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伯不由好奇的追问了一句,“令香何以如此以为?”
王之荀把沈敏编写字典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随即点评道“之前晚辈只是想着,这部字典一出,不仅可以方便蒙童学习,还有让人不忘汴洛故土之意。但这些日子里晚辈又想了想,这字典的意义恐怕还不仅于此。
令南迁的北人不忘故土是一层意思,统一天下的乡音却是另一层意思。秦王扫,并有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一度量,故有两汉四百年之基业。
我大宋朝廷南迁于临安,虽然还有十五路基业,但是长江以南之地,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大家虽为一国之民,而民却不知三十里外之事。
试问陈公,招募这样的百姓从军,他们又怎么会以为北伐中原是自己的责任呢?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出了本县就宛如进入了语言不通的外国之地,他们连和友军沟通都困难,更不用说一起并肩作战了。
以字典教化百姓,以报纸凝固人心,恐怕这才是三郎编撰字典,开办报纸的真心所在。若陈公只想取了报纸,以为攻伐异己的喉舌,这格局比之三郎,实在是大大不如了。”
坐在一旁的孙资和站在榻前的陈安节都面露不快,一个是觉得王之荀太过抬高一个海外流民了,一个则是觉得对方过于看低自己的父亲了。
不过陈康伯本人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对着王之荀点了点头道“若是令香之前有这样的格局…哎,现在也不迟。令香该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准备科举入仕为朝廷效力了。至于三郎这边,你也不必焦急,老夫今日也邀请了他,你们就和我一起听听看,三郎究竟会如何回话…”
正说着,一名老仆走到了纱障之外,对着堂内通报道“阿郎,外面有位姓沈的小官人前来拜会,阿郎可要见他?”
陈康伯看了下方的王之荀、孙资一眼,方才笑着说道“刚刚提到三郎,想不到他就到了。二郎,你去迎一迎三郎吧…”
进入了纱障之后,沈敏便感受到了一阵阴凉之意,看了一眼角落上的冰块,他不得不佩服这些宋人在生活上的享受已经是登峰造极了。目光掠过站在一旁的两人后,他若无其事的向上首的老翁行礼问候道“鄱阳一别,久疏问候,陈公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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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陈府三
陈康伯虽然没有起身,但却笑容满面的招呼沈敏来自己面前坐下,向着他说道“三郎你对老夫可是有些见外啊,这都回临安多少天了,也不来看看我,还得老夫派人去请你,你才过来?”
沈敏连忙告罪道“倒不是敏对陈公见外,实是敏此次返回临安并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思,事情没有落下尘埃之前,敏实不敢旁生枝节连累陈公,故未敢上门,还请陈公恕罪。”
陈康伯的眉毛跳了跳,他这下终于确定,自己在官家面前看到的那本册子,正是面前这位年轻人所写的了。不过旋即他就把这事埋没在了心里,跳过此节不提了,转而笑呵呵的说道“今日叫三郎过来,想必三郎一定有些意外。那么老夫就跟你说说…”
听完了主战派官员想要入主报社,让《临安新报》成为主战派喉舌的请求,沈敏倒是很沉得住气,脸上神情毫无波动的向陈康伯回道“陈公的要求,晚辈自然是不敢拒绝的。只是晚辈也有一个小小的疑惑,还请陈公不吝赐教。”
陈康伯沉默了片刻,方才一手支着身边的矮几说道“三郎有什么疑问尽管道来,鄱阳洪氏毕竟也是我辈中人,老夫总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对于陈康伯隐隐提醒自己注意立场的话语,沈敏倒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注视着对方的双眼说道“敏只想知道一事,今后这《临安新报》到底该为谁说话?陈侍御史?紫岩先生?汤中丞?又或是陈公您?”
陈康伯听后默然不语,沈敏这个问题其实是向他指出,如今主战派虽然声势大涨,但是内部却也是派系繁杂,难以团结在一个核心的周围。对方问的是报社的将来,实质上却是在问他主战派的未来究竟将何去何从。
这边见到父亲不语,陈安节顿时有些恼怒的向沈敏呵斥道“三郎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离间阿翁和这些同志们之间的关系吗?陈侍御史、紫岩先生、汤中丞和阿翁的志向难道不是一致的吗?对外则抗击北面收复故土,一洗靖康之耻;对内则清除秦党遗毒,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只要朝这两个方向上努力,听从谁的命令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敏看到陈康伯听了儿子的话语后微微点头,似乎颇为赞成儿子的说法,不免摇头叹息的说道“陈兄这话说的极有道理,但是对于当下的时局却毫无帮助。
梁溪先生、赵元镇、胡邦衡、转物老人、吕元直、朱忠靖、紫岩先生,当年难道不都是主张北伐恢复中原的中坚力量吗?若不是他们之间生起了隔阂,又哪里轮得到秦黄州这样的奸邪把持朝政,而令北伐大业毁于一旦呢?
前车之鉴,可为后事之师。若是我们不汲取昔日的教训,小子恐怕如今的大好局面又将毁于一旦啊。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不知陈公以为然否?”
陈安节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可这一刻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对方,一时脸上憋的通红。陈康伯显然不愿自己的儿子过于难堪,不由勉强出声说道“三郎的忧虑不能说不可能出现,但老夫以为眼下朝中民间的正人君子都在为北伐复土和驱逐秦党而发声,现在提出大家应该听谁的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敏却不以为然的说道“敏却不以为,如今这些支持北伐和驱逐秦党的都是正人君子。敏倒是觉得,这些人中有许多人不过是看到秦党这颗大树倒下了,想要攀附另一棵大树而已。若是不把这些投机者甄别出来,日后这些人必然也会在时局不利时背叛我们。
在临安城内搂着小姐叫嚷着要北伐的人,和那些敢于拿起武器在战场上面对金人骑兵的将士,根本就是两类人。若是我们不在一开始就分辨出这两类人,难道陈公还指望那些投机者会自始至终的站在我们这一边吗?秦黄州早年在东京城内时,何尝不是为抗金而摇旗呐喊的中坚人士?”
陈康伯沉思良久,终于出声问道“以三郎之见,眼下该当如何统合诸人之心?”
沈敏不假思索的回道“北伐复土的目标虽然崇高,但正因为这个目标太过高大,反倒是难以真正甄别出我们所需要的坚定人士。故敏以为,当在北伐复土这个目标下面设立几个阶段性的小目标,只要引导大家去实现这些小目标,不仅可以排除掉那些没有操守的投机者,也能确保真正的同志能够跟着我们一起走下去,最终完成北伐复土的大业。”
陈康伯饶有兴趣的追问道“如何才是阶段性的小目标?”
沈敏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眼珠朝向一旁转动了一下,陈康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坐正身体咳嗽了一声,然后向边上聚精会神听着的三人说道“二郎,你不是新得了一副好画么?且带两位世侄去鉴赏一下,令香可是此道高手啊,你当趁这个机会向他多多请教…”
三人都颇不情愿的退出了小榭,离开了小榭数十步后,陈安节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只可惜他只能看到那些笼罩在小榭外的白色纱障而已。他颇为不快的抱怨道“不过是一场谈话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么,这沈三郎的心思未免太多了些。”
原本以为今日是自己改变命运的日子,但是现在却被人给赶了出来,心中大为失落的孙资甚至都提不起兴趣去附和陈安节,只是歪头欣赏着路边花圃中开的正艳的几丛虞美人。倒是王之荀稍显平静,还能微笑的劝慰道“恐怕是陈公怕我们嘴上不够严密,方才想要同三郎单独相谈吧…”
小榭之内,听着三人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沈敏这才开口说道“敏以为,当前最大的急务,不在于清除什么秦黄州的党羽,而在于拨乱反正。
秦氏独相一十五年,这天下早就布满了其人的门生故吏,若是以被秦氏提拔过就认为是秦氏的私人,我看这天下的官员起码有一大半是要被免职的,那么这些官员为了自保,反而不得不投向主和派去了。
故,我们当以废止秦氏独相时的各项恶政,来分辨到底哪些才是秦氏的坚定支持者,把这部分人坚决清出朝堂。对那些愿意弃暗投明的官员,则应该网开一面,从而先掌握住执政的权力,再去谋求国家政策的改变。”
沈敏这话倒是满合陈康伯的心思的,他同那些早期的主战派官员不同,因为当初在太学时和秦氏的同窗之情,使得他并没有受到秦氏上台后的残酷打压,不过是把他给赶到外地去当地方官而已。因此他对于秦氏只有政见上的不同,却并没有什么私人的仇恨。
在政治上他支持对秦氏进行清算,但是他却不赞成扩大对于秦党的打击面,算是主战派中少有的温和人士。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使得他在主战派官员中的声望远不及其他主张要求把所有秦党都清理出朝堂的强硬派官员。
不过合心意归合心意,若是无法做到的话,终归是一句空话。陈康伯想着便摇头叹息道“老夫倒也是如此想的,但是其他人现在恐怕都被仇恨蒙蔽住了,只想着要对秦党除之而后快,哪里还听得进这等老成之论。
而他们表现的越是激进,官家就越不敢放权给他们,唯恐到时朝中出现昔日新旧党争的局面,则他这个太平天子也就无法坐下去了。老夫想要插手你手中的报社产业,正是想要借助报纸的方式,稍稍劝说大家冷静下来,不要过于冲动而被主和派们给利用了啊。”
看着陈康伯摇头叹息的样子,沈敏沉吟片刻后突然向他问道“不知陈公可曾享用过一道美食,唤做压肉的,压是压住的压。”
陈康伯有些愕然的抬头向他望去,不明白对方为何在这个时刻说起了美食,他压住心中的不快回道“老夫倒是未曾听说过这样的美食,不过三郎,现在好似不是谈论美食的时候吧?”
沈敏却没有理会陈康伯表现出来的不快,而是简单的将压肉的制作方式介绍了一遍,这才意有所指的说道“…在外力的挤压下,原本分属不同部位的猪头肉最后浑然一体,成为一道不可多得的佳肴。而之前秦黄州独相时,主战派们尚能互相应援。如今秦党倒台,诸位倒是隐隐有了井水不犯河水之意。敏以为,想要主战派们再次团结起来,除了内部的主张说服之外,外部的重压也是必不可少。”
陈康伯陷入了长思,许久之后才勉强点头说道“三郎此言大善,只是如今我们想要打倒那些主和派官员都来不及,如何能让那些主和派再次团结起来对付自己。
更何况,万元忠老迈难以行事,汤进之谨慎有余而权威不足,一团散沙的主和派想要让主战派们感到有所压力,恐怕也是极难的…”
沈敏却不慌不忙的说道“敏却以为,让主和派团结起来其实没什么必要,让主战派们感到压力却也不是那么的难的事。”
陈康伯正视着沈敏,一字一顿的问道“计将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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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陈府四
沈敏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确定并无他人之后,方才对着陈康伯小声说道“只要令主和派主动挑起关于北人田籍的争论,质疑主战派官员北伐的目的不是为了洗刷靖康之耻、夺回中原故土和祖宗陵寝之地,乃是为了恢复自己在北方的田宅即可。”
陈康伯的眼皮顿时猛烈的跳了数次,关于南渡北人在故乡的土地产权问题,沈敏自然不会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只不过朝廷渡江前期一直处于被金人追击逃亡的处境,此时朝廷上下的官员只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哪里还顾得上北方土地产权的问题。
事实上若不是中兴四将自己招募士兵在两淮、四川地区挡住了金兵,不少朝廷的官员已经在考虑把朝廷搬至岭南去了,哪里还会有北伐复土的念头。
虽然金灭伪齐之时,中原再次动荡不安,从而给了岳飞等大将一个恢复中原的机会,但是因为官家和秦黄州一力主持的绍兴和议,使得这点希望转瞬而灭。正因为绍兴和议的缘故,南渡北人在北方的土地几乎已经无望再收回。
这也是南渡北人大都对绍兴和议痛恨入骨的根源,是主战派经受了秦氏政治打压这么多年而不消灭的原因。除了其中一部分北方将领被朝廷收买,得到了大量江南土地赏赐而转变了立场,大多数南渡北人差不多都掉落了一个阶层。有些人甚至连自己的家门都保不住了,令家中女眷成为了临安青楼中倚楼卖笑的娼妓,供临安新贵把玩嬉戏。
从靖康四年到绍兴二十六年,差不多过去了三十年。可以说第一代南渡北人已经差不多进入了风烛残年,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于自家过去的风光变得更为怀念和执着。这个时候主和派官员突然挑起关于北人田籍的讨论,要求南渡北人放弃自己在北方的土地产权,必然是要激发起北人同仇敌忾之情的。
在这样强烈的情绪引导下,这些南渡北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权益,哪怕是一个看似毫无希望实现的权益,也会自然聚集到一个强有力的反对声音之下,从而实现主战派内部的舆论统一的。当然,这个计谋看起来就是在万丈悬崖之上走钢丝,一旦被主战派内部知晓,他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陈康伯心里反复思量着,心中一时是跃跃欲试,觉得大有成功之可能;一时又在心里打着退堂鼓,觉得这计谋也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他正在心中纠结不下时,无意间目光撇到了沈敏的脸上,发觉对方一脸平静无波的神情,似乎是成竹在胸。便不由试探的向沈敏说道“三郎这计策虽然或有奇效,但也是一条有去无回之策。挑起了关于北人田籍问题的讨论,固然能够让主战派内部团结起来。
但是接下来岂不是将主战派放置于炭炉上炙烤?我们要是支持保住北人的田籍,就是做实了主和派官员所言,北伐乃是为了一己之私,让我们失去南方百姓的支持。反过来,我们要是同意了主和派官员的意见,废除了南渡北人在北方的田籍,恐怕主战派内部就要先四分五裂了。你这计策,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么?”
沈敏却一点都不纠结,从容不迫的向陈康伯反问道“那么敏倒是要问一问陈公了,究竟这北伐复土是为了拯北方沦陷区百姓于水火呢?还是要南方人自带干粮,冒着生命危险去替那些北人夺回失去的财产呢?
这个问题在北伐之前不弄个明白,又何以让南方人支持北伐,让沦陷区的大宋百姓欢迎王师的到来?一旦到来北伐真正开始行动,北人在朝廷收复的故土上要求索回祖产,到时那些北方的百姓还会欢迎王师去解放他们吗?
借助主和派的嘴提出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在替主战派解开这个历史包袱。否则即便主战派掌握了执政之权,成功发起了北伐事业,最终也会因为这个历史包袱而毁于一旦的。
敏以为,这个问题与其放到日后由主战派自己来提,倒不如在这个时候让主和派来捅破这个脓包。如此一来,众人的怨恨将会集中于主和派,而那些真正把国事放在家产之前的英雄豪杰之士也能够借这个机会浮现出来。
此外,同意主和派废除北人田籍的意见并不是计划的全部。敏以为想要安抚住南渡北人的人心,让他们接受北方田籍产权的消失,陈公还应该劝说朝廷给这些北人颁发土地证书,以换取他们承诺放弃在北方的祖业才是。”
陈康伯有些迟疑的说道“让朝廷给北人颁发土地证书?可朝廷手中哪有这么多土地分给这些人,这不是欺骗吗?”
沈敏马上回道“如果让主和派执掌朝政,朝廷自然是没有这么多土地可以分给北人的。但是对于主战派来说,这倒不是什么问题。
对内,我们可以清算以秦党为首的主和派,其实我们应该给他们另外取一个名字,私通金人出卖大宋利益的投降派。这些投降派手中控制着南方大部分的土地,只要将他们的家产清洗一遍,足够让我们应付一阵了。
对外,北伐复土的过程中,那些金人和投降金人的奸民之产,自然也应该收归朝廷,然后再分给拥有土地证书的人员。
只要北人和军士能够从我们手中获得土地,那么他们就会变成我们最坚定的支持者,哪怕北伐一时受挫,我们也不必担心那些主和派官员反扑了。那些为了保卫自己土地的人民和军士,将会坚定的捍卫我们的执政权力。”
陈康伯长久不能言语,他不断的更换着坐姿,想要换一个舒适一些的坐法,好让自己能够好好思考。只是这似乎有些徒劳,反复数次之后,他终于放弃的说道“把那些主和派官员赶出朝堂,还要剥夺他们的家产,这是不是太过残忍了?这样下去,恐怕双方再无缓和之余地,再酿成朝中党争的格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