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就这样,在这种还算合理的奖惩制度下,洪衍武和陈力泉破天荒地投入了努力学习中,并且兴致勃勃,热情空前高涨。同时与之相应的是,他们进步的速度也非常之快。
刚开始的时候,俩孩子认完一本《岳飞出世》上的字,还要花多半拉月的时间。而等到学到第四册《青龙山》的时候,他们才用了不到一周时间。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已经可以自己使用字典了。
于是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常显璋借给了他们每人一本新华小字典,还允许他们各自带着一本小人书回了家。自此,俩孩子见天更是小人书和字典不离手,认字的速度也更快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俩孩子已经完全认识了全套十五本小人书上的所有汉字,甚至还包括作者和编辑的人名。
而这时,常显璋也恰恰把《说岳全传》最后第八十一回《表精忠墓顶加封,证因果大鹏归位》刚刚讲完。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洪衍武和陈力泉自己都想不到,就
第89章 工宣队
复课不及一年,在1968年的夏秋之间,鉴于某些学校派性争斗连绵不断,日趋激烈。上层领导便下达了最后指令,要求工人、解放军组成的红色思想宣传队要全部开进京城的学校,去领导上层建筑。
因此到了这年的9月,京城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和军宣队已达三万七千多人。工宣队和军宣队实行轮换制,学校的一把手已经完全换成了由工宣队或军宣队的队长担任。
还别说,工宣队这一去,果然成绩斐然。大中小学的混乱局面马上有了改观,秩序大大地恢复。
那有人要问了,工宣队的威力究竟何在呢
其实,那是因为工宣队完全是由一群普通工人组成。不像军训团,要考虑形象,考虑影响。工宣队成员都是大老粗,敢野蛮、敢违反政策。反正有伟大领袖在后面戳着,什么鲁的都上,又人多势众,在学校里自然所向披靡。一下就把那些敢于挣蹦的“刺头”们,制得服服帖帖。
不过,在当时这种社会环境下,还是会有一些比较特殊的个例。
比如,进驻半步桥小校工宣队是由南横街煤厂的工人组成的,而陈德元不仅拖到了最后期限才派人进驻,并且也只派来了六个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煤厂任务逐年加重,实在忙不过来。而陈德元作为煤厂的直接领导,他的主张是要把全厂的力量都放在保生产、保煤源上,所以便只是象征性地执行了上级命令,抽调了很少的人手。而且被他派来的,也差不多都是一些在干活上不太得力,或是身体有问题的“虾兵蟹将”。
但即使是这样,在当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口号下,工宣队入驻也还是一件大事。因此在一片锣鼓喧天声中,煤厂仅六个人的工宣队还是从“校革委会”手里顺利接掌了学校的大权。
不过与其他的学校不同,半步桥小学的工宣队在入驻之后,并没有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且,对于上级布置下来的“继续进行阶级清查,分辨隐瞒了历史问题坏份子”的任务,应付得也是松松垮垮。
实际上,他们也仅仅是把早已经查明的,在初中参加过三青团的数学王老师,和曾经在三民党军队当过炊事兵的食堂大师傅刘胖子,叫到校长室改成的“指挥所”里训了一顿话,随后又在操场上开了一场没动拳脚、极其文明的批斗会,便算罢了。并不像其他学校那样,非得一查到底,不揪几个“潜伏在深处”的“敌对分子”出来便不算完。
这不免让所有的教职工在心里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学校来了一批还算讲理,能体恤下情的“上级”。
特别是常显璋,因为他父亲划为“老右”的原因,他自打工宣队来了就一直心下惴惴,唯恐工宣队的铁拳头继续发挥威力,把他再当成下一个敌人揪出来。他现在目睹了这种情况,心里自然轻松了许多。
但让常显璋更没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工宣队的直属领导陈德元便来到学校视察工作,而且竟指名点姓要求在校长室改的“指挥所”里单独与他会面。
而直到这时,常显璋才搞明白,原来学校之所以没掀起新的“政治风浪”,完全是因为这位“陈主任”事先做了一些嘱托,要这些工宣队的成员别“无事生非”,只要维持学校的稳定团结,一切照旧即可。并且还指名点姓做了些“特别交代”,那就是要工宣队千万不要与他为难。
这一下,常显璋彻底地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并为这位“陈主任”是个明理的人,而非那种任事不懂的大老粗,由衷地感到幸运。
其实有些事根本不用再往深了说,因为这一切,分明就是对他教那两个孩子认字的酬谢。
于是,或是出于一种感激,或是为了这种难能可贵的理解,常显璋在陈德元的面前就特别健谈,不仅对工作上的看法有什么说什么,而且还如实回答了陈德元心中最好奇的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怎么降住洪衍武那小子的呢竟然能让他安下心来念书识字要知道,那孩子是个狗怂脾气,可是连篾条都不怕的呀……”
“首先,我们都得先承认一点,那就是孩子们天性好动,他们身上总有无尽的精力需要释放。特别是现在这个时期,因为可供孩子们做的正经事,能让
第90章 进益
常显璋的“私塾”里还是三个人,他,洪衍武和陈力泉。只是因为有了陈德元的维护,他教起俩孩子来也就更方便、更胆大了。
常显璋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偏向于旧式文人的心性。由于他能感受到陈德元对他、对知识是真心的看重,所以虽谈不上有什么“视为知己者死”的心思,却也不禁生出些“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冲动。
因此,他便决定要教俩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就又给他们增加了数学课,同时也开始教授他们一些古文知识。
只不过他有些估计不足的是,这俩孩子挑课挑得厉害。别看在数学上还好,可他们偏偏对于古文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学习进展也十分地不理想。
就比如教简单的三字经吧,洪衍武明显会背会读,可这小子偏偏给你满嘴跑火车地胡柴。
本来是“人之初,性本善”,可他非要读成“人之初,攒成团”。明明是“苟不教,性乃迁”,在他嘴里却又变成了“狗不叫,我来撵”。哪怕常显璋瞪着大眼睛把嘴唇都说木了,这小子也照样给你装洋蒜,非说他自己记不住,搞不清。
常显璋本来就不耐烦琐碎,不过是念着陈德元的好,才压着性子教。他明白洪衍武这是故意捣乱,妄图躲避文言文的学习。因此一时气恼下,他也跟这小子叫上了劲,还非要把这几句教会了不可,要不没完!
“人之初……人之初……人之初……”常显璋就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洪衍武跟他重复,可说到不知是五十遍还是五十五遍的时候,他反倒说走了嘴。一秃噜,“人之初,攒成团”出来了。
“老师!我记住了,就是攒成团!”
洪衍武可算逮着话柄了,乐得都蹦起来了。
“我说我没念错吧,回去我就告诉我爸我妈。人之初,攒成团,老师说的!人一出来,一瞧,喝,跟个小猫似的,攒成了一团儿。”
常显璋不敢高声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真替自己亏心啊,连身上都累得出了汗,倒闹了这么个结果。假如这小子要回去一学,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见洪衍武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常显璋也懒得搭理他了,便没好气地让这小子“滚”到了另一屋去,自己单独来给陈力泉上课。
可别看洪衍武虽然是个混打混闹,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陈力泉倒是个用功的好孩子。他一直都是认认真真地跟常显璋在学,平时话语也不多。只不过,他也的确对古文没天份,那是实实在在地记不住。
因为当常显璋好不容易教他学完了三字经,待到教他《木兰辞》时,就发现他是死活也过不去这一关了。
那一次陈力泉声称昨日归家跟花木兰周旋了一宿,可到了该背书时照样还是一脸茫然。
这憨小子仰着脖儿观察了半天天花板,却只是“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小鸡儿一样叫唤着,老半天也没有个下文。
常显璋气得把茶缸子啪地往讲桌上一蹲,朝他直瞪眼。
结果陈力泉一急,缩脖坛子似的一抽抽,还真挤出来一句,“唧唧复唧唧,木兰生小鸡……”
常显璋的脸色当时就变得十分难看,不禁没好气地喊,“门外头站着去!”
陈力泉虽然心里委屈,可半句话也没说,瘪着嘴儿就出了屋儿,乖乖地站在了外面的楼道里。而且这孩子老实地出了奇,因为知道老师是气他没背出书来。所以,他就接着努力回想《木兰辞》,嘴里也还一个劲地念叨“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结果没多会儿,就把整个楼道里在家的邻居都给叨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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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俄式大餐
要说洪衍武为什么能把这首歌改得这么生动形象呢,这恐怕也和常显璋的功劳分不开。因为即便在“吃”上,他也让这俩孩子跟着长了不少的见识。
常显璋的父亲不知是因为去苏联出过公差的原因,还是本身就喜好西餐,反正在常显璋小的时候,全家人没少去莫斯科餐厅和新桥饭店。这样时间一长,常家人也就形成了一种饮食习惯,定期就得搓上那么一顿洋饭,以解“慕苏”之情节。
虽然目前常显璋的父母都被“下放”了,他在厂办幼儿园上班的妹妹也因为工作单位718厂远在大山子,住进了集体宿舍,可是他自己却仍然维持着这种习惯。
当然,以常显璋现在的身份,自是不能明着再下馆子的。因为那里已经成了彻底的红色阵营,倘若被人发觉一个“老右子女”也敢跑到那种地方吃饭,由此产生的一切结果,都将是他所承担不了的。
不过,为了一饱口腹之欲,也还有别的法子可想。因为就在这一年,于一九六六年被迫歇业关门的老店“华记”(“华记”原位于北面麻线胡同口,在六十年代,“华记”又与位于崇文门内大街路东,由旧京“法国面包房”改名的“解放”食品店合并。之后便成为建国以后,唯一沿袭旧京历史,仅存的专营欧洲风味食品的食品店)已经更名为“春明食品店”,又重新开始了营业。
虽然店铺刚开张,目前的品种并不算多,但一斤粮票一个的法式长面包、半斤粮票一个的牛角面包,葡萄干面包圈儿和小黄油面包还都有供应。蒜肠、午餐肠、小泥肠、大肉肠也总是能卖到中午,偶尔也有鸡肠、圆火腿、烤肉、肝泥、培根什么的。最主要的,是这里还代卖莫斯科餐厅的面包、蛋糕和酸黄瓜。
于是这样一来,问题也就解决了。每到月初和月中,常显璋总会带着个布兜子跑一趟“春明”。而等到他回来时,除了会带回一些肉肠和酸黄瓜,往往还有一种叫做“大列巴”的面包。那么自然,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馋小子,也就跟着沾光了。
常显璋对于每隔十五天的这一顿西餐相当重视。吃饭之前他总是先要铺好桌布,然后摆好刀叉,再把银烛台上的蜡烛点燃,最后再用家里的茶炊烧一壶红茶。
而只有当这一切都准备就绪,完美无瑕后,他才开始把“列巴”夹在胳肢窝底下拿小刀一片一片地片,再递到俩孩子的手里。
其实,这完全是模仿他们家里过去吃西餐的流程。其中的区别只是,当年切列巴的角色是由他的父亲来扮演的,而等着分面包的,除了他和母亲,还有比他小两岁的妹妹。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每到这个时刻,他的心里总是没来由地感受到了淡淡的忧伤,但同时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旧日幸福的回味,让他沉浸其中,欲罢不能。
烛台是银的,刀叉是银的,就连那个茶碟也是银的,虽然这些器具已经氧化地发了黄。可摆在桌上被烛光照耀着,仍然散发出一种难言的光彩。
而对这一套充满了“布尔乔亚”气味的流程,洪衍武和陈力泉自然是大感新鲜。俩孩子还从未这么正式地吃过饭,就更别提是吃西餐了,所以他们第一回体验时,简直受宠若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的眼珠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俄国茶炉,看着它自己如何“咕嘟咕嘟”烧水,看着常显璋打开下面的小龙头,是如何让那艳红色茶水“哗哗”地流淌出来。
虽然茶水加了糖也有股土腥味儿,描金边的茶杯上还沾满了黄色的茶锈。但一种不可思议的异域风情,仍然让他们觉得这番招待的级别实在是不低。
另外,那些肉肠和酸黄瓜味道也是相当正宗,和“运动”之前几乎没有差别。两个孩子刚尝第一口就连声称赞,直吃得满嘴流油,手舞足蹈。
只是唯独对最著名的俄罗斯“大列巴”,他们却都不太“感冒”,甚至可以说很是有些失望。
初次品尝,洪衍武只吃了一口就扔下了,嘴里不住地叨唠,抱怨这玩意又黑又硬,又酸又咸,
而陈力泉啃了几口也再不张嘴,因为那块面包在他嘴里嚼不了两个来回,上牙膛就被硌破了。
总之,俩孩子都觉得“大列巴”跟他们的想象里绝对是两样东西,不可同日而语。这仿佛就跟书上描写的那些“山珍
第92章 洋派儿
要说洪衍武还真不愧“老家贼”之称,就剩的这点黄油,他也没放过。临走时候,他又偷偷切了多半拉,还撕了半张油纸,偷偷包上带回了家。
不过,这坏小子倒不是为了自己。他心里打算得挺美,知道晚上家里吃丝糕,于是就谎称是老师让带回来的,想用丝糕抹黄油,也让妈妈来尝一尝“苏联吃食”。
哪知王蕴琳虽然为他的孝心挺高兴,却怎么也不肯吃他杜撰搭配的“西餐”,非说黄油不搭配面包,不用来煎牛排,就是糟蹋东西。还说要这么没有章法地胡填乱塞,弄不好是要坏肚子的。
这就让洪衍武有些生气,他不认为自己“错”,反认为妈妈是不会享受外国的现代化,不懂得“洋派儿”。
就这样,拧劲这么一上来,他非要证明自己的“对”,索性亲自给妈妈示范起来。结果丝糕抹黄油吃得他龇牙咧嘴,热火朝天,差点没烫着后脑勺。
怎么有人纳闷怎么会烫着后脑勺
嗨,其实这就跟那相声段子一样。这黄油一碰上热丝糕,不就顺着手指头缝往胳膊下头流嘛。那么洪衍武自然就扬起胳膊去舔那流下来的油。因此,他这拿着丝糕的手弯着一举起来,这不就到了耳朵后头了吗
这姿势,要糊脑瓢上简直轻而易举。
要说还得亏这小子躲得快,黄油倒是没烫着后脑勺,只是又滴到了衣服上。他便接着又找块布来抹,总之吃得一塌糊涂,手忙脚乱。
洪禄承是最受不了洪衍武这上蹿下跳狼狈样子的,直骂儿子是有病。可他却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一语中的,当晚便成了真。
也不知怎么地,睡着的洪衍武就闹起胃来,几乎折腾了一宿。好在洪禄承晚上去敲邻居的门,得了点儿“焦三仙”,(国药处方,即焦麦芽、焦山楂、焦神曲,合用有良好的消积化滞作用)才总算是救了这位“洪三爷”的御驾。
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洪衍武还是把做晚上吃下去的“苏联吃食”一点不剩地全吐出来了。结果闹得大清早的,王蕴琳一边帮着打扫秽物,一边心疼地数落儿子,说他闲得没事胡折腾,非把自己个儿给吃拧了。
洪衍武这下也知道厉害了,满口地嚷嚷,说以后他无论如何再也不来“洋派儿”了。
这一天,这小子自然没能去上学。而等到他痊愈之后,常显璋却已经知道了他遭这回子罪的始末,那么自然,一见面就先板起脸来训了他一顿。
“你这小子,竟然敢不告而拿,小心以后成个贼!你给我记住,贪痴之心太重,将来成不了大事。如果不改这毛病,即便能小有成就,也终会败在一个‘贪’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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