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至于谯王当众行凶,因其宗室之贵,允许缴资偿罪,继而由散骑侍郎转任扬威将军,迁长沙相,一竿子打出千里之外。
原本由庾亮主持,针对王氏一场政治困局,轻轻松松得以解决。谯王如今四方奔走,只为能留在都中继续与王氏纠缠,然而收效却是甚微。实在是因为时下侨门各家对其敬而远之,而宗室诸王在政局中实在乏甚影响力。
沈哲子气愤之处就在于,皇后这个蠢女人既然不懂政治,就安居宫中好了,不要出来作妖。就算她属意丹阳张氏而轻视沈家,有诸多手段方式可以传递出自己的意愿,如此直接不留遮掩,简直就是乱弹琴。
要知道沈哲子为了勾出皇帝的意愿,可是大费周章,诸多曲折。哪怕在理由如此充分的情况下,皇帝的意见表达也是有所保留,不至于激起各方剧烈的反弹。
皇后这一举动过于突兀,而丹阳张氏的反应也实在没有脑子。非但不加遮掩,反而大肆宣扬。若其家懂得审时度势,庾亮不至于要因避嫌而退出台城,以至于大好局面被倾覆。张家人现在大概还在乐滋滋的认为自家入选可能大增,没有意识到已经将庾亮得罪狠了。
但其实皇后做这一件事,对时局虽然有恶劣影响,令沈哲子感情上有些无法接受。但如果就事论事,这对沈哲子而言是一大助攻。原本对于解决丹阳张氏,沈哲子是准备了不少的手段,离间张家与陆家还是第一步,其后还有诸多手段准备,但皇后这一闹,却让沈哲子省了不少的麻烦。
这些蠢货们,他们只能见到冢中枯骨,并不清楚方镇在时下到底意味着什么。沈家这个方镇之位虽然有点水,但在实力上却是不打折扣,沈哲子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方镇之威!
今天,沈哲子推掉诸多往来应酬,专门在家中招待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名为陶弘。在名流高第云集的建康城,这位陶弘门第并不足观,也素来没有什么名气,但却绝对值得沈哲子抽出一整天的时间予以接待。因为这个陶弘,他的父亲是陶瞻,祖父是陶侃。
史载陶侃十七子,对于非嫔妃诸多的帝王之尊,普通人而言,这个数字已经极为惊人。可见陶侃老先生身体硬朗,建功立业之余,生活也是过得很充实愉快。
陶侃子嗣虽然不少,但真正有名望的却不多,一方面是因为门第不高乏人吹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子嗣本身素质便参差不齐。
陶弘的父亲陶瞻乃是陶侃第三子,在诸子之中算是比较出色的,官居庐江太守,其岳父汝南周访亦为一时名臣,并非寒门之家。
陶弘年在十七八岁,与沈牧年纪相仿,时下正在建康城为太学生。虽然其家势位隆厚,祖父官居分陕,乃是方镇之首,但因寒门之家,往来并无清望名流,所以这陶弘在建康城中并不算多受欢迎。
沈哲子倒不以门第高低而看人,但也并没有时间与陶弘往来交际,之所以对方会登门而来,乃是因为沈牧近来在都中结交各家子弟,与陶弘已经私谊颇佳。
或因在都中这个名利场浸淫良久,世态炎凉多有体会,陶弘并不因家势而自矜自傲,为人态度谦和有礼,对于沈哲子能够亲自招待他,也是颇为受用。
沈家与陶家本来并无往来,结缘之始还在两年前老爹沈充打算造反时。因为沈哲子的劝告,沈充放弃了起兵,继而往各方献礼,陶侃便在此列。其时陶侃尚任交州,并无眼下这种煊赫权势地位,也算是一种烧冷灶。因而如今彼此之间虽无深交,也有往来,关系尚可。
陶弘因为乃是太学生,要打开话题自然要从沈哲子那首游子吟开始,毕竟如今皇帝亲书此诗碑刻立于太学之中。所以陶弘张口便是赞许道:哲子郎君虽然年幼于我,但文赋诗才已经享誉都中,每每于太学中观之,有感之余,亦是自惭形秽。今日有幸得见吴中玉郎,风度果然不凡。
沈哲子笑语道:陶世兄言重了,悲秋苦吟,偶有一得,亦不算是值得夸耀之事。我对尊府陶公才是敬仰有加,功勋彪炳,匡扶社稷,这才是大丈夫应该有的志向!尊府与我家亦算比邻,陶世兄既然长居都中,彼此更应往来相好,更结桑梓之谊。
沈家于吴兴赠送陶家庄园别业,因而沈哲子有此言。
陶弘听到这话后亦是一笑,他于都中数年,所交好的友人却不多,如沈哲子这种年幼即享令誉的更是不多。沈家虽然不算是一流的高门,但武宗豪富,近来清望亦有增长,这是他家所不具备的。能够时常与沈哲子往来,对陶弘而言也是颇有益处的。
沈牧于席上作陪,插科打诨,一时间气氛倒是融洽。
只是宴饮未过多久,又有门生送来一份请柬,邀请者乃是吴郡顾众。沈哲子看了一眼,便将那请柬丢到一旁,对门生道:我今日要在家中接待贵客,可转告顾家人我无暇前去赴宴。
陶弘听到这话,却是有些不能淡然,连忙说道:长者有请,岂敢相辞。郎君不可因我耽搁顾公之请,我与二郎亦是相契,时时可来拜会。
沈哲子是真不打算去赴顾众之请,往年他来建康,苦求拜见这老家伙而不得见,如今却是没必要去相见。不过听到陶弘这话后,他心中却是一动,继而笑语道:顾公之请,却之不恭。但陶世兄与我家世好,我又实在不能请退。既然如此,陶世兄不妨与我同往?
0171 将门之后
陶弘听到这话,神情便流露些许意动。
顾众出身吴中高门,本身为顾荣从弟,为先帝任安东将军时百六掾中一员,乃是享誉江东的名士。
陶弘这个年纪,已经在考虑日后仕途问题。因其家门第不高,陶弘乡议不过四品而已,较之沈牧都有不如。这样的品级,不上不下,公府征辟未必可得,但若等待吏部选官任事,陶弘又多有不甘。
他祖父势位虽高,但在这方面能够给予他的帮助却不大。荆州分陕位置虽然重要,但也是时人瞩目焦点,哪怕是陶侃也要回避物议,不敢越品征辟自家子弟。至于其他公府,则更不可能逾规简拔他这样一个名声未著的寒门子弟。
至于吏部选官,再降个四五品任用,陶弘便只能担任卑流小官,一旦起家品沦入卑流,陶弘整个人生便将注定黯淡。就算他祖父日后发力提携,但他家人丁众多,轮到他头上又能有多大力道?
因而陶弘留在都中,除了在太学进学之外,也是希望能结交一些权门子弟,或得某位名士赏识,争取一二名望,作为日后入仕的资本。可是他家门第如此,往来者少有能在这方面帮得上忙的。
如顾众这种吴中高第名士,若能得其青眼赏识,提携一二,对陶弘本身而言意义极大。可是彼此之间门第悬殊,往常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所以在看到沈哲子不假思索便推掉顾众的邀请,陶弘心内是颇感惋惜。
此时听到沈哲子相邀同往,于陶弘而言确是不小的惊喜,但他心内却是有些迟疑,嚅嚅道:顾公只是邀请哲子郎君,我不请而去,主人家未必会欢迎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顾公乃我吴中人望长者,陶世兄亦为江东后起俊彦,持礼而拜份属应当,顾家又怎么会不欢迎。
对于陶弘的担忧,沈哲子倒是也不意外,只是心内不禁感慨时下门第观念的深入人心。如陶家这种势位,换了任何一朝,都是铁定的权臣之家,其家子弟出门只有横着走的姿态,哪会担心别人家会不欢迎。
但陶弘这种担忧,在时下却乃是常态。沈家门第较之陶家虽是略有高出,但自己上次入都求见,亦是直接被顾众拒之门外。当时虽然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还是沈家根本不被人家放在眼中。
如今顾众居然主动邀请,沈哲子确是有几分意外,但旋即便猜到顾众肯舍弃这张老脸相请,多半是为张家作说客,劝自家放弃今次帝婿之选。所以,沈哲子下意识的不想去。若是顾荣那种吴中元老死而复生,倒还值得他郑重以对,如今像顾众这种量级的吴中名流,他还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既然陶弘适逢其会,去一去倒也没什么。陶弘虽然有一点妄自菲薄的自卑,但其身份却是实打实的陶侃之孙。如今的时局中如果说谁最不应该被忽略,那就是陶侃!能顺便借一借这张虎皮,沈哲子也是何乐而不为。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陶弘心内倒是稍定,继而笑语道:如此我便随哲子郎君同往拜见顾公,只是我生性愚鲁,若有应答不当之处,还望郎君能周全一二。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虽然彼此言谈尚短看不出对方底色,但这陶弘谦和有礼,并不咄咄逼人,最起码也是中人之姿,人际交往中不会让人生厌。反观王家那几个货,无论智谋还是品性,顶多中人以下,却被赞为少有令誉。这个年代门第论人,投不到一个好胎,才是真正的输在了起跑线上。
听陶弘已经答应下来,沈哲子便让仆下去收拾一些礼货,待车驾准备妥当,便与陶弘并沈牧一同离开家门,往顾众府上而去。
一路上,沈哲子不免为陶弘打一打气,像陶弘这种妄自菲薄,哪怕在这个年代已经浸淫良久,沈哲子仍是有些难于理解。当年他初临建康,自家形势之恶劣相较今日陶家之势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仍能进退有据,借力攀爬运筹。
这种观念上近乎常识的桎梏,对一个人的志气摧残尤大,不要说眼前的陶弘,哪怕其祖父陶侃,最终隐退时甚至不敢上表自请子袭父职。而父子兄弟方镇相继在时下简直就是一个常态,庾氏兄弟相继执政,高平郗氏几代人经营京口,陈郡谢氏屡为方伯。陶侃当时若流露这样的想法,只怕就不是被庾亮杀一个儿子那么简单。其家一世而罢,起于寒门归于寒门,也算是时代的一个烙印。
至于东晋后期的北府刘牢之,则更是这种观念的牺牲品,明明手握重兵一时独大,却只是辗转反复,甚至没有拥兵自立的概念。归根到底,只是门第不配不敢强求非分。但他这一生最起码教会了刘裕,认识到世家大族色厉内荏的本色,最终功成立鼎。
根深蒂固的观念绝非旦夕之间能够扭转,最起码在到了顾众府前时,陶弘仍是一脸拘谨之色,甚至几次询问沈哲子,自己稍后见到顾众时该持何等礼节。
下车后,沈哲子看到顾众府门前车驾极多,看来今日应是在府上大宴宾客。他让随从投入门贴,过不多久,便有顾氏门生出门相迎。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眉头便不禁一蹙。凭他时下的名望身份,虽然还没到需要顾众亲自出门相迎的程度,但最起码也应该派家中子侄来迎接。这种礼节上的疏忽沈哲子倒不在意,但由此流露出顾众对他不重视的态度,让沈哲子有点不爽。
虽然心内略有不悦,但既然已经来到其家门前,也不好拂袖而去。于是沈哲子便与沈牧并陶弘一起行入府中,刚刚穿过前庭,便听到顾宅大堂内饮乐声。
待行入堂中,沈哲子视线一转,倒是发现堂中数人不少,除了主位上的顾众之外,还有丹阳张氏张兰并其侄张沐,也就是那个除沈哲子外硕果仅存的帝婿备选者。吴中其他几家也不乏人在场,反倒是此前与张氏呼应颇为频密的陆家只有几个小辈在场。
沈哲子等三人上前对主人见礼,顾众坐在主席上,对沈哲子态度倒是和蔼,脸上带着淡笑颔首回应,状似极为欣赏道:早闻纪侯赞许沈家郎君为我吴中琼苞,昔年俊彦如今已是名满都中,早年任事于外不得相见,于我而言亦是一桩憾事。
沈哲子先谢过顾众,而后才向众人介绍陶弘,说道:这一位乃是庐江陶使君家的公子,先前正于我家中为客,适逢顾公相邀,因而便一同前来拜会我吴中诸位高贤。
得知陶弘的身份,众人脸色倒是微微动容,但态度则不免有些冷淡。陶侃以南人而居分陕,本来对南人而言是一桩好事,但因其寒门出身反而位居世家之上,这些吴中高门非但不以为荣,反而隐有羞耻,因而对陶家人也都多有疏离,视为异类。
顾众对于沈哲子擅自带人来他府上,心内隐有不悦。不过作为主人,倒是不好直接流露出不满之色,只是面色寡淡垂下眼睑,说道:原来是将门之后,既然来到,便也一同入席吧。
这话略有不客气,在时下言人将门之后,便等同于斥之为少礼不文,算是一种轻视。因而陶弘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便流露出些许赧颜羞恼。
沈哲子与陶弘同来,自不能旁观他被人如此羞辱,当即便笑语道:陶郎义理纯熟,诸多妙解让我耳目一新。然其早年埋首庐中治学,因而未显于时。我这种后学末进反而略得薄名,实在汗颜。今日有幸,为诸贤引见。
听到沈哲子这话,陶弘自是感激,如今的沈哲子亦算是一个小名士,他对陶弘如此推崇,自然也会影响到旁人的感官,已经不仅仅是声援解围那么简单。
然而座中其他人闻言后,神态则有几分不自在。年轻人有些不忿于沈哲子对陶弘的赞许,至于年长者则对沈家与陶家的关系产生一丝联想,一时间厅堂内气氛有些沉闷。
顾众更多不满是沈哲子强出头不给他面子,但凭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当场考校陶弘学识以拆穿沈哲子虚言这种低能的事情来,略一沉默后便说道:义学艰深,就连我能窥者尚不足一二。你们后进之间彼此自勉,不因道阻而却,确是难得。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哂,这就是倚老卖老的好处,若夸得是他家子弟,自然笑吟吟生受下来。然而现在先道一声义学艰深,再暗讽无知后进互相吹捧,老家伙这是顺带着把沈哲子也贬了一贬,一点委屈都不愿忍下。
顾公所言正是,小子不才,能让我勤勉自励的同侪倒也不多,因而难免有些懈怠之心。得见陶郎之后,方知人不可自固而足,宜当白首穷经,方可日日而新。
老子就算坐井观天,你家子弟在我眼中也是渣渣,甚至不屑与之相比。
顾众神情微微一滞,然后眉头便微微蹙起来,正待要再开口,听到侧席上张兰咳嗽声,才又想起今日的正事,于是便一转念,说道:这才是治学该有的态度,好了,你们一同入席吧。
哈哈哈哈。。。。
0172 潜怀异志
这殿中宾客满堂,空闲位置已经不多,并没有人有起身相让的意思。随着顾众话音落下,侧首走出一名顾氏仆人,竟要将沈哲子等人引到门旁偏僻角落里。
那陶弘尚未觉得如何,以往类似场面,他也习惯了敬陪末席,今次有沈哲子发声力挺,倒是少了许多尴尬。他刚待要举步跟随入席,却发现沈哲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略一犹豫后,便也立住脚步,等待沈哲子表态。
沈哲子扫一眼几名年轻人略带戏谑的神情,站在原地对顾众说道:入席倒是不必,我等尚有事在身。只因长者相邀不敢有辞,前来拜会分讲一二,眼下便要告辞了。
面子真是互相给的,他现在又何须仰顾氏鼻息受人冷眼,老家伙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能拿捏摆布眼前的后辈,沈哲子又何必顾及他的脸面,说完后,便转身作势欲走。
沈牧年纪虽然比沈哲子大几岁,但在外面待人接物都要看沈哲子脸色。至于陶弘,虽然有些意外,但既然一起同行来,自然也要共进退,于是便一同转身。
眼见这一幕,顾众脸色登时阴郁下来,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不给他面子。他家门第,哪怕末席也非人人能坐。这小子居然敢心怀不忿,不肯入席!
那张兰原本还坐观沈哲子吃瘪,脸上不乏喜色,同样没想到少年态度如此简傲无礼。待其反应过来,沈哲子已经行出数步。这实在与他想象有些背离,若任由对方离开,今天这场子又摆给谁看?
眼见顾众神情阴郁没有开口留客的打算,张兰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贤侄请留步,既然来到,何必急于求去。席中诸位,多我吴中名流,寻常人要拜见请教都殊为难得。今日诸公拨冗而来,若错过这机会,我真为贤侄感到可惜。
沈哲子闻言后收住脚步,却没有返回去的打算,站在原地笑道:长史所言虽善,可惜今天实在分身乏术,至于详情,实在不便相告。诸位亦多有担当国事者,希望能体谅后辈不恭之处。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多有哂然怀疑,一个区区十多岁的少年,能有什么难言之大事担当?然而亦不乏有几人下意识将视线转望向陶弘,心内便有些不能淡然。
尤其此家主人顾众,更是深知沈哲子虽然年幼,但已有担当家事之前迹。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信口开河之语,联想便是更多。他虽然瞧不起这陶弘寒门出身,但对方祖父陶侃如今却是外廷势位最高者之一,执掌分陕,两家子弟凑在一起,莫非有什么私下的勾连?
一念及此,顾众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于上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如此说来,冒昧相请,倒是我有些唐突了。不过既然已经到来,不妨暂留片刻。否则,倒让我这主人不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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