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敏不以为然的说道“王文公倒是给了司马温公好大的余地,结果不过是使得自己半生功业付诸流水,新法尽皆被废,直到今日还被大家认为是他的变法造成了我大宋的靖康之难。
而秦黄州独相一十五年,对主战官员屡屡兴起大狱,若不是去年他去的及时,恐怕还要再坑死一大批主战人士。这些主和派官员为了一己之私,何曾对其他人留有余地,陈公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子孙想想。不把这些毒蛇一一铲除,等他们得势时,难道会放过我们?
如今主战派和主和派已经失去了同舟共济的基础,如何还能共存于一条船?总要这些主和派官员有这个觉悟,知道自己坐在什么船上,才谈得上和衷共济这个词吧。”
陈康伯思忖良久,也不能下这样一个决心,于是摇着头说道“三郎这个计策实在是太凶险了些,容老夫好好思想一些时间再说。你且说一说,除了这个引外力统合人心的主张外,我们内部要提出什么小目标才能引导大家前行吧。”
对于陈康伯的迟疑,沈敏倒是没什么惋惜的。以目前的大宋局势来看,主战派势力取得执政权力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秦桧独相时除了打压政敌之外,连自己内部有才能的人才也是一样打压,这使得他去世之后,根本没有能够出面统领秦党的政治领袖。
而秦桧喜欢任用柔弱且无主见的小人的后果就是,这些趋炎附势的官吏一下就被赵构对于秦党的清洗行动给吓住了,他们不是忙着同秦桧撇清关系,就试图投机到看起来要翻身的主战派中去。
也只有赵构觉得,他在打击了秦党之后,再表明自己对于主和派的支持,就能让朝中的官员再次倾向主和,从而恢复过去的宁静。但他显然是搞错了一件事,在经过了一十五年秦桧的独裁统治之后,主战和主和实质已经成为了区分政治倾向的两面旗帜。
主战派官员们追求的,未必真是北伐收复故土,而是想要借此夺取执政之权。而主和派官员也没有为了绍兴和议,要把自家性命给压上的。毕竟他们阿谀奉承秦太师,为的不过是求得一个美职,若是主战派能够让他们保住官职,他们并不介意转换门庭。至于那些坚定的投降派,正好就是被赵构给清理出局的秦党。
主战派的声势一起,就算赵构在朝中留下了汤思退这几个主和派官员,也是无法维持大局的。因为主和派的组织已经被打散了,而以陈康伯、张浚为首的主战派却还保存着一个个小团体,足以让他们朝野互相呼应,大造声势,对主和派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弹劾。
若是主持中枢的主和派官员整天忙着和主战派打嘴仗,那里还有时间去处理国家大事呢?而朝廷颁发的政令在地方得不到支持,也就意味着大宋的官僚体制将会陷入瘫痪的立场。作为一个经历过靖康之难、苗刘兵变的皇帝,赵构比谁都清楚,一旦中枢失去权威,这个王朝将会变成什么下场。
本就意志不够坚定的他,最终还是会向朝野舆论低头,或是假装低头,以等待主战派内部出现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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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陈府五
沈敏沉默了一阵后,就向陈康伯建议道“统合主战派内部的人心,并获得中立派的支持,自然就是废除秦氏颁行的各项恶政。其中最能引起民众共鸣的,无疑是先废除经总制钱、月桩钱、板帐钱这三个民众最厌恶的杂税名目。”
陈康伯苦笑着说道“三郎你还年轻,大约并不知道,这三项杂税乃是南渡之后为了抗击金军,朝廷不得已才颁行的筹集军饷的办法,说起来还是主战派官员执政时的事,这其实和秦黄州并没有什么关系。此外,这些杂税的收入,其实都有了去处,一旦废除了这些名目,朝廷又该到何处去填补缺额呢?”
沈敏意味深长的说道“陈公你也说了,这时日久了,年轻人未必知道这些杂税的由来,那么就算我们把这锅栽到秦党头上,民众又会有多少人质疑呢?
更何况秦黄州独相一十五年,可从来没有下令取消过这些杂税项目,这总是一个事实。现在我们要求取消杂税,同样也是一个事实。就算那些主和派再怎么抵赖,也改变不了他们反对取消这三项杂税的事实。我想只要把这些事实通过报纸展现在民众面前,民众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至于取消了这三项杂税,朝廷的用度会不会出现缺额,请恕小子直言,这难道不应该是宰执考虑的问题吗?如果主和派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自然就应该退位让贤了。陈公的担忧,不如先坐上了那个位置再去考虑好了。”
陈康伯久久无语,左手下意识的轻轻叩击起了身边的矮几,良久之后才迟疑不决的问道“这些杂税设立的最初目的,除了解决抗金军饷之外,还有为北伐筹集军需的意思。如果我们现在推翻了这些杂税,日后北伐该如何筹集粮饷?”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秦黄州独相的这十几年里,这些杂税可没有少收,可是这些钱财不是进入了大内,就是进入了朝廷各级官员的私室,所谓为北伐积蓄钱粮不过成了一句空话。
如果我们不旗帜鲜明的要求取消这些杂税,最终只会让南方百姓愈来愈厌恶北伐复土的主张,而令那些反对北伐的官员们,从这些为北伐而征收的杂税中获取收益。这岂不是平白为那些贪官污吏背一个黑锅么?
与其现在考虑北伐的粮饷要从何而来,倒不如先考虑一下如何让大多数人支持北伐的主张。如果百姓都不支持北伐,筹集这些粮饷和盘剥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百姓愿意支持北伐,作为执政者怎么会找不到筹集粮饷的办法?
今日之事,即便在言论上战胜了主和派一千次,也不及主战派执掌一次朝政来的要紧。因此,我们应当抛弃一切有碍于主战派执政的瓶瓶罐罐,先确保我们能控制住政权,然后再讨论其他问题也不迟。没有政权在手,讨论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们掌握了政权之后,还不能自行颁发政策解决这些遗留问题吗…”
孙资等三人漫不经心的在陈安节的书房内欣赏着他的藏画,三人的心思其实都不在这些画上,而是在相隔一个院子的小榭之中。他们都在思考着,这沈敏究竟和陈公谈了什么,居然要谈这么久。陈安节更是耐不住这样的煎熬,数次出门招来家仆小声嘱咐了些什么。
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三人终于等来了消息,被陈安节吩咐着关注后院小榭的仆役,匆匆跑来告知了一个消息,阿郎同沈敏终于走出了小榭。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三人再也无心在书房待下去了,在陈安节的带领下,匆匆跑去路上恭候了。陈康伯刚刚走进垂花门,就看到三人站在甬道一旁等候着,不免微微一笑的说道“正好二郎过来了,你替阿翁送一送三位世侄,我正好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休息一会。”
陈康伯的语气虽然温和,但他的神情却表现的不容拒绝,使得陈安节、王之荀、孙资三人把询问之言又咽回了肚子,纷纷向着陈康伯作揖告别。陈康伯对三人随意的回了一礼,却又握了握沈敏的肩膀亲热的说道“三郎若是无事,就该时常过来看望老夫才是。你既然从事洪氏,和老夫也算是半个乡党兼晚辈了。既然你的老师如今不在临安,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老夫总是要看顾一二的。”
沈敏躬身行礼后,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多谢陈公美意,只要陈公不嫌敏啰嗦,敏一定会常来拜访…”
陈安节将沈敏三人送出了大门之后,就赶紧匆匆跑回了内宅,想要从父亲那里打听下,沈敏这么神神秘秘的,究竟是对父亲说了什么。
只是当他提着袍襟跨入父亲居住的小院后才发现,父亲并没有进入房间休息,而是站在廊下的阴影内望着庭中的一棵桂树发呆。陈安节赶紧松开了手里的袍襟,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方才走到父亲面前行礼问候道“阿翁如何不进房休息,反倒站在这里发呆,可莫要中了暑气。”
陈康伯袖手站着,听到儿子的问候,方才转动了视线望了他一眼,旋即又转回了视线,看着桂树不紧不淡慢的问道“客人都送出门了?”
“是的,阿翁。”陈安节终究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着父亲小心询问道“阿翁,那个沈三郎究竟说了什么,如何让阿翁显得如此为难?”
陈康伯犹如梦呓一般的回道“他说了什么其实不重要,倒是让你阿翁见识了何谓纵横之士…”突然他又住了口,好似清醒了过来一样,转头望着儿子说道“你只需知道一件事,以后对三郎要客气一些,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是了。好了,你出去吧。阿翁真的要休息一会了…”
陈康伯的府邸和洪宅一样,同样位于一条背街小巷内。因此沈敏等三人从陈府出来之后,还要再走一条百米左右的小巷,方才能够抵达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在这段路上,最觉得尴尬的自然是孙资了。他原本试图把沈敏手中的报社卖个好价钱,连王之荀这些同伴们都瞒住了。
孙资原本以为,今日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天,只要能够从沈敏那里获得报社的控制权,那么他很有信心把这报社变成一个民间的御史台,从而让那些朝中官员们知道自己的大名。
但是这个梦想连半天都没有坚持住,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破灭了。从陈康伯同沈敏交谈后,对他漠视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这位沈三郎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已经化解掉了陈康伯对他手中报社的索取要求。
这样一来,他现在的处境就非常尴尬了。没有了陈康伯这样的权势者撑腰,又背弃了自己的同伴,孙资都能猜测的出,他被现在这些身边同伴们给抛弃的前景。而作为一个主战派的外围人员,失去了团体的接纳后,他想要再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几乎是相当渺茫了。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黯淡前途,孙资就不由脚步发沉,不自觉的远远落后于沈敏和王之荀的身影了。而在他的前方,看到了巷口处的人流之后,沈敏便停下了脚步对身边的王之荀告别道“王兄,报社的事情就谈到这里吧,史兄过两天也要回明州一趟,这字典的事务就要靠你撑起来了。”
王之荀有意无意的朝后方看了一眼,不由笑了笑问道“三郎何以如此确定,出卖报社的是孙文和,而不是我呢?”
沈敏同样微笑着说道“有人告诉我,王兄为了减少每日往返报社的时间,都在报社弄了一个小房间住下了。而某人来了报社几天后,就突然请假消失了。我虽然愚钝,但面对这样的情形,难道还做不出一个合理的判断吗?”
王之荀再次回头看了身后的孙资一眼,方才向着沈敏拱手请求道“文和这次的确做的有失分寸了,我自然不好阻拦三郎找他问罪。不过还请三郎念在其父的面子上,稍作惩戒即止吧。”
沈敏笑容不改的回道“王兄不必忧心,我岂是斤斤计较之人,不过是想要找孙文和聊上一会,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且放心的走吧…”
看着沈敏、王之荀两人停下说话,孙资也没脸面凑上去,只能也停下脚步,看着墙角的青苔发呆。不料前面两人交谈了几句之后,王之荀倒是直接走出了巷口消失在人流中了,而沈敏却带着两名亲随向着他走来了。
面对带人围着自己的沈敏,孙资虽然心中甚是慌乱,但面上还是保持着镇静,对着走来的沈敏抢先质问道“沈三郎你想要做什么?这里可是清河坊,多少达官贵人住在此处,你可不要自误…”
沈敏不由面带笑容的回头同两名随从说了几句,虽然孙资因为过于紧张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不过那两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亲随倒是停了下来,这让孙资总算是松了半口气。
沈敏在孙资面前约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看着充满警惕想要随时转身逃亡的孙资,不免晒笑着说道“孙兄既然有心干一番事业,何以胆子却如此之小。难道孙兄以为,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自向你动手不成?”
孙资心中一沉,顿时出声回道“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打算找人打我闷棍不成,你这样就未免太下作了。难道你连令师门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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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规划一
沈敏对着孙资摇了摇头道“你这么紧张作甚,我们这些海外遗民可没有打人闷棍的习惯,最多也就给人套个麻袋沉海而已…”
孙资虽然两股战战,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坚持着没有逃跑,“沈三郎,你休想吓唬人,这里可是临安城,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你胡来。”
沈敏注视了他半响,觉得这人总算还有些可取之处,于是双手抱胸接着说道“罢了,咱们还是别说这些废话了。你自己说说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打算怎么做?”孙资有些糊涂的反问了一句,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咬着牙向沈敏作揖说道“这次未经阁下同意,就向陈公擅自提及了关于报纸的事情,是我太过孟浪,还请阁下海涵了。”
沈敏摇了摇头道“孙兄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这又不是在街上撞了我一下,那能这么轻描淡写的道个歉就完了。
这样吧,我给孙兄两条路,你自己选。要么你现在立刻离开临安城,三年之内不许回来;要么就替我效力三年,咱们两清。”
孙资有些被激怒的瞪向了沈敏,但是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不到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他又看了一眼沈敏身后的那两名随从,发觉这两人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似乎认为沈敏说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受到了一点惊吓的孙资把快到口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转而脱口说道“若是我既不想替你做事,又不想离开临安城,你又打算怎么待我?”
“哈哈,孙兄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沈敏说着向前走了半步,然后伸手抓住了孙资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城外的钱塘江可是通往大海的,据说自古以来在钱塘江失事的船只,还真没有多少人能冲到岸边来,孙兄要不要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不待孙资回话,沈敏便退回了半步,向孙资大声说道“孙兄回去后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三日后敏就在家中相候。望兄要仔细斟酌,谨慎抉择,免得误了自己的前程。”
楞在原地的孙资都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回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带着两名随从出了巷口,然后右转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之中。
跟在沈敏身后的沈正礼,看着远离了小巷的出口之后,方才不无疑惑的向沈敏请教道“三郎待这些读书人这么好,他们还想着拿三郎的东西去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实在是太令人不齿了。可三郎为何还要轻轻放过那个什么孙生,就算不照着咱们海上的规矩把叛徒沉海,让我上去揍他几拳出出气也好啊。”
沈敏一边东张西望的看着两边店铺里的货物,一边随口说道“咱们现在不过是在临安求学的学生,又不是在海上行船的水手,岂能拿海上的规矩去对付这些读书人,那岂不是给了那些读书人怨恨我们的理由么。
再说了,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就算不给孙生面子,也要给史兄面子,总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正好我手头上有件事适合他去做,只要他能好好完成,那可比听他说几句道歉划算多了。”
听到沈敏对孙资自有安排,沈正礼胸中的闷气顿时下去了不少,也就不再谈及此人了。三人走走停停,在街上边走边玩,直到将近黄昏时分才返回了左藏桥的洪宅。
沈敏刚刚走回自己的跨院,张权、朱久这两个前往八盘岭调查的亲随就跑了过来,准备向他汇报这一次的调查结果了。沈敏一边让人去打水洗脸,一边向两人说道“你们先在这庭院里的石桌前坐一会,让我换一身衣服,轻松些再来同你们谈话…”
当他换好了衣服出来之后,发觉芸娘已经把水盆毛巾放在了一边,并给自己泡上了一壶茶。这位从张府出来的女子倒是聪慧的很,不仅短时间内接过了沈崇安手中内勤的活计,连沈敏的生活也不动声色的照顾上了。
对于芸娘一点一滴的融入他们这个保安社中的年轻人团体,沈敏倒是乐见其成,没有多加什么限制。他看了一眼对方给自己泡的茶,发觉对方用的正是从鄱阳运来的散茶,也就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了女子手中的毛巾擦了把脸,方才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沈敏这才回头向她吩咐道“去替我同厨房打个招呼,今晚我就在小院里吃了,张权、朱久也在这里,让他们准备五六个菜,再来一瓶米酒…”
望着芸娘的背影走出院门之后,沈敏才把视线转向张权、朱久问道“说说吧,这几天你们在八盘岭大营调查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