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第23章 军代表
下午13时10分。东庄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烟雾弥漫。
民警们全是抽烟能手,人挨人地挤在不大的屋子里喷云吐雾。东庄派出所的在编人员总共十四人,一个军代表,两个正副所长,十一个民警,现已全部到齐。
几个民警里,唯有邢正义和赵振民俩人是同学。他们都是公安学校1973年恢复招生的第一期学员,也就是业内人惯称的公校二十期的。当初在公社选拔的时候,大概每一千个知青只有三个名额,他们俩都是被选上的幸运者。去年从公校毕业后,他们被一同分配到东庄派出所当片儿警,来管理这六条街道的一千三百多户居民。
在派出所其余的民警中,只有四个人是原来的老人。剩下的人中,有两个是转业的复员军人,另外还有两个工人和一个中学教师,都是通过关系转过来的。这年头人民警察在社会的地位比较高,挺吃香,所以能到公安局上班,是许多年轻人所追求的理想。
除了这些正规编制的民警,刚才参加抓捕的还有二十几名工人民兵。这个群体可极有时代特色,全称叫做“首都工人民兵”。相当于今天的联防队员的角色。也正因为他们是编制外的辅助人员,所以在派出所的正式工作会议上并不出席。
屋里的气氛是压抑的,赵振民正在给军代表汇报这次抓捕行动的全过程。
而坐在一边凳子上的邢正义,还穿着中午行动时的那身劳动布工作服,他耳朵根本没在听,心里就跟吃了俩苦瓜似的。
今天抓捕行动的起因,是东庄派出所辖区的治保主任来报告,说有多位居民反映,最近总有一伙人蛮横霸占岔口的厕所,干扰了居民们的日常生活。军代表原本觉得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让街道自行处理,可干了几十年公安工作的秦所长却从中听出端倪,推断多半是一个盗窃团伙,在利用这个厕所“撇空包儿”。
军代表不相信,为此和秦所长顶上了牛儿。秦所长决定用事实说话,他亲自带着邢正义下片儿去追踪调查,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摸出了那伙人的活动规律和行为特征。从而推断,他们应该是混迹于永定门火车站的一帮职业小偷,而这个厕所就是他们常来的分赃地点。
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已经完全可以定性为“流氓盗窃集团”了。
确实没什么可争辩的了,那么就抓人吧。
哦,抓人吗那可没有想得那么容易。
从“运动”时期开始,公安机关就实行了军管。为了监督公安人员的工作和思想,由部队抽调了许多军队干部到公安系统来出任军代表。因此军代表差不多等于封建社会的监军,无论在哪儿都是实实在在的“见官大一级”。从上到下各个单位,谁当领导也得听军代表的。
东庄派出所的军代表叫田福来,是来自5xx5部队的一位连长,小五十岁的人了,刚被派到这里来没几个月。他可是非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称呼,谁要是叫他军代表就只能看见个半晴脸,一定要叫他田连长才能拨云见日。
田连长十分爱面子,虽然实际工作能力和文化水平都不高,却偏偏最喜欢组织开会学习和指导思想。结果他来了没几天,就让大家见识了他这位最高领导的真实水平。
头一段时间,收音机天天放伟大领袖写过的一首诗。各个单位和学校照例要求学习,田连长自然也得主持派出所的学习工作。谁也没想到,当他逐句解释诗词含义时,竟然把诗里“旧貌换新颜”一词,解释为“领袖要求我们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
民警们在惊讶中议论纷纷,可田连长却振振有词,他说:“把一个旧帽子,换上一个新帽檐儿,为国家节省了布料,不是艰苦朴素是什么”结果这话导致所有民警全把头低下,都控制不住偷偷笑出声来。唯独田连长摸着后脑勺,糊涂了。
这件事刚过了没多久,又赶上一次读报学习,依然是田连长给大家念领袖诗词。当他看到“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一句时,他居然用带着口音的家乡话给大声念成了“……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有有忽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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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构陷
邢正义不禁又回想起今天抓捕行动中的细节。因为懊悔,他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把裤子死死抓出了两团褶皱。
秦所长说的还真对,贼是干嘛的呀,沾上毛比猴儿都精。
尤其躲在胡同拐角放哨的那家伙,简直太“贼”了。稍有察觉,毫不犹豫撒腿就颠儿,而且居然瞬间就翻上了房,身体素质比警察都棒。等到大家好不容易找到垫脚的东西,那小子早没影儿了。
要说起来,他不过是骑车侦查时和那小子打了个照面,仅仅瞄了那小子一眼……
好吧,就算他有点意外,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可毕竟只是瞬间啊。没想到,这就让那小子“醒”了。
唉,这亏吃得那叫一个窝火,悔大了。明明落网的鱼都摸到手了,结果“哧溜”一下,又让它给跑了。
最可气的是那小子在房上的眼神,透着不屑、轻蔑和取笑。
哼,那小子可别让他再看见,要是让他抓着……
“哗啦”一声,突然发出的声响直刺耳鼓。
邢正义吃了一惊,从咬牙走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抬头后才发现,负责汇报情况的赵振民已经闭上了嘴。而身穿“一身绿,三片红”六五式军装的田连长,正双手叉腰,威风凛凛,一副主旋律英雄的模样。原来刚才是田连长汇报听到一半,控制不住怒火站了起来,一脚踢开了椅子。
“丢人!无能!你们配称作‘人民卫士’嘛!”
田连长边骂边把桌子拍的山响。而民警们无言以对,个个泄气,都成了闷嘴葫芦。
田连长绷着他的那张黑红大脸怒目环视了一周,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如同打脸。
“十一个人民警察,加上民兵三十多人,居然连一个犯罪份子也没抓住!不是每个路口都有人吗铜墙铁壁怎么还让人跑了我手下的兵可没你们这样的熊蛋……”
这话真不受听,但偏偏是无从辩解的事实。在场的所有民警,都感觉被骂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
是啊,本以为包围圈是天罗地网,可怎么还是让这伙贼跑了呢。这脸可往哪撂呀
这感觉要打个比方,就好像是从大老远提心吊胆提搂着一篮子鸡蛋往家赶,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到了家门口,却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大意全给摔地上了。唉,说不出的恶心懊糟。
民警们几乎人人神色尴尬,可唯独邢正义却是一脸的不服气。他不仅丝毫不畏惧田连长的目光,内心里反而对田连长的指责充满了反感。
其实对于这次抓捕失败,邢正义心里的难受劲儿一点不比其他人少。可他更清楚,田连长是表面粗旷,内心狭隘。他现在表现出的怒气,既不是出自一个公安干部对工作负责的使命感,也不是心痛人民警察的荣誉受到损害,而是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在借题发挥,敲打秦所长。
邢正义听所里的老人说过,秦所长以前就是东庄派出所所长。只是在“运动”中碰上个纵火案,他出于同情指点犯人脱逃,犯了错误,才被下放到东北干校变相劳改了十年。然后直到粉碎了“四人团伙”,他才被重新调了回来。而田连长却是部队里最刻板最教条的那种人,从他一到派出所上任起,就和秦所长格格不入,他们不管是工作方式还是思想意识上,都有着本质上的分歧。
矛盾主要集中在两点。
首先,此时社会尚在混乱,流氓盗窃多如牛毛,警力根本不够。但田连长为了抓思想建设,却不顾实际情况,每天都要组织一次会议或是思想学习。而负责实际工作的秦所长往往因为带着民警去处理具体事务,而耽搁了田连长组织的活动,这让田连长极为不满。
其次,秦所长提倡身为公安人员要具有专业性,因而常常指点从其他行业转行过来,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的同志们。言传身教中,秦所长自然得到了大多数民警尊重和信赖。可在田连长的意识里,派出所却是他个人的山头,只能他一人说了算。他一直狭隘地认为秦所长是在和他争夺群众基础。
正因为这些怨气和不满,所以田连长对秦所长既嫉妒又戒备,总是想找机会想打击压制秦所长。今天,可终于让他找到了向秦所长“开炮”的借口。
果然,田连长在大发雷霆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坐在民警中的秦所长。但他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却不说话了,明显是在逼迫秦所长承担责任。
民警们都知道田连长是什么意思,大家纷纷看向秦所长,全在替这个已经年近六十,操劳得头发都半白了的老公安担心。
一直低头不发一言的秦所长似乎早有预料,但他没做任何辩解,反如田连长所愿,认下了责任。
“同志们都很勇敢,是我的失职。”
这真是一个痛苦的回答,所有的民警都感同身受。尽管秦所长的目光依旧平静而坚定,但大家还是能听出话语中的忧心和委屈。
可田连长
第25章 对抗
孙副所长这下可来了神,一明白领导的意思,他的嘴当然也就更卖力了。
“要我说,秦问同志对这次抓捕任务失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平时喜欢拉山头搞派性(派性一词,现在成了生僻词。“特定时期”的许多恩恩怨怨,都是由它而起)。同志们的心要是被搞散了,那还能干成什么事儿况且秦问同志自己也承认,是由于他的指挥存在着重大过失,才使得犯罪分子钻了空子顺利脱逃,这已经可以说是严重的渎职了。鉴于所造成的恶劣后果,我建议上层领导,重新考虑秦问同志作为东庄派出所正职领导的资格,并且希望秦问同志能吸取教训,深挖思想根源,做出深刻的检讨和反思……”
孙副所长越说越来劲儿,上纲上线把秦所长整个给圈了进去,一幅非撸了秦所长的样子不可。他是连卷带损即兴发挥,一梭子一棱子地放机关枪。看他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火红的年代。要干什么,振臂一呼。要拿什么,说拿就拿。要打倒谁,就他妈一句话。
田连长在旁美滋滋点燃了香烟,并嘉许着频频点头。他的得意中带着一种冷漠,而这种的冷漠,根本不应该对于同一个工作战线上的同志出现。
这个场面,在座的民警们可都没有料到。但几乎所有人全看出来了,“悠忽儿”和“坏水儿”这俩家伙就是联合在搞阴谋。田连长巴不得能好好杀杀秦所长的威风。而孙副所长无疑是想把老所长搞下去,取而代之。
民警们的思想此时都混乱到了极点,大家当然都为秦所长抱屈,但偏偏孙副所长摆出了一幅要开展革命大批判的架势,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把大家全给罩里面了。
谁过去可都见过大批判,深知其中的厉害,大家也不免胆怯。于是,或是抽烟,或是叹气,谁都不吭声了。
一时间,会议室里烟雾弥漫。
就连秦所长也没有一声辩解,他只是坐在凳子上低头用小本记着,连头也不抬,一声不吭地听着孙副所长的独唱。
可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这副样子,却有些坐不住了,眉头早挽成了个疙瘩。
秦所长怎么不说话呢难道就任由他们扣帽子,落进他们的圈套吗那也太冤了。
像这种黑白颠倒的事儿,过去十年里已经发生的太多了,难道如今还要再继续吗
邢正义愤愤不平中,心里简直要着火了。但“悠忽儿”和“坏水儿”,一个是军代表一个是副所长,都是正管着他的公安干部,他一个小民警又能怎么办
可是……那就不管吗
邢正义忽然发现,秦所长的身躯更佝偻了,显得衰老而疲惫,而秦所长的目光里更有说不出的黯淡。他不禁鼻子一抽,就有些发酸。
不,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了。要眼睁睁看着坏人挡道,好人受气,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一想到这儿,邢正义不知不觉握紧了拳,也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忽拉一下就跳了起来。
他回身冲着大伙就是一声大喊。“我也说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打断了孙副所长的发言。不仅使这小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也让田连长瞪起了眼。
可邢正义却一眼都不看他们,只自顾自对着大伙儿说,“我看干脆把秦所长撕了吃了得啦。秦所长就不该带着咱们去抓贼。越干越错,不干不错。这不成了正经人干活,邪兴人放火嘛还有好人的活路没有”
还真是语出惊人。秦所长愕然间赶快阻止。“小邢,你别胡来……”
“坏水儿”也回过了神。这时见苗头不对,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邢正义,你说什么怪话!我知道,秦问的亲信就有你一个。怎么你们搞派性,碰都不能碰了”
邢正义既然已经站起来了,那就时候豁出去了,哪儿能再容孙副所长把黑变白
他面色镇定,立刻反驳,“孙所长,你别乱扣帽子。秦所长对所有同志从来都一视同仁。你所说
第26章 杠头
邢正义一直在鄙视中冷眼旁观,待这场耍猴闹剧荒唐收尾,才继续替秦所长辩护。
“同志们,大家说,今天如果是别人来指挥,难道结果就会不同吗我看未必。别忘了,当初要不是秦所长,咱们还不能判定这是个反革命盗窃团伙呢。再说收网时,大家都找不着犯罪份子人影儿的时候,不也是靠秦所长,才能‘断’出他们是翻墙逃走的吗现在说秦所长提倡的专业经验没用,合适吗”
邢正义一开口,民警们马上都安静下来。并且逐渐的,随着他的话纷纷点头。
田连长和孙副所长则悄悄交换个眼色,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邢正义继续列举事实,语气诚恳,一点不玩虚的。“还有,这次抓捕失败不假。但秦所长以往的工作成绩也不是假的吧秦所长值班、守夜、巡查,天天要加班加点。除了下片儿排查防火和煤气的安全隐患,这月光抓到的盲流、小偷就十几个。就冲这些,怎么能因为一次失误就把秦所长全盘否定呢还有个是非对错没有要处分秦所长,我百分百不同意。”
这话更说到民警们的心里,大家连连称是,并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邢正义正为形式的转变而高兴,却没想到秦所长冲他吹起胡子瞪起了眼。“够了,别说了。”
邢正义当然不干,扭头假装没听见。
秦所长这下急了,上去一把就把邢正义拽了个趔趄。“犯狂你小子差行市呢。快给领导们认错。”
别说,即便秦所长这么横,可邢正义一点不怪他。邢正义知道秦所长是怕他得罪领导,在替他考虑,但他可不在乎这个。
“秦所长,我没胡说。我就想问问,如果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拼死拼活工作的人要被处分,那这些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只会怪罪我们的老爷们呢请领导指示。”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可邢正义说一句,秦所长就瞪他一眼。当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惹得秦所长骂了他。“闭嘴!你混蛋!”
这时,赵振民也着了急,在旁一个劲摆手,提醒邢正义该刹车了。
邢正义自然知道他们都是好心。可他今天当这个出头橼子,并不只是为秦所长抱不平。更多是因为“悠忽儿”和“坏水儿”平日里的那些蝇营狗苟,早就让他看不惯了。像他们这样的城狐灶鼠,还人模人样地混在公安队伍中,已经让他无法再忍受。所以今天要不子丑寅卯说个清楚,把俩个坏东西颠倒黑白的嘴脸大白天下,他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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