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等到了常显璋家的楼下,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钟了,说巧不巧的,陈德元只一眼就瞅见了躲在旁边单元楼道里的洪衍武。这小子当时正鬼鬼祟祟探头朝他们张望着,一见陈德元看了过来,哧溜,又缩了回去。
陈德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几步赶过去,可那小子却又躲到了楼上。没办法,他只得金刚神一样叉着腰,向楼梯上咆哮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已经跑上三楼的小子叫了回来。
而等陈德元再一看清洪衍武的样子,他更是差点没被气乐了。原来洪衍武身上的土虽然被他自己掸过了,可满脑袋的蛛丝尘土他却茫然不知,简直像个从灰堆里钻出来的小鬼儿。
“你去钻谁家烟囱去了瞧这一脑袋的土!都快成‘小钻风’了。(《西游记》里狮驼岭的巡山小妖)”
在陈德元调侃般的提醒下,洪衍武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有多么的“美轮美奂”,他赶紧一阵胡撸乱掸。就这样,一脑袋的灰,登时化作了一团腾起的烟雾。
陈德元被呛得直往后退,连声喝止下,他又有些怪罪地质问起洪衍武为什么一见他就跑。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明明已经是个事实确凿的问题,可洪衍武却睁着眼儿说瞎话,竟极度无耻地矢口否认。
“我没跑啊刚才我是看见了一只大花猫叼着耗子上楼去了,这才想过去看看的。陈叔儿,那猫叼的耗子可足有一尺来长
第100章 拔闯
常显璋的家门是半掩着的,陈德元刚一打开房门,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依仗身材的便利,先一步钻了进去。而他们看见的,是一幕极其狼藉的景象,与往日他们所熟悉的常家绝对是天差地别。
所有的房间,包括厨房和厕所,都已经被翻腾的凌乱不堪,无论柜子还是抽屉都是打开的,生活物品则纷纷扬扬散落各处。有“大毒草”嫌疑的书籍则都被扔在了床上,“淤”得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更多的书籍则散落在地上,任人踢来踩去。
墙上的那些油画都被砸成了稀巴烂,会自己咕嘟冒泡儿的俄国茶炉也被捅得漏了底儿,银烛台扭曲成了麻花状被扔在了墙根,而八音盒和那些轻巧精致的银制刀叉却消失得彻彻底底、杳无踪迹。
此外,屋里还有一件很特别的东西也被毁了。那是仅剩一个角还挂在在墙上,已经被砸碎了玻璃的木相框。之所以说它特别,完全是因为嵌在里面的那张超大的十二寸合影。
照片是黑白的,背景是野外的一片树林,上面的两个人就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他们神情亲密无间,笑得都很甜,男的儒雅,女的漂亮,即便是作为结婚照也是满够格的。只是由于目前角度的原因,照片上的他们,目光都望着天花板,所以表情都显得很奇怪,好像是在嘲笑这个世界一样。
这张照片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未曾见过,应该是常显璋和班主任一起郊游的时候拍的,他们也知道常显璋自己会洗照片,那照片和相框显然都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与两个战战兢兢、眼珠乱瞄的孩子不同,陈德元一步迈进门来,目光一下就聚集在以胡二奎为首都一众工宣队员的身上。
当他看见他们几个嘴里叼着烟卷,敞着工作服,摞胳膊挽袖子手持皮带木棒,状如渣滓洞打手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斥责一声。
“你们要脸不要我看你们他娘的才是真流氓!你们自己去照照镜子,你们的身上还有半点工人的影子没有!”
而在班主任的眼里,更受关注的无疑是常显璋本人。她跟在陈德元身后一进来,什么也没看,便着急忙慌地冲向还被捆绑着的常显璋。而当她发现常显璋无论脸上还是身上,伤痕又多了不少时,心痛地“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常显璋则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凝视着为他而哭的班主任。出于本能,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又偏偏说不出来。一时间,他整个人似乎都木掉了,头脑里充斥的全是迷惘的空白,对眼前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情况完全不能适应。
不过,更为震惊的显然另有其人。
那些工宣队员们自打一听到陈德元在楼道里的一声大喝,当即就变得老实收敛起来。而当陈德元进入屋子之后,再经他这么正义凛然地一骂,所有人不禁都吓得面如土色,状若筛糠。那些之前的得意、跋扈、嚣张、下流,一眨眼的工夫全都消失了。对他们而言,陈德元的出现,正如一群小鬼闹崇时遇到了钟馗,犯到克星手里了。
特别是胡二奎,他可没想到,陈德元会如此迅速地得知消息,并带人找上门来。他也更没想到,自己这一众人手,仅在陈德元的一声大喝下,便会各个腿肚子转筋,变成了一团软泥。可见这“陈大胡子”的威信,有多么的深入人心!那还真是煤厂的一头老虎啊!
一阵心惊胆战下,胡二奎也不由自主萌生了惧意,竟隐隐有了一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他眼珠一转,随即又想,不管怎么说,常显璋的“罪证”可是已经捏在自己手里了。而且今天来到这里,也并非一无所获。那些被搜出来的“大毒草”也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到如今,哪怕这个“陈大胡子”再横,想必他也不敢公然违反政策,与上头对着干吧
于是,胡二奎便自觉占了理,硬是把腰杆儿一挺,和陈德元叫起劲儿来。
“陈主任,您怎么向着这小子说话呀我们可是一心为公,来办正事的。您要这么说我们也太不合适了。咱们大家伙儿可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这小子才是阶级敌人哪……”
陈德元却根本不拿眼夹胡二奎,冷冷一笑中昂起了头,一句话便把他们那些蝇营狗苟揭了个底儿掉。
“一心为公说得好听!可我看你们是光天白日下跑人家砸明火(黑话,指夜间入室抢劫)来了!看看你们这些人,个个兜里揣得鼓鼓囊囊的,那都是什么呀全给我掏出来亮亮!”
这话简直如同一记耳光,其余五个工宣队员脸色登时难看极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兜里那些玩意,不正是他们今天跟着胡二奎来这儿的目的吗
不过,虽然他们对陈德元确实畏惧,但这次可和挨顿训不一样,一旦被逼着掏了兜,那不仅把人丢到了姥姥家去,这老半天不也白忙和了吗
因此几个人面面相觑下,虽然头皮发麻,却谁也没遵令行事。
胡二奎看出大家有舍命不舍财的想法,他赶紧抓住时机拉拢这些手下的支持。于是便扯着嗓子,豪不示弱地带头喊起来了。
“这是特务窝儿!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有清查抄检的权力!”
别说,这句话真一下提醒了那几个工宣队员,他们一琢磨,似乎也觉得自己占着理,便因此有了底气,都跟着鼓噪起来。不仅对陈德元强人所难的命令表示不满,同时也开始声援支持胡二奎。完全是一副打算联合在一起搞“逼宫”的模样。
可这些人没料到的是,这么一来,反倒彻底激怒了严福海和赵丰年。这俩人也不等陈德元发话便各自跨上一步,还全都气势汹汹地亮出了手里的镐棒。这一家伙,顿时让各种纷乱的吵闹声为之一清。
严福海先一步用镐棒点着几个人的脑袋开骂了。“干吗你们几个想造反呀谁不服,先问问咱手里的家伙!”
赵丰年则操着一口家乡话,把教育目标对准了工宣队里那仨定兴老乡。
“你们仨挺难揍啊嘎古滴邪性!捏个谁谁谁,豆似你,你小子再不听陈主任滴话,老子揍能代表你哥,先楔你个驴球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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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伤情
胡二奎灰头土脸带着手下们离去了,八音盒和银刀叉又重新出现在了常家的桌子上。
随后,严福海和赵丰年也出了屋,他们自觉地守在楼道里,好让屋里的人能安心说话。
只是屋子里的气氛却始终是压抑的。这是因为陈德元为常显璋解开捆绑之后,便对他和班主任说出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得知祸事根源竟然在两个孩子身上,常显璋便坐在椅子上低沉着头,一直一语未发。而班主任则一直在旁抽泣个不停,连手绢都被眼泪沾湿了。
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原来只因为一本画报,竟牵引出了一场差点被抄家下狱的风波,还将他们推入到如此尴尬难言、欲哭无泪的境地。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这又是怎么档子事儿啊!
而到了这会儿,作为“首犯”的洪衍武和“从犯”陈力泉,脸色也不免有些发青发绿,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惶然又不知所措。
作为孩子是敏感的,他们虽然还不大明白大人们心里那些难言的东西,但是一见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常显璋已经成了闷葫芦,而班主任也不给他们正脸,由此便可感觉到,这件事是把两位老师都给彻底得罪了。
陈力泉心眼直,自从陈德元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就面红过耳臊的不行,此时更是懊恼地直挠脑袋,连那衣裳也跟着他的动作索索地响个不停。
洪衍武则又动起了小聪明,随后他便像只小狗一样开始在屋里转来转去,从桌子到门,又从门到桌子,然后开始小心帮着把一些砸破的东西归置整理,似乎想用一些实际行动来赎罪。由此自然可以推断,大概这小子也知道他自己的过错最多。
在一阵拾缀物品的杂乱中,常显璋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他绷着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也有些发直。
陈德元本身是急脾气,他眼下最迫切的就是为了后面的事嘱咐常显璋几句,但却因他这种失神落魄的颜色始终未能开口。而现在他一听洪衍武发出的噪音,不由更加的心烦意乱,忍不住就呵斥了一声。
“别折腾了!这么叮当乱响多闹得慌,你小子就不能消停点”
“我这不是帮忙归置归置吗这都下不去脚了……”洪衍武不乐意了,他觉得自己是好意,为这个挨呲哒有点冤。
陈德元哪管他怎么想,心里正恨他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呢,便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常老师早就敲打过你们,你们也都做过保证不把书拿走,可怎么说过的话竟成了放屁!”
洪衍武顿时撅起嘴没了声儿了,只好丧眉搭眼靠边待着去了。
好在插了这么一杠子也有了意外效果,常显璋哀叹了一口气后,倒终于肯说话了。他首先便为陈力泉带人来相救表示了一番感谢,接着便询问起这件事下面会如何演变。
而陈德元却对常显璋的致谢完全愧不敢受,这既是因为他觉得两个孩子才是罪魁祸首,也是因为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了结的。
“常老师,咱就实话实话吧。那画报虽然已经被烧了,可您家里这些‘**’却已经遮掩不住了。再加上胡二奎那小子最近和‘上面’靠得很近,我也真是没办法把这事完全给堵住。看来咱只能随机应变了,您得有个准备。不过您放心,这是孩子们闯出来的祸,说到底您全是因为教俩孩子认字才受得委屈,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会尽全力的!”
至此,屋里的人便再也没了言语。
但别看表面上很平静,人人的心里却都在上下翻腾。
特别是在班主任,她更是无比后悔当初把洪衍武推给了常显璋。因为这一切完全应了老边媳妇对她说过的,洪衍武就是个天生惹祸精,谁都应该敬而远之的预言。
她从来没有料到,这件事造成的结果究竟会这么的难以挽回,又会对常显璋和她的人生,产生这么重大的影响。
……
这一天是洪衍武和陈力泉记忆中最后一次进入到常显璋的家。因为当天临走前,班主任便越俎代庖地替常显璋对他们下了永久的禁足令,她冷冰冰地对他们说,让他们以后再别到这里来。
而陈德元虽然在旁听着,却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别无二话。
老京城人一般不说太决绝的话,像“以后再别来”这样的硬话从一向好脾气的班主任嘴里说出来,简直让人吃惊。
所以在洪衍武看来,这是班主任身为女人,喜欢小题大做的原因。他还不能理解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能让一个平时心软得说不出一句重话的人,变得如此冷漠偏执、不近人情。他更不敢相信平时对他宛若亲人的常显璋竟会因此斤斤计较,永远地疏远他们。
但其实他错了。
因为才一下楼,陈德元竟也控制不住地冲他和陈力泉发了好一通火。先是骂他是“奸巧曲滑坏”,又骂陈力泉是“混拙闷愣横”。还说他们的两位老师都快要结婚了,如今却要被他们给搅黄了,这是在造孽,以后有他们俩遭报应的一天。
陈力泉听了无从辩解,脸上显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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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栽面儿
胡二奎当众挨了陈德元两巴掌,最后还被逼着退赃脱身。这一次行动,那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也让他在工宣队员面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威信全都丢了个干净。
不用说,大家伙都觉得这小子明天就要倒霉了,所以从常家出来后也没人再听他的命令,都各自散去了。
可是,以胡二奎睚眦必报的心性和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人品,他又怎肯吃这个闷头儿亏呢
于是,这小子连学校都没回,便直接奔了“上面”,他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装委屈做可怜地演了一通苦情戏,把陈德元庇护徇私的事给捅上去了。
“上面”一听这还得了,如今这是什么形势一个堂堂的煤厂主任竟敢带头顶风对抗政策,包庇一个“苏修特务”兼“流氓份子”阶级立场都站到哪里去了
因此“上面”震怒之余,就要把此事当作一件典型大案来抓。甚至想马上就调动“分指”的工宣队骨干和公安机关,立即对涉案所有人员进行拘捕审讯。
不过“上面”又一想,觉得还是先跟煤厂的军代表沟通一下好,因为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胡二奎如今也还是煤厂的人,要不顾忌方方面面可是要得罪人的。于是便拨打了电话,联系上了军代表。
“上面”本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说清楚的事,可没想到军代表护短的程度还是完全超过了想象。在对情况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军代表就在电话里极力替陈力泉打保票,谈到胡二奎时却反而破口大骂起来。
而最终军代表的回复也很是直接。他说,“人家老陈那是八辈子卖苦力的“红五类”,说他犯阶级立场错误,那不是扯淡吗你们要真想来抓人也可以,但必须要有证据,否则就是夜里要太阳——痴心妄想。”
说实在的,军代表作出这种反应可一点不奇怪。因为军队里本身就是山头意识最强烈的地方。而如今又有哪个军代表不把入驻的工厂当成自己后花园的酣睡的被窝之中岂容他人乱伸一脚呢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军代表一知道胡二奎一声不吭去找“外人”告本厂领导,自然就觉得这小子太不地道,认为他做出了“叛徒”的行为,因此就连那半副猪排骨的情分也没了。
相反的,他也一定要死保陈德元,因为但凡带兵的人都知道,要想让手下替你卖命出力,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维护下属的利益。
就这样,电话挂断之后,非但事儿没办成,“上面”还憋了一肚子气,胡二奎也因为军代表的反应而吓得战战兢兢。这下俩人都没了退路,无论如何也得先拿出证据才好说话了。
“上面”自然不愿平白无故失了面子,便极力催促胡二奎快去取证据,好让他在军代表那儿扳回一局来。可蒙在鼓里的胡二奎哪儿能想得到啊,本来手拿把攥的“证据”其实早就被销毁了。所以他一回到学校的指挥室,当发现画报没了的时候,立刻就傻眼了,脑袋上也止不住冒冷汗。
这可是大为不妙啊,要是空着手去交差,弄不好就连“上面”也要得罪了。那可真就成了鸡蛋碰铁蛋,注定要完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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