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实际上确实没多会儿功夫,但这些念头都在洪衍武的脑子一一里滑过,而等他再抬眼去看周围这些人的时候,目光已经是红的了。
接下来和围观的人们所想完全不同,洪衍武不但没软化,反而哈哈哈地就是一阵狂笑。
笑够了,他才用温和的口气去安慰洪衍茹。
“妹妹,这事儿你甭管了。你认什么错!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有人要想蹬鼻子上脸,疯狗一样地攀咬你,我就把他们的牙全给掰下来。你先家去,女孩子别在这儿凑热闹。放心,一会儿我就把购物本拿回去……”
洪衍武其实知道妹妹最惦记,最担心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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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冲动
要说真的,洪衍武是过来人,他心里相当明白,虽然那四个臭名昭著的历史(罪人)已经在1976年10月下台了,可实际上“拨乱反正”定调要到1977年的7月第十届三中全会召开,伟人复出时才会公布。
而清理“三种人”,惩治“运动”中那些帮凶的具体工作,则要从1979年8月4日,全国“两案”审理工作座谈会召开,在最高层成立了审判工作指导委员会,以及特别检察厅和特别法庭之后,才会逐步陆续展开。
更何况,他也清楚“三种人”的范围,根本不包括像毛远芳这样的小虾米。
就她这样的,在“运动”中因投机得到了一些权力,致使阴暗的本性失去了控制,在张狂无度下干了一些损人利己勾当的主儿,顶多也就算是胁从“三种人”行恶的小喽罗。
如果政府挨个都要追究,恐怕就是全国的监狱再扩容十倍百倍,也不够用的。
事实上,毛远芳的下场也真的没怎么样。
据洪衍武所知,后来真到了“大清算”的时候,这老娘们也不过是从“民革委”卸了任,又写了几分检查,最后还在街道组织批那四人团伙的会上,哭诉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受那四个人毒害才走上了错误的路线,也就没再受什么更严重的惩处了。
所以说,他的这番话对毛远芳来说,纯属虚言恫吓。
只不过,从社会整体大形势来讲,他的话却不能不让“臭茅房”信以为真,深感恐惧。
因为自打去年年底,全国各个城市就不断有揭发批判那四个罪人所犯恶行的活动和会议举行,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世道要有大不同了。
再加上广大群众出于痛恨,参与其中的热情极为踊跃,这无疑起到了一种“杀鸡骇猴”的威慑作用,让但凡干了缺德事儿的人都生出许多联想,难免心里都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而“臭茅房”正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
就她干的那些烂污事儿,她自己还能不清楚
所以这话等于一下就捅到她最敏感的神经上了,让她立刻吓白了脸儿,掩饰不住慌张地大叫起来。
“你胆大包天!你胡传上级精神!你……还敢威胁我……你……你如果再满嘴喷粪,散步谣言……我……我……我就……”
“行了你!别跟我这儿玩哩哏愣儿了!说什么全是瞎掰,你先给我把‘人’这一撇一捺写全了吧。你是什么人扒了皮抽了筋,我也认识你!你别以为干过的那些缺德事儿可以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你还成天价喊‘革命’,喊‘无产阶级’,这些话是你配喊的!你说你一肚子坏水,究竟算是哪一道汤”
毛远芳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可瞒不过洪衍武,他自然是越说越痛快,嗓门儿也越来越大。
“你……你……满嘴胡噙……”
毛远芳气得直跺她那大片儿脚。但出于心虚,她完全没办法做有力的反驳,也就拿洪衍武没了辙。
“大主任,你的软底子真的不经揭。当着这么多人,你自己说,这几条街上有几户人家没受过你的欺负!我们家的事儿就不提了,你这些年仗势欺人四处占便宜的事儿咱也不说了。就说前街五号院刘老太太吧,人家可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七十岁的人了,又是小脚,走道儿都得拄着拐棍。可你倒好,硬逼人家跳‘忠字舞’,否则就说人家不忠心,结果害得老太太摔坏了腿,养了一年多才能下地。还有七号院的肖家,人家大儿子要结婚,就因为刷房子把领袖像暂时放在了地上,你就诬陷人家蹬着凳子是要站得比领袖还高,结果不但让人家被厂子的‘革委会’批了两年,就连谈了好几年的对象都吹了。这还真是‘绊人的桩子不在高’啊,别看你个儿挫,还真没有人能比你更缺德!”
话说到这份上,洪衍武确实是说起了性了,他舌头一秃噜,简直“卷”得这位平时不可一世的毛大主任威风扫地,无地自容。
一时间,竟把这个“臭茅房”骂得找不着北了,极其惶恐地愣在了当场。
那些平日里受过这位主任欺负的人们呢,听了洪衍武的这番话会也自然是心里敞亮,痛快,暗自拍巴掌叫好。
但话又说回来,由于“毛远芳”在福儒里作威作福的日子已久,她的“权威”在众多街坊四邻心目中,一时也有点难以撼动。
何况这年头政策也总是波折不断,上下起伏。所以在场的大多数人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并不敢表示一点的倾向性。
特别是还有些心地格外善良的人,心里还想着你洪衍武只图一时嘴头子痛快,损“臭茅房”个一分钱不值。可是过了今儿,还有明儿。万一情形一有变,你小子不是擎等着让人家收拾吗她会饶得了你!
再者说,你小子在外惹的事端,弄不好最后还把你那爹妈拖下水呢。
于是,在这种情形下,也就有人想出面干预了。
很快,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就从人堆儿里闲出来了,他几步过去要夺洪衍武的手腕子,嘴里还不停数落着他。
“混小子,我看你的舌头该刺下来了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松手放人!”
要说这人怎么这么大胆儿,敢管洪衍武的闲事呢因为他就住在观音院的西院,和洪家是常见面的老邻居。
另外,他也是洪衍武小学同学,那个漂亮女孩子水澜的父亲,名叫水庚生。
其实大家伙儿看得出来,水庚生这是好意,他是想“拉”洪衍武一把,让洪衍武见好就收。
可问题是,洪衍武经过这么一番争执,早就让一股子愤愤不平的怨气“拿”得暴躁无比,他根本就没明白水庚生的好意,反倒是以为他想利用邻居的关系充大,帮毛主任和售货员“拔闯”。
于是根本没容水庚生靠近,洪衍武就一把推搡过去,给水庚生摔了屁墩儿。
“要你多管闲事!老实待着!”
得,水庚生呲牙裂嘴揉着屁股爬起来,还挨了句呲哒,心里直后悔,就觉得自己这份儿冤呢。
敢情洪家老三就是条疯狗,屁嘛不懂,人事不知,早知如此,何苦管他呢!
为此,邻居们登时也都有了不满,觉得事闹成了这样,再无法袖手
第二百零二章一盆儿糨子
虽说已经初春,却像腊月里的天气。
当王蕴琳最后从粮店买完面条,赶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不但天黑下来了,风也大了,还是很冷。
她拎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东西,急切切就往家里赶,却不想才刚进院门,就被邻居老丁一眼从窗户瞅见,把她给叫住了。
老丁今天显得有点反常,说话有点没头没脑,一个劲儿数落他的二儿媳妇不懂事,又没眼色又不会说话,还说平日她要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让王蕴琳别跟她一般见识。
这让王蕴琳觉得有点纳闷,可也只能客气地应承而不好打断。
因为京城人说话往往有点含蓄,有什么事儿,也先得扯上几句闲篇儿,这纯粹是话里的桥梁,是一种为了过渡到正题需要。
可今天更奇怪的是,老丁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只是叫老婆拿来一大包开花豆儿来,然后又说他二儿媳妇今天在院里见着洪衍武回来了,让王蕴琳带回去给洪衍武尝尝。
王蕴琳欲待推辞,可老丁却说,洪衍武小时候是最爱吃他做的开花豆,吃的蹦大屁还想吃。孩子受了一年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家来,这多少是个心意,只要孩子承他丁叔的情就行了。
老丁的手艺其实是从他岳父手里学来的,源于嘉庆朝就在玄武门外摆摊的“崩豆袁”。而由于袁家无子,招了避荒要饭进京的老丁当上门女婿,所以“崩豆袁”慢慢也就变成了“崩豆丁”。
旧京时,“崩豆袁”可一直是整个南城的老百姓,阴天唠闲磕时最好的助兴佳品。
无论是铺子里售卖的花生、、崩豆、开花豆、还是糖炒栗子,味道都是顶好的。逢年过节,或赶上婚丧嫁娶,甚至还有北城的人专程赶过来光顾。
可惜后来到了老丁经营的时候,由于日伪时期经济大萧条,好好的铺子败落成了一个小摊儿。而解放后又搞了公私合营,老丁便甩手把摊子充公,自己进食品厂当了工人。从此,京城人也就彻底没了这种口福。
要说起来,当初洪衍武和陈力泉学艺时补充营养的炒黄豆,就是老丁亲手炒制的,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特别的福气了。
天气很冷,王蕴琳手里的东西也沉,再说她又惦记着家里,更何况老丁这人平时有点小抠门,今天能主动送出这一包开花豆,那也是相当大的面子了。
所以王蕴琳固然觉得不太好意思,但也只略微推让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至此,老丁才喜滋滋频频点着他那秃脑袋儿关门回屋,放王蕴琳回转家门。
可当王蕴琳兴冲冲地一直走进家门后,她却发现家里的情形竟然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堂屋里虽然亮着灯,可一个人没有,等她把东西放在八仙桌上后才发现,所有的人竟然都待在洪禄承养病的偏屋里。
再等她走到偏屋门口才看清,大儿子洪衍争坐在病榻前的一张凳子上,似正在对他的父亲小声儿说着什么。
她的闺女洪衍茹,则垂着泪站在一旁,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而最最让她揪心的,是她那一年未见面的小儿子洪衍武,竟然垂头丧气地跪在了榻前!
王蕴琳自然是不知这异样的情形所来何为,但她只见丈夫阴沉的脸色和这场面,便体味到事情或许很严重。
不过或许是因为房里的几个人之间太过专注,他们竟无一人听见王蕴琳刚才拉开堂屋门的声音,也并没有发现她现在已在门前。
直到王蕴琳主动问了一句“你们这是怎么了”,才引起房内众人的注意。
于是,三兄妹都带着略感意外的表情,齐齐叫了一声妈。
王蕴琳的心里,此时虽然七上八下的一点儿不贴谱儿,但毕竟母子连心,一听见洪衍武这一声“妈”,她竟差点掉下眼泪来。
此刻,她便再顾不得其他,紧走几步扑上去,不避脏不顾臭地抱了洪衍武,一口一个“儿子,你受苦了!”
可等她再想好好看看洪衍武的脸,再仔细嘘寒问暖一番地时候,歪躺着的洪禄承又咳嗽着说话了,只是一句,便又让她激动的心情沉了下去。
“吭,吭……蕴琳,你把老三带出去说话吧……吭……我现在不想再看他。怎么回事,老大会告诉你……”
片刻后,除洪禄承以外的洪家人都从偏屋去了堂屋。
尽管堂屋的炉子也烧起了旺火,可没人感到温暖,所有人都觉得屋里的气氛简直比屋外还寒冷。
这是一场家庭内部的批判会,挨批者是洪衍武。他垂手而立,一副自知有罪,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像过去一样,这样的训导在洪家已经经历得太多了。
而主要发言人,自是洪衍争无疑,他坐在凳子上,把他所知的一切都跟王蕴琳仔细描述了一遍。
接下来则是洪衍茹替洪衍武分解求情,因为在她看来,事情都是由她而起,实在不能全怪在想护着她的哥哥的头上。
不过,显然洪衍争却不是这么看。他认为洪衍武是本性难移,狗改不了,根本就是惹事生非的活祖宗,一天不打架就手痒痒的灾星。
他也是气毁了,痛骂了一顿后,他还愤愤不平地一个劲儿埋怨着。
“这小子太有本事了。连我的话都不听!我让他道歉,他不但不照做,还当着我的面儿把购物本从人家手里硬抢过来的。这下好,购物本是回来了。可他不但把毛远芳骂跑了,把人家售货员给打跑了,他居然还把邻居水师傅给伤了,把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些老邻居们都吓坏了!就连咱们院儿的丁家和苏家,都听见他胡说八道威胁大伙儿的那些混帐话了。您说,一下得罪了这么多人!这以后不但麻烦少不了,咱们可怎么出门见人呢”
王蕴琳听了老半天没说话,这种场面已经把她乘兴而归的情绪全弄没有了。
可始终不开口终究也不行,片刻后她总算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就开口问洪衍武。
“老三,你今天回家时候,是不是见过丁家二儿媳妇”
洪衍武想了想才记起来。
“是。我进院时候,她盘问过我。”
“你对人家不客气了”
“没有,我一告诉她我是谁,倒是她自己吓得把门关上了,在门后还教训孩子别理我,说我是劳改犯。”
第二百零三章偏疼不上色
在儿女面前发了一通火之后,王蕴琳心里越来越别扭。
进了厨房以后,她的眼泪始终不由自主地往下淌,根本就做不了饭,于是她便声称被灰迷了眼,把女儿支了出去。
说真的,她不能不落泪,因为她心里的苦没法儿对人言,哪怕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行。
王蕴琳其实是出身于一个旗人贵胄家庭,家族老辈以武功起家,讲究的是“勇猛精进,志愿无倦。”
祖先的精神自然是希望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不走样,不堕落,最好还能发扬光大,直到永远,所以她的家训历来就是,以武功树人,以“严”字立人。
她的父亲过世早,自幼家中全靠母亲主事,由于清末时局动荡,旗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她的母亲曾一度专于生计的维持,这也就使她的哥哥允泰失于管教,变得顽劣不堪。
但她的母亲也是个死板的旗族太太,在教育孩子上信奉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是个家族训诫坚定的执行者。
所以到了适当的时机,这位旗族太太仍然用尽各种手段,硬逼着儿子像祖辈一样去掼跤、练武、读书,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为其聘请名师,还开明地把他送进了洋学堂。
这些并非无用之功,最终还是把允泰培养成了一个文武全才,能够任事的人,并没有随着清王朝的没落,任由他堕落成了一个只知道提笼架鸟熬大鹰,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旗大爷。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自己小的时候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就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教育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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