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学生应该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但可惜了的是,他上高中那年是一九五七年。
就在那一年,他的父亲因为给上级提意见被打成了,而母亲也因此受到了牵连,陪着父亲一起下放到“五七干校”劳改去了。那么自然,一旦家庭出身出了问题,他想考大学的理想也就沦为一场华丽的气泡了。
应该说,常显璋的情况和洪衍武的大哥其实有些类似。只不过他可比洪衍争要清醒的多。他早就看出了局势的苗头,所以高中毕业时他根本没参加高考,而是依仗非同一般的语文水平,非常明智地听从了十五中校长的意见,留校当了一名初中语文组的教师。
而后面发生的事,无疑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因为与他境况类似的同学,在高考发榜后发现竟然无一考中,甚至有些不服输的在今后的几年继续参加高考,仍然屡屡落榜,最终也只能分配到一个不怎么吃香的工作。
有人去了远郊区县的小厂做力工,还有人分到了玻璃店去当拉玻璃的学徒工,甚至还有人被分到了澡堂子学修脚,或被分到环卫局去收垃圾箱或是抽大粪的。与这些同学相比,他每天还能与笔墨纸张打交道,已经算是最好的着落了。
常显章很知足,工作认真,对老教师和校领导也很尊重。同时因为年龄的原因,他又没架子,与学生们也能做很好的沟通,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只可惜,这种恬淡安逸的生活最终还是在一九六六年结束了。
当年的情况不必细说,若不是因为常显璋在学生中间人缘非常之好,有几个号称“四大金刚”的“横主儿”片刻不离身地护着他,就凭他的出身,恐怕也会像校长那样首先被打倒在地,再被踩上“一万只脚”的。
不过,常显璋实在是个能避祸趋福的聪明人,从学校受到“运动”冲击的第一天起,他就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于是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很快他就作出了一个果断决定,马上转校去教小学。
他的想法很简单,那些为他保驾的学生每天像这样连上厕所都不离地跟着他,时间一长毕竟不是事。再说了,如果革命形势变得猛烈了,护不住他了又该怎样
可如果他去了小学,那就好的多了,毕竟最能闹的是半大小子,小学生即便动手,也狠不到哪儿去,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就这样,常显璋在几个学生的帮助之下,申请很快获得了学校“总部”的批准,拿到了盖着红彤彤大印的介绍信。
在当时,由于“革命”组织满天飞,凭此信件,虽无正式名份,可半步桥小学也不敢拒收他。自此,他便在这所小学待了下来,并顺利地躲过了各种“运动”的冲击,一直平安任教至今。
其实从本质上而言,常显璋天生就不是个热衷政治和名利的人。相反的是,他爱好广泛、兴趣众多,不仅喜欢读书、音乐、美术、溜冰,甚至还会摄影、洗照片和自制矿石收音机。
当时的社会上各种派系名目繁多,什么“卫卫红”、“东方红”、“向太阳”、“主义兵”、“红造司”、“好派”、“p派”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对于像他这样的人也有个专门的派系名词来区分,那就是“逍遥派”。
只不过按照常显章自己的话来说,由于“逍遥派”要在运动之前混进大学才够资格,所以像他这样的应该用另一个名词来称谓——“飘派”。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大致便可以猜到,常显章其实对在半步桥小学任教的几年,还是相当满意的。因为这里不仅工作轻,政治学习也少,再加上休学的一年和寒暑假期,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满足自己的诸多爱好。
只不过,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像这种万分惬意,悠然自得的日子竟然几乎被洪衍武给毁了。
说真的,他还从没遇到过像洪衍武这样“闹起来没个边儿”的学生呢。这不,这小子才分到他班级的第二天,就又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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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劝降
如同待宰猪羊一样,捆得死死的洪衍武,被安置在了空无一人的一年级办公室里。
但由于心花怒放,此时常显璋在门外听着这小子杀猪一样的嚎,不仅丝毫不烦,甚至还隐隐自得。
不过说心里话,他目前虽小胜一局,却丝毫不敢以洪衍武的“克星”来自诩。因为他懂得一个道理,只有整日算计人的,没有整日防人算计的。
那时候的孩子多数对老师有三怕,一怕“罚站”,二怕“留校”,三怕老师“请家长”。这三怕一怕比一怕厉害。而像洪衍武这样,对此已经毫不惧怕的孩子,则属于已经“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的范畴,是彻底“成了精”的主儿。
就冲这小子能闹翻天的本事和睚眦必报的秉性,要老惦记找他杀仇,那他往后哪儿还有好日子过呀
所以现在最必要的一件事,就是他要想办法和洪衍武达成和解。
这件事自然是极有难度的,可也并非全无可能。其实凭常显璋过去的教学经验来看,喜欢淘气又闲不住的男孩子,在中学生里更多。不过这些孩子其实本质上倒并不坏,多数还是讲道理的,并非一味蛮横生混蛋到底。而他们爱惹事生非的原因,多数也是属于精力旺盛又无处发泄的结果。
对待这样的学生他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首先是老师绝对不能高高在上,总显示师道尊严用大道理来压人,而是要以一种理解和平等的态度相待。然后在取得他们认可,使他们放下心理防备的情况下,才能再加以劝解和疏导。如能帮助他们发现或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那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说实话,他自己在中学任教时,这种类似的方法已经在不少孩子身上试验过了,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过去,他不爱对洪衍武下功夫,其实不外乎事不关己想躲避麻烦罢了。但如今事到临头,已经成了自己的麻烦,他自然要迎着困难上了。
况且这件事也等于是在帮班主任的忙,鉴于二人目前比较奇妙的“同事关系”,哪怕是为了能更进一步获得班主任的好感和青睐,他也必得要把这小子的毛儿给捋顺了才行。
片刻之后,心里已经多少有了谱的常显璋,心中成竹地慢悠悠踱进了办公室。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个可笑的念头,这手里要添把扇子,那他现在还真像评书里劝敌将“受招安”的狗头军师。
洪衍武仍然还在嚎,大嘴咧着,鼻涕过河,使劲挤着眼,扯着嗓门,那模样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这小子正在换牙期间,那张豁牙露齿的嘴很夸张地,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不说是穷凶极恶,也很有逢人便要咬上一口的意思。
“打住吧,这不是土匪窝子,没人要剜你的心下酒。”
常显璋过来就拍了下洪衍武的脑袋,然后又故意臊他说,“我真替你羞得慌,一个男孩儿,比丫头还丫头。”
洪衍武被这么一激,鬼叫立刻止住了,不过却又破口大骂起来。
“姓常的,趁早放了我,要不有你后悔的。我告诉你,你那个破班,我才不想待呢。”
常显璋听了便露出鄙夷的神色。
“去去去,就你锛儿头倭瓜眼的猴儿精模样,当我多稀罕你呢,要你我还嫌累赘呢!你还以为自个儿是朵花吗人人爱你。”
“切,在我妈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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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受招安
见洪衍武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面色不再发僵,常显璋便又加重了攻心战术。
“再说了,你还比我强得多呢!现在上学多轻省啊,连考试都没有,你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玩儿。你七岁吧我六岁就没玩过,每天要练大字,背古诗,一天到晚被父母逼着认字。上学以后,更没有玩的时候。要是学不好,成绩落在三名之外,妈先打一顿,爸再打一顿。屁股肿着,我还得继续跪着挨罚背书……”
常显璋见洪衍武抬起头冲他发愣,似乎对他颇有些同情的意思。他知道攻心有效了,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认了字毕竟还是有些好处的。你也爱听评书吧可评书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播放那是有时有晌,每天结尾还给你留个扣子,让你一天到晚心里痒痒。对我来说,就不存在这种问题。八岁,我就能自己看《搜神记》、《哪咤传》了。九岁能读《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忠义水浒传》、《施公案》和《说岳全传》。到了初中,几乎《封神演义》、《三遂平妖传》、《镜花缘》、《聊斋志异》这类的文言白话小说也都看全了,后来我就自己写书——我的那个主人公,江湖人称“霹雳千手不能防”,绝招是暴雨一般的霹雳连珠弹!能炸得对手连丁点儿哦肉渣都找不着!发暗器的功夫独步天下,除了单手发、双手发、膝盖、头颈、口舌、鞋底,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能发射暗器,可谓天下无敌的暗器高手!比你那个什么飞刀华和什么金镖黄天霸可要厉害多了……”
这一番话可算是拿住了洪衍武的心,他完全听入迷了。“那然后呢……”
“嗨,没然后了。被我爸爸发现了,他拿我写好的三沓子作文本都去拢了火,又好好赏我一顿腚锤子呗。”常显璋看见洪衍武的反应心里暗喜,表面却装作黯然神伤,直嘬牙花子。
洪衍武的确陷入其中了,竟然深表同情。“真可惜呀,你要没爸爸就好了……”
“噗哧”一口,常显璋差点没岔了气,咳嗽了半晌才说,“——打住!也别光说我了。咱再说说你。怎么着好好在三排待着行不行现在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咱俩都拴一起了。就算你帮我一忙,只要你保证不再去二排找事儿,以后不再故意闯祸,愿意尽量遵守课堂纪律。老师就每天放学给你讲一段故事,保证让你满意,绝对不吃亏,不骗你……”
洪衍武明显有些意动,不知不觉中已经换了尊称。
“那您写的那书,您还记得吗”
常显璋心里窃喜,用更多的故事来诱惑。
“那算什么呀!老师知道的故事可多了。你知道一个人是如何用八十天的时间环游了地球的吗你知道当一个人遭遇海上风暴,是如何靠自己在孤岛上生存了二十年吗你知道一个人被构陷入狱,在海岛上关了十几年,最后靠装死成功逃脱,又找到了一个大宝藏,之后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大富翁去复仇的吗你知道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流落在非洲大陆上,是如何被一头母猩猩养大,成为森林之王的吗”
这些故事都是来自于外国小说,洪衍武自然从来闻所未闻。他又沉默了一阵,终于吐了口,算是答应了。可就是心
第85章 路队
现在的孩子放学都有大人在门口等着接,学校门口在放学的时候人头攒动,爷爷奶奶站了一堆,翘首盼望,等待孩子出来。可当年却与今天这种现象完全迥异,无论年纪高低,学生上学放学,从未听过有家长接送一说。
洪衍武上小学的时候就是这样。每日放学后,半步桥小学各年级各班的班主任都会将东西南北住得近的学生组成一个个队,谓之“路队”。
具体程序一般先是班主任组织学生们来到操场集合,接着让学生们“半臂看齐”,把队伍排整齐了,然后背着书包一队队走出校门,走出去的路队不能散,走到谁家门口了,谁自动撤出。
常常是由家最远的同学担任路队队长,谁住哪儿,在哪儿出队,队长心中有数。他要对路队的成员负责到底,不准哪个中途溜号。
以“三排”为例,班里的学生大致都是朝四条胡同的方向去。分别是往盆儿胡同的一队,往平渊胡同的一队,往福儒里的一队,还有往半步桥胡同的一队。
不过说实话,洪衍武这个“超然人物”打开学后已经很久不参加这种“路队”了。因为学校离他家是极近便的,要跑着也就十分钟的路。所以在他看来,这件事完全属于“脱裤子放屁”之举。
而平日里的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偷溜出校门自己回家,要么就故意拉在学校里磨蹭一会儿再走。甚至他还常常提前翻墙出去,专等在路上,好以自己的自由来对那些守规矩排队归家的同学加以嘲笑。要不是陈力泉也在归家的队伍里,像这种游戏是会让他乐此不疲的。
但是,恰恰就在“劝降”当天中午,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洪衍武的身影竟破天荒地再次出现在操场上,而且居然还是在“三排”的“路队”之中,这不免让对他有所了解的师生们一时大为震惊。
每个人都琢磨不透,早上起来那个还像个疯狗一样咬老师,最后被五花大绑强行抬出教室的洪衍武,此刻怎会变得如此老实,看上去就像个听老师话的普通的学生一样呢
于是,在众多师生为之侧目啧啧称奇的同时,有许多老师便情不自禁地议论起常显璋来,具体内容无外乎是关于他到底用了什么神奇的办法,才收伏了这个“第一闹将”。话里话外间,不免多少流露出对他的一丝佩服。
这种意外达成的效果不由让常显璋喜在心头,因为他恰恰发现,班主任似乎一直都在静静地仔细听着。
不过,常显璋倒没有因此得意忘形。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这其中的原因说破了也一钱不值。洪衍武能这么听话,不外乎是因为在办公室里,他已经和这小子达成了协议,答应在今天下午放学后给他讲《说岳全传》罢了。
当时他还答应了洪衍武可以带陈力泉一起来听,只是同时他也额外提出了两个条件。首先就是讲故事的事不许洪衍武和陈力泉再另对旁人讲,以免多生是非。另外一条,那就是他要洪衍武往后必须规规矩矩参加中午放学的“路队”。
洪衍武对第一条没有异议,但对第二条表现得却有些抵触。
所以为了让洪衍武答应得痛快些,最后常显璋便又借鉴驱使牲畜的手段,特意“吊了一根胡萝卜”在洪衍武的眼前。他当即便大致给洪衍武描述了一遍《说岳传》里的几个人物,在吊起了洪衍武的胃口之后,又说要借“路队”看看洪衍武的表现,如能遵守纪律,那么便会多讲一段作为奖励。
就这样,洪衍武的心思彻底被大鹏金翅鸟转世的“岳飞”,赵公元帅胯下黑虎托胎的“牛皋”,以及奉玉帝旨意下界的赤须龙化身“金兀术”给拿住了。放学后便不得不来到操场,乖乖地加入到“路队”当中。
如同每个中午一样,数十只小分队遵循谁先排好队谁先出发的原则,先后浩浩荡荡地穿过操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学校大门。
而所有队伍里最垂头丧气的人恐怕就是洪衍武了,他蔫头耷脑地走在陈力泉的后面,一看便知心情十分低落。
其实也不是为别的,他现在心里主要闹别扭的原因,是因为觉得“受招安”是一种变相的投降行为,况且他自己“降”得也有点太轻易了。
说真的,当初捆人这招儿他并不特
第86章 冤枉骂
就在陈力泉排在队伍中,越走越有精神,心里美滋滋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拽他的衣服。
他一扭头,发现是洪衍武把脸凑了过来,立刻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事”
“别忘了,别告诉别人!”洪衍武瞪着眼睛警告陈力泉。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了,听故事的事嘛……”
“不是,是所有的……”
陈力泉从洪衍武眼中看到了一丝凄切,他立刻明白了,洪衍武还在为今日“沦陷番邦”没守住气节而感到悲伤。
为了让洪衍武安心,他马上厚道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用洪衍武嘱咐,他也不会回去说。就像上次爬树够风筝的事,他后来听说了就没说。他知道洪衍武的妈妈在生病,而且他也听爸妈说过,说那病不能生气,对外面的事儿知道的越少,好得越快。
“你们干嘛呢!好好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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