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良久,还是玉爷叹了口气,催促起因极度悲伤而有些发楞的泉子妈来。这并非是他心狠,而是因为人死之后,若不在有限的时间内及时擦拭干净身体,要想再穿上衣服可就难了。
泉子妈尽管神智有些不清,可还能分出轻重缓急来,她赶紧冲着玉爷深鞠了一躬,既是感谢,也是求玉爷搭手相助。因为她和儿子两个人,实在是摆弄不了丈夫的尸体。
玉爷自然不会推脱,一边还礼一边满口应下。
“瞧您说的,要不是陈爷我这条老命早没了。何况就算咱们没这层关系,这种事我看见也得伸手,这是积德的事。您放心,有我在,保证帮您把陈爷收拾利索……”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满应满许舌灿莲花,可动真格的时候就没影了。而有些人却恰恰
第157章 寡妇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在短短一两天之内,全厂大部分人就知道了陈德元蹊跷的死因。
由于有些干活时喜欢偷奸耍滑的工人平日里一直被陈德元所压制,这时就传出一些怪话来。另外,还有一些始终“不得志”的人出于往日对陈德元掌权的嫉妒,也趁机说了一些幸灾乐祸的话。结果这一下就引得整个南横街煤厂的领导班子心虚起来。
经过开会合议,除了新任生产主任赵丰年强烈反对以外,大多数人都支持由工会主席向军代表提出需要低调处理陈德元身后事的意见。
他们的理由是这件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太过徇私被抓住了把柄,工人现在说说闲话还是好的,就怕有人闹情绪上告。因此,他们认为不但得把陈德元的丧事俭办,而且还不能给其定为工伤。
对第一条,军代表勉强同意了,因为他明白其中的道儿道儿,在这个年代,谁也不愿招惹是非,大家都怕因上级彻查再惹出别的事端来。而他自己立身就不正,自然不会与大伙儿为难。
只是对于第二条,他却很是犹豫。因为不仅他当初已经信誓旦旦地答应过泉子妈,这也是他良心上根本过不去的一关。于是,此事也就悬而未决先放在一边了。
就这样,陈德元火化的日子被草草定在了五天之后的礼拜天,地点是八宝山人民公墓。
那一天,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悼词,甚至没租告别室。由于煤厂根本就没组织工人来吊唁。于是整个厂子,除了军代表、工会主席,和几个以赵丰年为首,与老陈家维持了几代人交往的定兴老乡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人来了。
但实际上,煤厂的领导们都错了。
没错,我国这个人情社会确实有其独特属性。大多数人只能做到人在情在,人走茶凉这一步,于是官场上也就有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一说。但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把人情当作薄纸的,整体社会中看重情谊的人仍然不少。
正因为陈德元为人正派实在,从不用手里的权利徇私和刁难人,平日遇到旁人有难处,他还常会伸把手,因此他的交际面很广,念他好儿的人不计其数。
于是当他意外身故的消息一经传播,在他入殓的当天,不仅玉爷、洪家人和观音院东西两院的老邻居们都来了,还自发的赶来了许多与之性情相投和不少曾受过他照应的人们。
像什么相识多年的澡堂子锅炉工、理发店里的剃头师傅、煤厂门口卤煮店里跑堂的、小酒馆里常与他一起侃大山的三轮车夫、通过街头下棋认识的木匠和打扑克结识的瓦匠。
还有什么当初丢了购煤本差点没上吊的公交车司机、曾受他作保免于挨斗的卫生学校教师、因调皮落水被他救起的孩子父母、大雨中迷路被他相送回家的老人子女。
乃至工作中与之多有往来的白纸坊派出所民警,和附近几家工厂、商店的经理、后勤科科长、车间主任,全都不顾路途遥远,专门来送陈德元这最后一程。
这么说吧,各行各业陆续而至的几乎已过百人。压根就用不着煤厂来操持,这场丧事自有人张罗。
光这些人自己扎的白纸花就数千朵,大家还一起凑钱租了灵堂。接着民警又帮忙布置了花圈,由教师和洪禄承来动笔书写了挽联。当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众多吊唁者情真意切,哭声震天……
好家伙!南横街煤厂这次算是丢了个大人。这场面折腾得越热火,煤厂的人就越羞愧。以至于面对众多质疑与不满的目光,军代表的脸臊得几乎要烧着了,他一个劲儿用手点着当初出这个主意的工会主席大骂,“糊涂!糊涂!”
不过事后,也是因为这件事,让军代表拥有了力排众议的勇气和理由,终于独断专行了一回。他不仅坚持给陈德元的抚恤条件定为了“工伤”,还亲自出面,主动给泉子妈联系了一份工作。
那是个街道办的小加工厂,朝鲜战争的时候给志愿军做被服军需品,在抗美援朝胜利之后,除了加工一些民用的被子床单、棉衣棉靴,还生产手套工服等等劳保用品。
工资倒是不高,只有二十几块。可不说这年头在城里安置人不容易,而且这也是不认得几个字的泉子妈唯一能干的工作了。至少,等到陈力泉长大之后,哪怕抚恤金断了,泉子妈也还能继续为自己挣份嚼裹。
应该说,办完这些事之后,军代表的确信守了当初的承诺,而他自己也心安了。但世事难料,有句俗话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许多事情一时虽能迷乱人的双眼,却往往会在多年之后真相大白。
陈德元的死亡就是这样。
多年之后,当一切经过和真相终于被搞清楚,这件事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为煤厂人们热议关注的焦点之时,军代表也永远站在了自己良心的审判台上,并且从此就没再走下来过。
之后每逢他深夜睡不着觉时,闹心的原因总是他想起当年办的这件事,而往往他会自怨自艾地叹息一句。
“都怪我!我坑了老陈一家子啊!原来人真的不一样。有的人是真金,有的人是劣铜,有的人是好酒,有的人是浑水。看起来也许相似,但根本就是泾渭分明……”
其实还有一个人,远要比军代表更受良心谴责,那就是严福海。
作为当时的知情人,他在陈德元火化后的第三天才终于露面,登了陈家的门。可不知为什么,凭任泉子妈如何询问事发经历和细节,他也没有一句话作答,只是眼中带泪跪下磕了个头,并在桌子上放了二百元钱。
于是泉子妈当即大怒,不仅把钱扔在了他的脸上,还哭骂着把他赶出了家门。而自打这次严福海一脸灰败地从陈家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在泉子妈面前出现过……
陈德元总算是风光入殓了,他的优抚待遇也落实了。并且按照规定,他的儿子陈力泉一旦年满十八岁便可以顶
第158章 无靠
与泉子妈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滋味不同,没了陈德元这座靠山,洪家人生活的改变完全可以用“立竿见影”来形容,他们每个人几乎于一夜之间就被打回了原形。而这种政治待遇上的窘迫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最先开始的,是糖业糕点公司免除了对洪禄承这个“内控改造”对象的全部优待,把过去扫厕所和掏阴沟的活儿又重新划给了他。紧接着,在陈德元火化后的第三天,公司的造反派又把洪禄承的工作岗位从干净舒适的食品仓库调到了阴冷防空洞改建成的杂物仓库。而从这时起,这伙子人便以“深挖思想动向”的理由,把洪禄承在地下仓库里强行关押了大半年。
在此期间,洪禄承不仅要一个人承担起地下仓库的所有脏活累活,而且每日还要熬夜写交待材料。他不但吃住都在地下,就连上厕所的时间也只有每天两次,简直等若坐牢。毫不亏心的说,他日后腿病的由来恐怕就在这里。
至于家属的探望时间,那也要根据造反派的心情而定。或许两三天,或许一两周,总得经过反复申请说尽好话才获批准。而每次探望,王蕴琳都会尽可能地给洪禄承带去一些食品,可当她看到洪禄承脸庞随着每次见面都日益消瘦,她便知道丈夫所过的日子并不怎么舒坦,因此也总会忍不住地暗自伤感。
特别是有一次,她曾亲眼看见洪禄承走出防空洞时,只因半句话没听清,没能及时帮一个路过的造反派抬糖浆桶,结果那个造反派就狠狠抽了他的丈夫一耳光。可洪禄承呢哪怕脸上带着红肿的指印,还得继续无怨无言地去帮忙。说真的,这副情景简直让人悲痛难抑。可王蕴琳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默默把眼泪往肚里流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别看洪禄承在单位的日子确实难熬,但其实王蕴琳在家里也不怎么好受。因为在这个年头,“贱民”的待遇是贯彻在生活里每一个角落的。自打洪禄承被造反派管制起来以后,街道那位大主任毛远芳便也紧跟着跳了出来,继续跟洪家为难。
毛主任第一个举动,就是为洪家专门制定出数条管制办法,贴在了观音院东院的墙上。其苛刻程度完全达到了福儒里的头份儿,具体内容包括:
一、最迟早六点钟起床,到了晚十点钟必须睡觉。
二、除了每日清晨要清扫街道,雨雪天气,还要负责除雪掏污泥,劳动改造。
三、不准亲戚来往,如有人来洪家走动,就是收买拉拢。
四、走路如碰到人民,不准当中走,须低头靠边走。
五、不准提笔乱写。收到或寄出的所有信件,要拿到民革会先给治保主任审查。
六、每周都要写一份“交心”材料交到民革会,除了每周日的固定谈话。还要随时接受调查,参加民革会的“学习”。
对此,尽管老边媳妇很有意见,说洪家已经改造的不错了,用不着如此相待。可偏偏毛远芳在民革会里已经“抖”了好几年,如今基本已经掌控了大权。所以她对老边媳妇的话根本不屑一顾,反而故意为难似的要求老边媳妇去亲自负责监督,还说如有松懈就要连她一起问责,结果把老边媳妇倒气得差点拍了桌子。
就这样,王蕴琳便过上了每天天不亮就要扫马路,白天要上班,下班还要写材料的生活。而每到周末也不能休息,她必须还要去参加民革会评审会,交材料外带坦白“思维动向”。
往往这种会上,一帮街道积极分子在毛远芳的支持下总会纷纷发言,批判王蕴琳改造不积极主动,甚至抗拒改造。而其强词夺理、无事生非、捕风捉影的程度简直像个笑话,但王蕴琳面对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刁难,却必须要作出恭听状才能过关。
总之,不把王蕴琳折腾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毛远芳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也只有当这个“臭茅房”喜欢折辱人的畸形心态得以充分满足后,她才会暂时告一段落。
在这种情况下,王蕴琳自然也被搞得身心疲惫,无论精神还是身子骨,都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还真别说,也幸亏这个时期群众的热情已经消退,不大流行“游街”了,再加上洪衍争在两年前已经成家,家里还有个新娶的大儿媳妇能帮帮她操持一下家务。否则她也恐怕早就顶不住了。
这种磨难还不仅仅限于洪禄承夫妇身上。与父母相似,洪家的长子洪衍争在红星家具厂的地位也是重新回到了最底层。
其实自打1960年被分配进该厂,洪衍争就一直干着厂里最差也最累的工种——锛工。
当时的木工行业还基本属于原始状态,红星家具厂根本没几台电动设备,因此这里大多是手工技术活。锛子大概是木匠最原始的一种工具,形状象一个斧头,横安在一根长木柄的前端,使用时人要站在圆木上刨。这个工种的主要任务,就是用锛刀把包着树皮的圆木修理成四面规整的木方,然后去码放、晾晒,以便于继续深加工,好出板材和木方。
不过,别看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因为干这个活危险,磨得锋利雪亮的锛刃往下砍时,胳膊自然要
第159章 狼窝
应该说与家里的大人相比,洪、陈两家的孩子们所遭遇的苦要来得晚一些。这倒不是因为社会上对小孩儿有所优待,真正的原因是恰逢暑假。
不过一到了开学的日子,该来的也就来了。而且说实话,孩子们的处境也不见得比大人好多少,一样很被动,一样充满了难言的屈辱。
先拿洪衍武的妹妹洪衍茹来说,她同样是半步桥小学的学生。想当初因为有陈德元的托付,学校里又有洪衍武和陈力泉护着,整个学校也没人敢欺负她。可开学之后,学校不仅重新调来个“思想进步”的工宣队长,就连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上了中学。这样一来,她也就成了一只没人守护的小羊了。
所以开学第一天,洪衍茹才刚刚跨入校门,就毫无道理地遭致了袭击。几块泥巴突然从侧边向她袭来,结果无一例外全都糊在了她的身上,把她干干净净的衣服弄了个一片狼藉。
干出这事的罪魁祸首是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他们眼睁睁看着遭受无端侮辱的洪衍茹委屈地落泪,竟在一边兴灾乐祸地拍手称快。
其中有几个孩子显得特别兴奋,嘴里还叫嚷着什么“快来打资本家的小姐!”或是“看看吧,资本家的闺女掉金豆儿喽!”满满的成就感溢于言表。不用说,他们这是在效仿外面的成年人,也用斗争的手段来欺负她。
而自此以后,洪衍茹的校园生活便开始变得苦不堪言。她三天两头总挨男生的打,甚至不乏衣服会被址掉纽扣,书包被撕断带,以及有人往她的脖领子里塞虫子的情况。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男孩子把她当成了“猎物”,似乎特别喜欢欺负她,以至于她总是眼泪汪汪的。
其实如果要细分析一下,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除了洪衍茹失去保护者这个最主要的原因以外,还另有两个潜在因素。
首先,也可以说洪衍茹是吃了洪衍武的“瓜络儿”了。
因为想当初,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简直算得上无法无天,称王称霸。不单老师见着他避之不及,学生里被他捉弄过的也不在少数,绝对是“仇家遍地”。
而淘气的男孩子之间还讲究拔份儿,就连闹起来也得分个高低不可,谁也不愿意矮人一头。恰恰因为洪衍武自打入学就夺了全校“第一闹将”的名头,那么别说与他同届的男生里多有不服的,就连许多高年级的学生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可不顺眼归不顺眼,在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的六年里,却一向没什么学生敢来主动找他的麻烦,这其中也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整个学校都归煤厂工宣队领导,谁都知道洪衍武有陈德元这尊“大佛”护着。那么想教训这小子的主儿自然就得掂量掂量了。真惹出事端来老师会向着谁呢又会不会去请家长呢真要是请了家长,那自己老子的鞋底子又究竟抗得住抗不住呢这些都是很关键的问题。
二来呢,洪衍武这小子也确实是个坏起来冒泡儿的“天才”。要想堂堂正正地和他比犯坏、比下流、比无耻、比阴谋诡计,全校还真没人是他的个儿。况且这小子的报复心理极强,有许多人惹了他之后,后续结果都不怎么美好。哪怕暂时占得上风,早晚得吃他一次算计。
这两条无疑都起到了一种威慑作用,致使全校不少从不吃亏的“横主儿”也只有隐忍不发了。
不过到了现在,既然学校已经另换掌权者了,洪衍武又去了中学。那么顺理成章,洪衍茹也就成了一些与洪衍武有旧仇的男生们报复泄愤的目标了。不得不说,这也是洪衍武自己绝对想不到的一件事,他过去肆意妄为欠下的“债”,最后竟要最无辜的妹妹来替他“还”。
另外,洪衍茹如此频繁地受男生欺负,也有一部分她自身的原因。那就是要归于她容貌太过秀气,备受男孩儿注意的上面了。
洪衍茹的长相肖似其母,容貌相当漂亮。长长的睫毛,晶莹的眼睛,俏丽的鼻梁,白皙的皮肤……这自然会让见到她的男孩子产生一种朦胧的好感。
只是可惜,在这个特殊的年代,由于整体社会对两性的认知带有极强的封建思想,这也就导致广大的男同胞产生出一种畸形的心理。那就是哪怕在心里再渴望与异性亲近,可因为不敢公开表示,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甚至鄙视、冷漠的样子来。似乎只有这样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而这种心理对男孩子的影响,比成人还要变本加厉。最后竟演变成大多数的男孩子,只懂得用诉之武力欺负女孩来表示好感的结果。于是天下间的漂亮女孩也就倒了血霉了,像洪衍茹这样家庭成分有问题,性情还份外柔和的,更是变成了最大的受害者。真实的情况就是男孩子们都觉得欺负洪衍茹很舒服,并以打她为荣为乐,暗暗地满足自己的好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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