之下,权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尤其如此,反而更加不能肆意妄为,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过度解读。今次调集宿卫兵围沈宅已是隐患不小,若真下令强攻的话,局势或会糜烂不可收拾!

    因此尽管心中已是气急,在心内权衡一番,情绪稍有平复之后,庾亮疾书一信,交给门生投入沈氏门墙内。

    又过了一会儿,沈家紧闭的门庭才缓缓打开,沈哲子自门后行出,身后跟着一众部曲仆役,手捧美酒果食列队而出,迥异于此前剑拔弩张的态势。沈哲子也知庾亮这人性格峻整,乏甚风趣,若真将之挤兑的下不来台,自己亦难有什么好处,姿态稍微摆一下可以,终究还是要适可而止。

    早先我家遭受妄人恶袭,已成惊弓之鸟。不意庾公如此厚爱,亲率宿卫护我门庭,实在感激不尽!特命家人略备餐食酒浆以飨将士,还望笑纳。

    沈哲子直行至庾亮面前,微笑着下拜道。

    庾亮听到这话后,心情更是恶劣到无以复加,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狠狠凝视片刻,才转身吩咐后卫将军周谟道:既查无可疑踪迹,请周侯率众返回吧。

    周谟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奇,但见庾亮郁郁寡欢状,也不敢再多问,很快便下军令,让将沈宅团团围住的宿卫兵士们次第收拢撤出。

    宿卫将士们气势汹汹而来,不明所以而去,如儿戏一般。再面对庾亮那几乎要杀人一般的阴冷目光,沈哲子却是神情坦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由这一点他更认识到庾亮的行为模式,遇到问题下意识要用强权解决,并不具备一个政治人物该有的迂回通达智慧。一旦遇到态度比他还要强硬的对手,引火烧身,自取其辱便成既定事实。不要说在这风雨飘摇的东晋年代,哪怕时值天下咸宁大治的盛世年代,由这样的人出任宰辅都是很危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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