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就在他们正要敲门之际,一个和洪衍文年纪相仿的小伙儿披着棉衣,手拿铝锅突然推门出来,彼此间又吓了一跳。
幸好寿敬方起得早,听见动静就迎了出来。见门前仨人手拿东西面对面傻楞在那儿,只觉着好笑,赶紧把人往屋里让,又给他们彼此介绍。
敢情这小伙儿正是寿敬方的儿子寿诤。按岁数,洪衍武得叫表哥。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没来得及把手里东西放下,寿敬方就又去敲另一间内屋的房门,催里面的人赶紧出来见人。原来他的大闺女,洪衍武的大表姐寿蓉也回来了。
洪衍武赶紧恭喜表叔全家团圆,借机便把父母收了泉子做干儿子的事儿说了。由此,陈力泉也正式改口称寿敬方为表叔,称寿诤为表哥。
等到寿蓉出屋后,俩人又一起跟表姐见礼。而接着,他们便正式把年礼奉上。
要说洪衍武和陈力泉带来的那些东西,那是满可以了。这年月,这么些好东西可着实不易得来。而除此之外,他们还带来了一千块钱,这是他们考虑寿敬方花钱随性,膝下还有一双大儿大女,单独备下的一份心意。
所以两相加在一起,洪家的这份厚礼,那是超乎人想象之外的厚重,可是把寿家的人全惊着了
不过“神医”毕竟生于大户世家,过去也是把玛瑙当抓子儿的主儿。他不比那两个几乎是在苦日子里长大的子女,看呆了似的难以自持。愕然了一下,也就恢复了自如。
接着,简单询问了几句,听洪衍武说在滨城赚了不少,家里那头也亏不着,就没再跟他客气。很洒脱的把钱物都笑纳了。
自然,他也是懂得规矩的,问了问洪家人“忙年”的情况,随后就大大方方叫大闺女拿出早备好的一个“金华火腿”和一只“金陵板鸭”来,让洪衍武带回家去。
嘴里称“本来想拜年时再送到你家的,没想到你节前回来了,正好还礼了。只是礼物略显微薄,你们可别嫌弃。”
洪衍武一听,马上连说不敢,跟着就跪下,他要给寿敬方连磕三个响头,正式感谢表叔救治父亲的大恩。
但寿敬方只受了一个头就拦了他,很认真地说。“老三啊,其实你不用谢我。你父亲的性命能够获救,既是他一生积德修来的福报,也是你的孝心尽到了。弄这个物件,别人不知多难多险,我还不知吗尽管是陈货,可我一观你们腰背发僵,气血不足,就知道你们胸腹刚刚受过重创。是不是入海遇着危险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望一眼,皆由衷感到惊奇,不得不连连点头。
寿敬方跟着叹了口气,又颇为感怀地说,“洪家门儿里,我的子侄辈不少,本来以为最不争气的就是你,可没想到如今你却是大出息了。竟然说到做到,千里迢迢真的把药找了回来,这让我打心眼里替你的爹妈高兴。也对,洪家的家教好,纵有偏差,耳濡目染,总能回归正途。这尊长爱幼、怡怡亲情,绝非小门小户终日柴米油盐的嘁嘁喳喳所能相比。什么叫底蕴,这就叫底蕴!对了,泉子现在也是一家人了,表叔不跟你们见外,就希望你们今后始终记得我一句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寿敬方的话同时带有夸奖与告诫的成分在其中,洪衍武和陈力泉听得懂听不懂的,反正不敢轻忽,一起恭恭敬敬点头称是。
而等到这番话罢了,他们俩见寿家座钟已经指向六点半,便顺势提出了告辞。
寿敬方也猜到他们还有其他人家要跑,何况自己马上要上班了,便没多挽留。他只让洪衍武捎话回去,说初一他们会举家登门拜年,有什么话到时见面再说即可。
就此大家客气作别,洪衍武和陈力泉被寿诤送出了院门后,便自去花市寻访冯家。
所谓“花市”,其实指的重文门东南,一条东西走向,长两千多米的大街。它以“羊市口”为界,分为“西花市大街”和“东花市大街”。
这条街清朝时曾是京城绢花、纸花、料器花的主要生产和交易的聚集地,这里售卖的假花和料器曾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拿过大奖。民国时期,此业达到鼎盛繁荣,当时长期固定经营的店铺多至三百余家。
按老京城人的规矩,凡与买卖铺户有关的胡同皆称之为“条”,那么这附近十六条以花市什么什么“条”来命名的胡同,当然也在花市囊括范围之内。由此可知,花市具体范围之广阔。
冯家是七三年由西四搬到这儿来的,他们当初的房子太小,只有两间小西屋。杨卫帆的父亲官复原职之后,他的母亲为酬谢冯家多年照顾儿子的情谊,就给冯家安排到了这里。
此外,这位官太太还因利就便,给冯媛那落了残疾的父亲安排了一份帮着街道工厂在家做塑料花的兼职。所以如今的冯家是住在花市上二条七号院的三间大北房里,就在西花市大街北边一点,离寿家并不远。
在寿挣临别时的指点下,洪衍武和陈力泉从西向东走过重文门大街,步行不过十几分钟,连走带问就找到了冯家的门户。
冯家人和杨卫帆描述的一样,是个十分厚道朴实的人家。洪衍武和陈力泉敲门后一报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家人就紧着把他们往屋里让,说杨卫帆留过话,提到过他们。
然后就沏茶倒水,把限量的花生瓜子都拿出来让他们吃。还张罗着要去给他们买早点、煮鸡蛋,一通紧着忙活。洪衍武他们自然不愿相扰,连连谢绝才算劝止。
出乎意料的,是冯家目前情形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好,因为冯家奶奶已经得了老年痴呆了,不但听不清话,认不得人了,连吃粥都得靠人喂。
而且冯媛的父亲在生活自理上也很吃力,由于长期残疾,身子骨也不大好,同样给这个家庭造成了很大拖累。
另外,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观冯家的经济条件也十分清贫。别看屋里卫生搞得不错,可家居摆设不但多是残破的,衣服的补丁也不老少。
难道杨卫帆这
第十一章 拨云见日
生活似乎总爱难为人。
大多数时候,这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都要在命运的操纵下,被裹挟着、戏弄着,身不由己地来回折腾。
而“人”作为一种平凡的生命体,通常情况下,所能做的也只有忍耐和等待。
回到京城已经快一年了,常显璋现在的处境就特别不好受。
让他发愁的是,不但他整个家庭的政治处境还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而且他还同时被生存的压力和感情的迷惑折磨着。
当初他是因“伟人”即将复出的消息重回京城的。可这件事虽然已然成了现实,但其影响和效果却远未如他预期的那样,把常家人从泥潭里拯救出来。
父母的事让他几乎快跑断了腿,他为父母请求平反和摘帽的材料也交上去不少。可无论是教育局的组织部,永定门的上访办,还是师大附中的政工组,任他把门槛踩破,统统没有一点进展。
好一点的接待人员见他的面还能宽慰几句,说全国像他家这样的情况何止千万,只能多方设法,再耐心等待。
不好的则甩出一句,“‘老右’的问题与‘走资派’不同,不存在错划的可能,你别再来了”,直接就是一棍子打死,给他吃硬钉子。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别的门路。像父亲的亲知故旧还有一些在任,凡他能打听到的都曾找上门去恳求。
只可惜他的父亲是个只知做学问的书呆子,当副局长的时候便以性情刻板和书生意气闻名,与人交往讲究清淡如水。既不讨上下级所喜,朋友也少得可怜,得罪的人远比亲近的人更多。
所以那些寥寥无几或许能够帮上一把的人,对常家的事并不热衷。甚至还有些人撕去了旧日伪装的面具,对常家如今的凄凉大加嘲笑讥讽。
这让他见识到了人性中最丑陋、最市侩的一面,也充分领教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在这段日子里,要说唯一能让他感到温暖和感动的,也就是来自于顾凌烨的柔情了。
这个像“王宝钏”一样苦等了他八年的姑娘,自从他一回京城,就再也不肯和他分离了。
无论她的娘家怎么劝,怎么吓唬,她就一句话,“我这辈子都是常家的人,要是进不了常家的门儿,我就一辈子不嫁人。”
这把她爹妈气得说就当没生这个闺女,要跟她脱离关系。
可她呢,根本不在乎。每天只顾自来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嘘寒问暖,打扫做饭。单位里发的所有东西都往他这送,一有空闲就帮着他去四处奔波,打听消息。
说白了,就是死心塌地,一门儿心思地以常家的儿媳妇自居了。要不是顾家那头看得紧,户口本也早就让她偷出来拉着他登记结婚去了。
作为他本人来说,对顾凌烨如此不惜一切又无比执着的爱,当然是感动莫名,又万分的珍惜。但同时,却又不免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精神压力和难以言表的自卑。
因为如果按照先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古训,又或是哲学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他们的未来显然无丝毫光明可言。
别忘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的是功成名就当上了西凉王的薛平贵。而他却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粮油关系,没有固定的职业,连自己也难以养活的闲人。
说起来还不如有根有底、老实巴交的一个普通农民。他又拿什么去呵护这份感情,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带给所爱的人幸福呢
这真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有力用不出!不是他没知识,而是知识没处用!也不是他没本事,而是现实就是如此。
这年月,即便一个人有经纬之才,盖世武功,学富五车,通天本事,只要政治问题不解决,哪儿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所以一直以来,随着奔波一次次碰壁,他的心理也是越来越孱弱。
特别是到了年底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给他的钱基本已经用完了,他不得不依靠顾凌烨的积蓄和工资过日子。
可每一次当他从顾凌烨手里接过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那就像针扎一样地痛。
这种刺激,让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现实已经没有他腾挪到空间。爱情、婚姻,幸福的生活于他都是奢侈品。他根本要不起!他能这样活一阵子,可能这样活一辈子么
他实在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他甚至感到父母的问题或许永远都难以解决了!
因此,尽管好几次俩人相处到夜晚,顾凌烨都有过“留下来”的意愿,可他却始终理智地约束自己,一点也不敢跨越那雷池的那一步。
越是爱,他就越是怕,生怕自己会毁掉了顾凌烨的一生。甚至还频频有一种冲动想与顾凌烨再提分手!劝她另去寻找本应早该属于她的幸福!
最最痛苦的是,这种难以承受的心理重担他根本无法对任何人言,只能憋屈在自己的心里反复煎熬。
他既不敢写信告诉父母,怕他们因此自责着急。他也不敢告诉妹妹,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日常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就够她操心了,再惹得她替自己发愁也是无用。
当然,他更是不敢让顾凌烨看出一点他产生的这种想法来。
且不说他实在是爱她爱到了极致。就单说这八年过去,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她生命中最好的青春时光都用来等待自己。
而为了这份难以想象的坚持,为了书房里那近百封未被寄出的情书,他又怎么能,怎么敢,把这个痴情姑娘重新燃起的希望和美梦打破呢
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迷惑了,他困顿了,他惶然了,他真真切切感到一种无着无落,进退两难的痛楚。
所以眼巴前,尽管眼睁睁看着顾凌烨四处想办法凑年货,可他自己根本就没有一点过年的心气儿。实际上,他连吃的每一餐粗茶淡饭都于心难安,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配不配活下去。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登门的。
应该说,对于身陷困境的常显璋而言,他这两个学生在年前最后一天的探望简直太及时了。
这不但是因为他们带来了丰厚的年礼,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让他终于找到了能一诉心中苦闷的对象。
而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他情不自禁地倾诉之后,洪衍武竟对他所有的顾虑和困惑,都予以了坚决有力的反驳和有理有据的分析。
让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自己的学生给他上了至为关键的一课。
“哎呦,我的常老师唉,您别急嘛!难道‘伟人’复出,就没人反对,没有阻力啦国家百废待兴,积重难返,总得有个过程才会好起来嘛……”
“老常啊,我觉得事情您得这么看,不要只顾猜测分析政策指向,也要从做事方法来考虑。比如说,上层刚开始发布的政策,我觉得就是一个试探的过程。既要试探阻力又多大,也在试探拥护力量有多少。像“伟人”一出来不动声色主抓科技教育,结果高考年底就给恢复了。这一手多高明呀,一下做到了心里有底,了解到民意支持的强大力度。那么下一步便不用犹豫顾虑了,可以直接争夺舆论,给历次“运动”造成的冤假错案翻案了。当然,这个过程肯定有先后顺序,我认识个局长儿子,据他的消息,最多不超过今年,肯定有具体政策下来。这就是水到渠的事,这一点根本不用怀疑……”
“不过上有政策这只是战略层面的大势所趋。真要办成事,还得在战术上讲究方式方法。您看,人家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全国等着平反和摘帽的家庭何止千万。要都想一股脑解决可能么这就像买排队买
第十二章 揭短儿
和常显璋聊得时间比较长,出门时陈力泉看了看怀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幸好距吃午饭还有点时间,所以两个人最后又跑了一趟宋国甫家,把茅台酒交给了他放寒假的妹妹宋平平,算是顺利完成了一上午的任务回了家。
可当他们一进院儿,您猜怎么着
敢情苏家、丁家、边家的厨房门户旁边,房檐下避风的地方,全都高吊着冻得结结实实的一条羊腿和数斤腔骨、排骨。俨然一副全院儿物资丰富,准备过大年的景象。
洪衍武和陈力泉当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不用说,这必定是各家物资交流的结果。
腔骨、排骨铁定的是洪家出的,而那每家一条羊腿,大概是边建国和苏锦带回来的了。
至于老丁家,因为他俩儿子都在糕点厂工作。肯定年年不变样的给各家送几斤糕点渣滓,和老丁自己做的两斤开花豆。
这就是当年大杂院邻居间的深情厚谊,各家都实诚得很。礼倒不在多少,关键是有我的就得有你的,这份心思就代表了彼此之间心里的份量。
不过,当洪衍武和陈力泉最后临到家门口,洪家小厨房门口吊着的东西还是有些出乎俩人的意料。因为不但有那一条羊腿,还额外多挂了两条白鲢和两只野鸡。
等俩人一进门才知道,原来是“小百子”来送年礼了。
仨人自滨城一别已经俩月有余,再见面当然挺高兴,正好赶上吃午饭,就都上了桌一边吃一边聊。
从“小百子”嘴里,洪衍武和陈力泉知道了他家近况不错,由于寿敬方妙手回春,他的父亲腰伤已经大好了,老爷子虽然再做不了“神弹弓”了,可现在生活上基本已和正常人无异。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