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说来也巧,这一天恰恰严福海外出办事了,而偏偏就在陈力泉他们这些工人,把煤末子已经搓得差不多,离下班时间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候,这位胡二奎胡大主任也骑着一辆簇新的“永久二六”回到厂里来了,并且慢悠悠地直奔生产科区域蹬车而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妥协
“泉子,行了,你少说两句!”
谁都没想到,就在眼瞅着陈力泉即将跟胡二奎锵锵起来的时候,既不是工长,也不是与老陈家有旧的那些定兴老乡,而是同样被胡二奎针对的洪衍武,在此时横插了一杠子,喝住了两眼冒火的陈力泉。
并且一转脸,他竟然还冲胡二奎做出了妥协状,低头认起错来。
“那个……胡……主任,这事是我们错了,我和泉子都年轻,有不懂事的地方,您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说实话,虽然洪衍武已经清楚了胡二奎究竟是谁,可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死性(土语,指头脑不灵活)。
他知道,人,有时候明知吃亏也得忍,有的时候某种程度的容让,反而对自己更为有利,这是他上辈子的几十年里慢慢明白的。
不过,他的这种反应也确实太反常,不但让熟悉他的陈力泉,以一副不认识的眼神楞楞地盯住了他,就连胡二奎也是大感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
别忘了,在胡二奎的印象里,洪衍武小学时就是个人人公认野性难驯的犟种。
而且胡二奎还在保卫科看过陈力泉的档案,他知道洪衍武才是当年导致他们去劳教那一场架的主犯,所以在他看来,这小子怎么着也不应该有这么好的气性。
“你……什么意思”
正因为不理解,胡二奎一时便有些发毛,不禁下意识地一松把,把车不自然地往后挪了一步。
好在他随后环顾四周一瞥眼的功夫,不但发现身边聚集了几个“心腹”,也看见了距离不远就是保卫科办公室的门,这些都给了他底气,使他维持住了镇定。
而洪衍武也依然很服帖,看上去就像是彻底转了性儿似的,照旧低眉顺目,努力说着好话。
“嗨,我能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想求您高抬贵手,别再怪罪泉子了。泉子我最清楚,他是个本分人,干活也绝对任劳任怨。刚才他就是一时冲动,以后不会再给您添麻烦的,您今天就别罚他加班了。干脆,我替他给您告个罪,我保证就此一回,下次我绝不进厂区来找他,您看行吗”
胡二奎这时也似乎相信洪衍武是真的在示弱求饶了,只不过这么一来,他自然又“抖”起来了。
这老小子不但嚣张地把眼睛一斜,故意气人似的瞄着洪衍武,而且还语出讥讽,毫无半点宽宏大量的意思。
“哟嗬,还真新鲜,你这头跟谁都硬顶的倔驴也会服软了啊。可我要说不行呢”
“那怎么会您毕竟是领导,堂堂的大主任,俗话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嘛,您又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一样没水平呢”
洪衍武勉强用恭维接住了话头,可其中的尴尬和憋屈却让旁观的陈力泉看得一阵气苦,他实在受不了洪衍武为他遭受羞辱,忍不住就想出面阻止。
“小武!你别……”
可洪衍武根本不等陈力泉说出下面的话,就再次一抬手阻止了他。
并且让陈力泉更没料到的,也相当不理解的,是紧接着洪衍武竟然还凑到了胡二奎的跟前,又从兜里掏出一整包烟来,恭恭敬敬塞在了胡二奎的手里。
“我明白,既然是道歉,必然得有点诚意。这包烟不成敬意,给您顺顺气。怎么样,就等您大主任一句话了,多少给个面子吧”
“两撇胡!”(由于大前门烟条上的图案很像两撇夸张的胡须,当年被很多人形象地称为‘两撇胡’烟)
“头儿,还行嘿,好烟!”
就在看见洪衍武掏出的“大前门”香烟的一刻,胡二奎还没表示,围着他的那些工人眼睛里就先亮了,特别是他的那几个“心腹”,已经有人兴奋地叫出了声。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年头只要是成年男性,不好酒的也许有几个,可不抽烟的实在是少见。
特别是体力工人之间还不拘小节,一般只要有人带了好烟,必然会引得熟人间的动手强抢,这也就是烟捏在胡二奎的手里,才没发生类似情况。
要说洪衍武现在可是把台阶完全给胡二奎铺垫好了,里子面子全都有,所以他认为胡二奎差不多就应该“就坡下驴”了。
可让洪衍武有些失算的是,这老小子虽然掂了掂手里的烟,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但接着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装孙子。
“好,还算你还懂点儿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烟我也就收下了。不过,就凭你这一盒‘大前门’,就想把这事儿都揭过去,还差那么点意思。这么着吧,陈力泉今儿就少加会儿班得了,做二百五十块蜂窝煤吧。”
这叫什么
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洪衍武自然不干,继续争取。
“您别介呀,这二百五十块也多呀,您就都给免了吧……”
哪知胡二奎却坚持他的道理。
“你还别不乐意,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主任也不能太徇私了,说出来的话要不算,今后还怎么管别人呢”
嘿!眼见胡二奎不办事,就得意洋洋就把烟往兜里揣,洪衍武心里也不由一阵冒火。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敢情这老小子是油盐不进,在故意作弄他们,看来光说软话还不行,于是他便夹枪带棒地又“点”了胡二奎几句。
“胡主任,我可还等着泉子下班呢,要按您说的,他干完喽那不得晚上了我也不怕别的,就是怕家里胡思乱想瞎着急。弄不好家里人还以为我们又去打架了呢。他们都知道我脾气不好,就怕我遇着不给面儿的主儿犯过去的毛病,再打废俩仨的,回头又‘折’进去……”
胡二奎可是人精子,这话什么意思他还能听不出来
可没想到这老小子对隐藏其中的威胁竟然一点不惧,反倒一声冷笑,当场就把洪衍武“撅”回来了。
“行了行了,还想给我上眼药我就知道你们这号人狗改不了,可我们厂的保卫科也不是吃素的!我还告诉你,你唬人找错地方了,这二百五十块蜂窝煤,今天说破大天去陈力泉也必须给我做出来!给你脸你得学会兜着,现在让你在这儿等他就不错了,再废话你马上就滚蛋!有意见,回家找你妈提去!”
到了这份儿上,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一口气直接就窝在了心里,尽管浑身躁动,恨不得当场就把胡二奎臭揍一顿,可他更明白这么做的后果。
他总不能再像当初大闹玄武体校那样,再坑害陈力泉一次吧于是他也只得沉默不语,极力掩饰心中的不满和恨意了。
更过分的,是胡二奎还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儿,正因为见洪衍武不言语了,他反而更来劲了,竟然用“你们这些人,就是缺乏劳动,才产生了犯罪的冲动和思想。别说劳动是工人的本分,就是为了改造好你们,也得让你们多劳动”之类的便宜话,奚落了洪衍武和陈力泉老半天,极尽贬损之能,一点也不留情面,更不懂得收敛。
不过在这整个过程里,洪衍武倒是一直克制得很好,虽然胡二奎的话引得不少工人发出讥笑声,可他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同时还按住了想要发作的陈力泉,根本没人能看出来,他在心里边记着一份变天账。
最终,下班儿铃儿响了起来,到这会儿,胡二奎这老小子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招呼着工长和几个“心腹”,一起进他的办公室去喷云吐雾了。
至于胡二奎所骑的自行车,自有专人主动要求代为跑腿儿去存放。那主儿大概是个拍马屁的“专业户”,声称得把领导的车停到厂区最里面的安全地带去,以防一会被运煤车刮蹭到。
结果胡二奎一高兴,当场拆开烟包也扔给了他一根“大前门”。要不说呢,怎么到哪儿都有这号爱舔领导屁股沟子的人呢,他能像猫狗一样,得着点儿主人撇下的残羹剩饭不是
而其余那些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工人,他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又不够资格凑到胡二奎跟前蹭烟抽,便也弃陈力泉和洪衍武而去,自顾自去洗澡换衣了。
于是很快,这些工人们进办公室的进办公室,进休息室的进休息室,整个生产科空场上也只剩下了洪衍武和陈力泉二人。
“小武,你今天是何苦呢干嘛为我委屈你自己……”
&nb
第一百九十七章难题
儿子回来了!
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当天下午,正在北纬路布鞋厂里上班的王蕴琳,从被叫到传达室,接过女儿洪衍茹打过来的电话那一刻起,就陷入到一种极度的欢喜之中。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等王蕴琳再一回到缝纫车间后,她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
人显得极其容光焕发,年轻了十多岁,再不复平日那种因为各种琐事操劳忧心,一天只能睡四五个钟头囫囵觉的憔悴模样。
这种强烈的前后反差,自然也惹得与王蕴琳相熟的那些女同事们,个个都来询问。
由于王蕴琳人缘儿很好,尽管当年的人们对于“劳改犯刑满释放”这种事并不如何看重,可出于一种同为女人、同为母亲的理解,大部分人在得知了洪衍武回家的消息后,还是很替她高兴的。
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由于这件事又被一些好事老娘们儿通过“小广播”的方式,迅速传遍了整个厂子,王蕴琳也一直不断地接受其他车间熟人们的道贺。
可高兴归高兴,但却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还摆在王蕴琳的眼巴前儿——儿子归来的这顿晚饭,该当如何应付呢
按老理儿来说,“上马的饺子下马的面”,为离家许久才归来的小儿子接风洗尘,没有比一碗热乎乎的打卤面更妥当的了。
可偏偏这件在家家户户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儿,目前对于王蕴琳来说,却是一件很不容易实现的大难题。
因为别说带皮的五花肉、鸡蛋、黄花、木耳、口蘑(没有的话用干香菇凑合)、玉兰片、大海米、鹿角菜,这些一样不能短缺的材料儿她个个没有,哪怕就是想办法凑出点白面票儿来,其实也够为难的。
怎么真就难到这份儿上了
这丝毫不用怀疑,因为王蕴琳身上的经济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在家里,她不但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丈夫,一个还在上学未成年的女儿,而且大儿子洪衍争已经有了孩子,家里还多添了一个五岁小孙孙。
在外呢,除了身陷囹圄的洪衍武以外,她还有个在s雁北受苦,吃不上喝不上的二儿子“洪向阳”。
这哪一个人不意味着额外的挑费呢
所以说,哪怕王蕴琳再精明能干,哪怕有大儿媳徐曼丽也在全心全意地帮衬她,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凭家里三个大人的工资,要想成功敷衍这么多事情,来个面面俱到,那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儿。
也正因为如此,洪家门儿的所有人,才会一腾出手儿,一得着空儿,都拼命地糊纸盒,为的正是能额外挣点贴补家用的收入。
可即使是这样,家里的“入”与“出”也相差得太远了,最后仍不免打着饥荒捉襟见肘,处处作难。结果害得王蕴琳是终日为钱的事发愁,一着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饭,一阵阵冒虚汗。
说真的,她确实已经为了家里的事儿,把能想到的办法想尽了,把能拆兑的钱也都拆兑遍了。
可要知道,今年的春节才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家里购物本儿上的东西,除了火柴、肥皂、蜡烛和一点粉丝,其他的早就买光了。
如今,她家里的面口袋已是空的,缸里也只有不多的棒子面儿了。若论干货蔬菜,家里除了白菜、土豆和一点秋天晾的茄子皮以外,也不过是自家腌制的咸菜,外带半捆葱,一辫子蒜了。
并且到现在,她还因为过节的事儿欠着厂里“互助会”(即一种小额信用贷款的型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每个单位的工会都组建了互助会,自愿参加。那时人们的工资只有几十元钱,每人每月要缴纳2至5元钱当会费,由专人管理,用于职工生活困难时借款。互助会负责人把钱存在单位附近的银行里,到年底再把每个会员一年缴纳的会费还给本人。这一年中,每个会员家中遇到临时生活困难,都可以提出书面申请,写好借条后就能借到钱,但借钱的次月,发工资时一定要还清。)十块钱没还上呢。
这种情况下,她又能到哪儿去,为儿子凑出一顿打卤面的资源呢
想到这里,正坐在缝纫机前,给鞋帮滚边的王蕴琳,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了,刚舒展不久的眉头也重新纠结了起来。
半晌后,她望着手里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来的活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下午五点十分。
从煤厂离去后,独自来洗澡的洪衍武刚刚冲完了淋浴,正盖着浴巾躺在家门口自新路澡堂子里的一张铺位上。
他嘴里叼着棵“北海”,可脑子里还在想着他和泉子今天所受的憋屈,怎么也忘不了。
他对胡二奎更是恨得牙直痒痒,好在最后的那自行车的“改造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要不出意外,那老小子很快就能遭报应。
真够呛,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里没食儿,经浴室里的热气这么一蒸,此时竟让洪衍武的眼前些发懵。
于是,他便索性把眼合了起来,抽着烟闭目养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不自觉地哼唱起来,无意中倒吸引了不少周围铺上人们的瞩目。
这不为别的,因为洪衍武哼的是一首这时本应该还没有的歌曲。那是曾红遍全国,只要是男人,都曾在酩酊大醉时吼过的《朋友》。
虽说这首歌儿的演唱者因为违法被抓了,可歌儿确实不错。所以,此时洪衍武周围的这些人也都觉得曲子挺好听。
不过大家也恰恰因为都没听过,才会觉得洪衍武这个人很奇怪,并因此格外关注他。
而洪衍武对此可一点没意识到,他一边哼着调儿,脑子里还一边想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妈妈怎么样了
洪衍武其实并不真的认为母亲会有什么不好的状况,只是到现在为止,家里让他最牵挂的人基本上都见到了,却唯独对他对好的母亲还没有谋面,自然会惦记起来,心里便七上八下的老不踏实。
在他看来,他的母亲王蕴琳简直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
别看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但面临家里家外这么多的困难,非但没被生活所击倒,还把整个家都撑起来了,把所有儿女乃至孙子都拉扯大了。能做到这一步,又何止不易,简直就是天大的难事,用现今的话说,那就是个传说。
所以另一方面,现在的他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母亲所承受的艰辛与苦难。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