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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尤三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仨小崽儿越听越没精打采,都跟太阳底下的花似的——蔫了。

    这时,寸头又毫无预兆插了一嗓子。“唉,大哥,我想起个事儿……”

    冷不丁被打断,尤三更是一脸不乐意。“有屁快放。”

    寸头先缩了下脖子,才在迟疑中抹着鼻子说,“程爷的大名……好像……叫程功。会不会是刚才那小子提的那个……那个什么弓子”

    尤三一哆嗦。“程爷叫程功”

    寸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点点头。

    你妈!刚才怎么不说!

    尤三暗自大骂一句,眼里简直都要喷出火了。

    可他同时心里也明白,现在不仅不能骂寸头,表面上还得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因为他绝不能显露慌张祸乱军心,否则失了威信,队伍就没法带了。

    于是,他不得不牙疼似的挤出笑,嘴上硬撑。“程爷什么人哪会认识这么个崽儿放心,没篓儿(土语,指没毛病)……”

    眼见寸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腆着脸继续没心没肺大吃大嚼,尤三更气得连心口都疼了。他给寸头暗记上一笔小帐后,又不由犯起了小嘀咕。

    上次跟永外的碴架那次,好像前门的大玩儿(黑话,大玩主)八叉儿似乎叫过程爷“小弓子”。可……那小子哪能和八叉儿比人家八爷是什么辈份儿就连程爷也得听喝儿(土语,指听吩咐)……

    对,不可能。可怎么心里就这么不踏实呢应该不会吧真的不会吗会吗不会吧会吗

    尤三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从衣服紧里面掏出一个布包。他在桌子底下打开,又从一沓子大钞中找出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炼钢五元”。看着五块钱左上角的几个数字,他楞着出了神。

    这五块钱其实还不如还他呢可今儿一上午抓来的全是散票,见张大票也真不容易。……唉,遇着这小子可真倒霉……

    其实,尤三不清楚程爷的大名,倒也不是他缺心眼儿。而是因为在江湖上打交道,狐朋狗友之间往往都不叫对方名字,光叫花名。要是老炮更是如此,黑道上只要一提绰号就管用。

    不过,也正因如此,反倒造成了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对于在场面上混的主儿,只知绰号,真名儿反倒没人知道。甚至有彼此认识十几年的,也同样如此。而这种习惯性的潜规则,这次似乎狠坑了他一把。

    尤三心里自相矛盾,越想越烦,索性也不想了。他把心一横,又把五元钱收进了布包。

    事已至此,爱谁谁。那小子真认识程爷又怎么样大家都在捞钱,我凭什么受王八气?

    哼,只要能挣出份钱按时上供,程爷也挑不出错来,这才是天大的理!

    想到这儿,尤三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酒桌上除了那仨小崽儿只顾着嘬着散啤往嘴里塞粉肠外,寸头和大个儿可都拿着筷子停了手,正怔怔看着他,目光里流出探询的意味。

    他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举起了酒杯。

    “来,干!”

    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洪衍武透过玻璃窗,远远望着饭馆里的贼们大吃大喝,忽然就想起了张嘎子的话。

    这话说的多好啊今儿的事儿彻底证明了一个道理。面子还真不是别人给的,得靠自己挣。枪杆子里出政权。绝对的。

    说实话,洪衍武真恨不得想把这伙贼挨个抽筋扒皮。可他上辈子在号儿里待够了,再折进去搭不起。所以他才不得不控制住动手的冲动,选择在嘲笑中离开了饭馆。

    不过,他可并不是真的忍气吞声。刚才,他从饭馆出门后并未走远,而是混入人群假意离去,暗下里却注意着身后。一等到那仨出来张望的小崽儿又回了饭馆,他马上返身又兜了回来。他打的主意是在外面等着。只要这伙贼吃完一离开,他就伺机找个偏僻的地儿,安安全全把事办了。

    要说他的运气确实不坏。很快,他就在饭馆南边的岔口里,发现了这么一个适于观察到好地方。这里是一个给火车站锅炉房储存杂物的铁皮房子背后,即背风人又少,并且从这儿透过饭馆玻璃窗,正好能看清大个儿的后背和桌子对面的黑脸。

    可是这种看似悠闲等待,个中滋味却并不好受。因为没过多会儿,洪衍武的肚子竟开始大声抗议,“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同时,空气中饭菜味道也忽然变得更加诱人,让他不自觉开始流哈喇子。

    他是真饿了。别说上辈子临死的时候他还是个饿死鬼,就是穿越回来的今天,他也是一个上午水米没打牙了。可饿了也没辙,他没法儿买啊其实钱也不是都被偷了,几个钢蹦儿还在裤兜里,有一毛三呢,够俩烧饼钱了。只可惜没粮票,饭馆不卖。

    这还不算,人挨饿的时候人总会觉得格外冷,洪衍武很快又打起哆嗦。于是,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减轻寒冷,跑着跳着蹦着,还不断搓手搓脸搓耳朵。

    没别的,他现在就盼着这伙贼能赶紧出来。只可惜事与愿违,隔着玻璃,他竟然看见三角眼又端上桌两扎散啤,这让他简直恨得牙痒痒。

    “还有完没完了吃饱了就得了,傻喝什么劲呀?你们下午不练活儿啦几个傻冒儿。本来手艺就潮,喝迷瞪了更不出货……”

    就在洪衍武的暗骂跳脚中,总算几个贼喝得还挺快,一扎散啤不久就被造光了。

    而这时,风似乎也小了些,太阳也转过弯照了过来。明亮的阳光下,洪衍武的衣服开始变得柔软暖和,加上他运动了一阵效果明显,身上逐渐热了。

    事情似乎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这让洪衍武心情好了不少。只是站了老半天,他还真有点累了。

    于是,他揉了揉双腿,蹲下去就想歇会。哪知才刚欠下一半的身子,他身后却传来一声拉着长音的断喝。

    “哎哟——妈爷子——你这儿干嘛哪!”

    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嗓门敞亮,底气足声音冲,绝不亚于从喇叭里喊出来的音量。

    洪衍武一回头,他身后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大妈,脸上完全是一副捕获了猎物的神情,正用代表正义的手臂指着他。她右臂上的红袖箍上,是三个亮白大字——检查员。

    洪衍武正搞不清头绪,大妈接着又是一声斥责。“小伙子,你怎么跟这儿拉屎啊”

    就这一声儿,让洪衍武的额头当时就见了白毛汗。他一脸苦相,紧着分辨,“我……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都要脱裤子了你。”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会儿。”

    “哪儿不好蹲非找个这么个背人的地儿候车室不能歇着去嫌挤你去广场啊那么大的地儿还容不下你了。”

    这位较真的大妈是认准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儿了。一句一句步步紧逼,让他一下还真没了词。而且正因为他的百口莫辩,大妈反倒更认为自己火眼金睛了。

    “行啦。你这号儿的我见多了。老塔儿(土语,指农民戏称)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买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场球赛,不懂输赢,找不到厕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妈嘴皮子极其利索,叭叭的,就跟机关枪似的。

    洪衍武则被扫射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妈。我的亲大妈,我冤枉唉……”

    大妈表情淡定,丝毫不为所动。“大妈我今年五十了,眼睛里可从不揉沙子。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刚才你四处张望是躲人呢吧这证明你也心虚,知道这事儿不对。你,大妈我理解。第一次来首都,找不着厕所不是可你不能跟这儿解决啊这儿可是首都,别人来首都全都是留影做纪念,你横不能给首都留一泡屎做纪念吧”

    洪衍武看着逐渐有人被这儿的吵闹吸引着看过来,头皮都炸了。“大妈,大妈。我真错了,您小声点……”




第18章 雷子
    这时再回过头来,厕所那边也热闹上了。

    洪衍武一探脑袋,正看见从男厕里冲出一个着急忙慌乱系裤腰带的中年人。

    这人也算点儿背,刚出厕所就正碰上尤三弹出手里的烟头,一个火红的亮点“嗖”一下,直奔他脑门就飞过去了。

    好在中年人尚算敏捷,一偏头,险险躲过“暗器”。这真要是给他脑门点上了一个“吉祥点”,那乐子可大了。

    中年人亲眼看着烟头砸在他身后的墙上,闪出点点火花,惊吓之余自然满面“幽怨”。但在尤三几个满脸的流氓相儿震慑下,他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一点都没敢诉“衷情”就低头走了。

    中年人离开后,尤三他们还是没进厕所,照旧在外面悠哉悠哉等着。这不用猜,多半厕所里还有人。

    果然,不多会儿,又一个长得挺黑的半大小子提着裤子,眼泪哗哗跑了出来。一看准是在里面挨了打。

    守在门口的仨小崽儿却立马全精神了,坏笑着一起拦着黑小子不让人家走。黑脸直接去摸这倒霉孩子的衣兜,小油头和三角眼闹着要扒黑小子提拉着的裤子,把人家孩子吓得都快喊破天了。

    最后还是尤三烦了,大概也觉得这几个小子太没六了,骂了他们几句还给了三角眼一脚,这仨坏小子才恋恋不舍的放过了这个苦孩子。

    饱经蹂躏的黑小子好不容易摆脱,连裤子都没系上就直奔着岔口南头跑。这孩子一边吭叽着哭,一边提拉着裤子。裤子后面可全都颠下来了,生生露出来一个小黑屁股。

    一看这景儿,那仨坏小子差点没乐劈了,吹着匪哨一齐嚷,“这么冷的天儿,下雪花儿,谁家的小孩儿,光着屁股蛋儿……”

    这仨坏嘎嘎,就是纯讨厌。整个一蔫、损、坏组合。

    要说这中年人和黑小子,也的确够倒霉的。他们明显是刚“进行”到一半,被里面的寸头和大个儿撵出来的。要经得起这种急刹车的折腾,身体还真不能太差劲了。没办法,谁让这地儿被尤三他们相中了呢

    按照扒窃团伙的通行准则,只要是盗窃团伙成员,每天必须定时定点把所得交公,谁也不能藏私。一般干这种事儿,选的地方自然越清静越偏僻越好,通常就是路边的厕所。三岔口这个厕所,即清净离火车站又近,让贼看上一点不奇怪。

    要怪也只怪这年头公厕太少。据资料记载,1979年以前,全京城只有5500座公厕。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公厕不过二十多座。居民区往往一片胡同才有一两个公厕,排队上厕所那是常态。尤三他们也是把附近都转悠遍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块宝地。

    既然厕所已经被尤三一伙完全“占领”。寸头和大个儿很快就都从厕所里出来了。他们和尤三又说了几句,随后就各自从身上拿出了钞票。

    墙后的洪衍武一看就乐了,他估计这是要“劈叶子”了。

    “劈”在行话里是分的意思,钱在行话里叫“叶子”,咔咔地数钱叫“清叶子”,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了。按规矩,团伙头目清点完所有的钱、粮票、布票等有价票证,要先把上供的月份儿钱留出部分,剩下的才能按成员等级,出力多寡进行分配。先“清”后“劈”,这基本就是分赃的过程。

    不过,还有一点得说明白。“劈叶子”虽然也是清点赃物,但和“撇空包儿”还有区别。因为“劈叶子”主要是对一段时期内所有战利品的总结分配,而“撇空包儿”的目的,则是侧重每次作案后能迅速处理掉作案所产生的实物证据。

    尤三从寸头和大个儿手里接过钱,同时也一个劲往四下张望。这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明显,用行话讲,是特“仓”。洪衍武立刻就看出这小子身上的“货”少不了,要不怎么是这副德行?

    与尤三相反,旁边那仨小崽儿则显得格外兴奋,争先恐后就奔厕所里扎,像是巴不得快点儿劈叶子。看他们的高兴劲儿,弄不好这是这伙贼最近一段时间的集中分配。

    洪衍武一时俩眼冒光,像条见着肉的狼。

    要真赶上这好事,不光是丢的钱物能找回来,弄不好今儿还能发笔小财。

    哈,今天算是捡了条大鱼,可得稳住了。

    不过尤三倒是警惕得出奇,挨个收完钱,他又指着岔口的几个方向和寸头、大个儿嘀咕了一阵。然后一直等到大个儿在厕所门口点上烟,寸头也一步三晃向岔口拐了过去,他才带着仨崽儿转头进了厕所。

    真够精的,看样子尤三是留大个儿守男厕大门,同时让寸头去守岔口,这样就能观察到各个方向,起到提前预警的作用。

    见厕所门口只剩下了大个儿,洪衍武也开始测算到厕所的距离了。

    凭目测,



第19章 通天河
    还没想好是走是留,洪衍武就听身后拐角处,传来一阵“希希梭梭”的动静。

    身后有人

    洪衍武没敢大动作,只悄悄朝后瞄了一眼。

    没错,身后六米处的拐角后正藏着个人。还挺灵性,见他稍微一动,一晃就闪回拐角去了。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可看个头,看衣服,这人分明就是刚才骑车过去的便衣。原来这小子又兜回来了,还抄了他的后路。

    怎么办过去揍他

    扯,那叫袭警,罪过大了。而且就凭刚才那一阵动静就知道,拐弯那儿藏着不少人呢。

    还是得跑,跑了就屁事儿没有。

    真正的较量似乎现在才正式开始。当洪衍武觉察出骑车人是便衣警察的一刻,已经注定了他绝不甘心落入猎人的陷阱。他迅速打量周围,寻找出路。

    来时的路已经被堵上了,厕所那边也肯定是张大网。可除了前后方向,目前洪衍武唯一的去处,也只有隔着十几米远,他斜对面的那个大杂院了。可一般来说,大杂院就一个出入口,就是进去也跑不出院儿。这怎么看也都是被前后夹击的结果,无路可逃了。

    可出奇的是,洪衍武仅稍微迟疑了下,就迈步奔向院门大开的大杂院。

    毫不犹豫,全速冲刺!

    这突然的举动,使那些藏在拐角处的雷子和民兵全都惊了。

    这是孤注一掷还是情急拼命

    已经来不及多想,从拐角一下蹿出了五六个人,一起放脚狂追洪衍武。

    洪衍武自然听见了身后响起的纷乱脚步声,可他根本没回头,仍是不管不顾一直冲向院门。

    他对自己的腿脚相当自信。因为常年打架被警察和工人民兵追,他早被逼着练出来了。为逃避追捕,跑不快可不行,他必须比一般人跑得快一点才不会被抓住。

    可即便他跑得再快,进了院也是死路一条啊除非……这院还另有其他出口

    这院子到底有没有其他出口,其实洪衍武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会把宝押在运气上。事实是,他已经找到了另外一条出路——“通天河”。

    “通天河”是什么

    “通天河”就是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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