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食不言寝不语,从小, 不管是兄长还是乳娘,都是这样教导他的。
如今这殿中安静得几乎没有一丝声音,正合规矩。
长安离开, 一切都会回到他所习惯的模样,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慕容泓面无表情地用膳, 松软的米饭被银色的筷尖挑着,雪白晶莹。然而他却有点难以下咽起来。
长安此刻说不定正与钟羡同坐一桌一起用膳。
而他从未让长安上过桌。
……这样也好。
心里这样想着, 他勉强又吃了两口饭,忽然将筷子放下,道:“撤了吧。”
丰乐楼,长安确实正与钟羡同桌吃饭, 当然, 还有姚景砚与狄淳。
钟羡与狄淳一个解元一个亚元,表面看上去都不像话多之人, 谁知凑到一起聊起国计民生,却似有说不完的话。
长安懒得听他们纸上谈兵,丞相不除, 世家不灭,赢烨不死, 哪有他们这些书生大展拳脚的机会
她平日里在宫里虽然吃的不差, 但广膳房那帮人做菜都是依着慕容泓的口味来的, 慕容泓口味清淡, 她却爱好酸咸甜辣,好不容易出宫搓一顿,还不放开了吃
这楼里调配的酱汁不错,长安吃螃蟹大虾都喜欢蘸一下,不多时便见了底。一旁正忙着和狄淳姚景砚聊天的钟羡无意中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前的酱汁碟子空了,自然而然地将自己面前还未动过的碟子给了她。
姚景砚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长安吃饱喝足,跟三人打声招呼说要出去洗手便离开了雅间。
这丰乐楼不愧为盛京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地方颇大。长安他们所在的雅间位于二层东面,而这个丰乐楼一共有四层。
正是饭点,楼上楼下传菜的侍者络绎不绝。长安听得三楼隐隐传来阵阵喧哗声,料想赵合那宴席估计就办在三楼。能进这丰乐楼吃饭的皆是非富即贵之辈,她穿着华丽,在过道上行走也不引人注意,遂扶着楼梯上的栏杆往三楼走去。
到了三楼,长安见楼梯两侧都立着画屏,里头人影幢幢欢声笑语,一副觥筹交错的模样,正想探过头去看看里面的情形,冷不防画屏后突然一阵响动,似是有人要出来。恰此时楼下有侍者上来传菜,长安不想惊动赵合暴露身份,没办法,只得往四楼避去。
一名穿着蓝色锦袍的公子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出来,差点与传菜的侍者撞个正着,好在后头紧跟着出来一名身着石青锦袍的男子,扶住了蓝袍公子。
那蓝袍公子似是想下楼,石青锦袍的公子却硬扯着往四楼走。
长安在四楼的楼梯口探着头,见两人往四楼来了,本能地就近躲进了一间杂物间,正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头观察那两人究竟意欲何为孰料那石青锦袍的公子上楼后也是四处打量,似乎在找一处安全的说话之处。
长安见状,便悄无声息地缩到一旁堆满了凳子与箩筐的角落里,果不其然,杂物间的门开了又关,是那两名公子走了进来。
“放开我,放开!”那蓝袍公子被人连拖带拽地扯着走了半晌,终于耐心告罄,挣扎着拂开那石青锦袍男子揪着他衣襟的手,却又因为不胜酒力跌倒在地。
“你还来脾气了!刘瞻,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帮我找的那人会替我考进前三十名!结果怎样我四十一名,他张元靖却考了二十七名,我给你的银子比他给的少是不是你瞧瞧他在我面前那耀武扬威的样!明年春闱他再找你,你必须让他落榜,听见没有你他娘的装什么死!说话啊!”郑道晗踢了躺在地上的刘瞻一脚。
乍听到“刘瞻”这个名字,长安只觉着耳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听到过。
郑道晗见刘瞻还不动,又踢了他两脚。
刘瞻恼了,昂起上半身一边抓打郑道晗一边道:“你自己蠢怪谁能考中就不错了,谁能保证名次再说了,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谁不知道怎的,你能榜上有名已经惹人怀疑了,莫非如今还想将这替考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不可闹啊,闹啊,我看你辅国公府是不是本事大得连替考之事都摆得平!”
刘瞻胡乱抓的那两下将郑道晗腰间一枚香囊给抓了下来掉在一旁的杂物下面,两人均未发觉。
郑道晗本来已经在张元靖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如今见刘瞻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更是怒火中烧,对刘瞻一顿拳打脚踢。
角落里的杂物后面,长安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暗道自己这一顿大餐果然没有白吃。
二楼雅间内,姚景砚坐到方才长安坐过的位置上,一脸八卦地看着钟羡。
钟羡与狄淳正说到军田制的问题,被姚景砚专注的目光盯得发毛,便中断话题回过脸来看他,问:“怎么了”
“说说吧。”姚景砚瞥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虾蟹壳和骨头,道。
“钟兄,姚兄,你们先聊着,我去解一下手。”狄淳心知自己与钟姚二人的关系远没有亲密到可以听人家私事的程度,如今见姚景砚问钟羡私人问题,便找个借口退出雅间。
钟羡深知姚景砚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遂伸手舀了一汤匙汤,一本正经道:“说什么方才不是介绍过了么我表兄。”
“表兄你骗鬼呢别说年纪看着不像,那脸,那手,皮肤嫩得都快能掐出水来了,而且这么大了还没有结喉,分明是个姑娘!”
“咳!咳咳!”钟羡呛到了,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捂嘴。
姚景砚在一旁拍着他的肩笑道:“看不出来啊文和,谁能想到你那么正经一人,居然带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出来吃饭呢今天要不是遇见我们,还准备带人去哪儿啊”
钟羡努力止住咳嗽,转过脸看着姚景砚正色道:“你何曾见过吃相这么豪放的姑娘”
姚景砚看看桌上那堆壳,想起方才长安一手拽腿一手掀盖将螃蟹一扯两段的情景,再将这举动与姑娘联系在一起,霎时便觉汗毛一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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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债
丰乐楼发生命案, 赵合的生辰宴只得草草结束,所有前来参加宴会并与刘瞻有过接触的人都被带走问话。姚景砚与狄淳看完热闹, 也辞别钟羡与长安各自回家,钟羡与长安功成身退,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这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长安抬起脸眯着眼, 若无其事地问:“文和, 这街上都有些什么店铺,你知道吗”
长安说这话时两人正好走到一座牌坊下面, 钟羡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牌坊下的石狮子旁边,将她困在他与牌坊基座之间,低声问:“为什么杀人你知道了他们替考之事,那么只要将此事揭露出来就可以了, 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揭露出来, 然后呢”长安不答反问。
“收集证据,抓人, 审讯……”
长安无奈地别过脸看了眼远处,又回过头来看着钟羡道:“收集证据怎么收集叫谁收集京兆府京兆府尹是丞相的人,你确定此事最后不会演变为丞相与世家之间的一场权势交易么或者你可以叫你父亲插手, 能借此事打击整个文官集团与世家势力,想必你父亲很愿意去做的。可若是他们听到风声弃卒保车然后再反咬你父亲一口呢”
“大部分赴宴的人都看到郑道晗与刘瞻一起离开了, 丰乐楼的传菜侍者亲眼目睹了郑道晗与刘瞻一起上了四楼。郑道晗因替考之事与刘瞻发生争执并且殴打了他, 刘瞻手里那枚香囊是从郑道晗身上掉下来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郑道晗辩无可辩。他会被抓, 被刑讯,不是因为替考,而是因为杀人。但是,他为什么要杀刘瞻呢他们相识,并且关系不错,否则他也不会让刘瞻帮他去找代笔之人。只要深挖杀人动机,替考之事便会浮出水面。没有人需要为此事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你,你父亲,所有不愿意轻纵此事之人,包括陛下,都不需要,只除了刘瞻。”长安看着钟羡的眼睛,“你若觉得他罪不至死,觉得我乱杀无辜,我认。但我绝不会认错。我犯法了,但我没有做错。”
钟羡的眼神明显地痛苦起来。
“其实你心里都明白的,所以,为何会有此一问”长安问他。
钟羡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下颌紧绷地看向别处,不说话。
长安垂下眼睑,道:“我说过的,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钟羡忽然道,“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这样的事总是你在做丰乐楼里那么多人,但凡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你进过那个房间,你就会……”就会死的。
“我就会连累你。”长安面色平静地接过他的话,“我不会连累到陛下,但是会连累你。”如果她被抓了,女子身份一定会被揭穿。她自然不会主动供述她就是慕容泓身边的太监长安,而钟羡在知道她是女子后,以他的为人,也会竭尽全力撇清她和太监长安之间关系,那么一切的责任,他只能自己担下。
在动手的时候,长安就想到了这一点。
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她宁愿冒着将自己和钟羡都折进去的危险,也要动手。
钟羡沉默了。
“所以,别同情我,别为我感到心有余悸,我故意的,我本就是专门做这种事情的人。你看到的只是我袖口上的一点红,你没看到我身上其实就像你这件锦袍一样,早已是大片大片的红色了。所以,我真的不在乎多这一点红色。我没有家人了无牵挂,每多活一天,都像捡到两个半天,即便犯了事,也不过一死而已。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然而除了连累你,我却不能为你做更多,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有朋友。”长安道。
“是我的错。”钟羡忽道。
长安疑虑地看着他。
“当年,我若是在你摔在我马下之时就带你离开,你不会变成这样。”
长安笑,道:“那时你那般讨厌我,又怎会带我离开你没必要为我感到不值得,真的,说到底,我们的奋斗目标其实是一样的,殊途同归而已。不同只在于,你学问比我好,格局比我大,你会是陛下的能臣良将。而我,说好听一点是他的良弓,说难听一点便是他的走狗。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结局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到哪儿都逃不脱的。”
“别说了。”钟羡侧过身去,单手支在石狮上,闭目垂首,“我难过。”
长安:“……”
钟羡努力平复了情绪,复又回身看着长安道:“回宫后你好好呆着,不要再轻易冒险,我必不会让你承受那样的结局。”
“我做不到。”长安道。
钟羡凝眉,问:“为什么你无父无母,也不可能娶妻生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就算安安分分做个内侍,也不过得太差。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慕容泓,为了九千岁,为了……现在甘愿舍弃,而将来也许又会需要的自由。
“为了这个。”她给钟羡的答案,却是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的一沓银票。
“不管是为官还是做太监,老实本分都是挣不着银子的。喏,这些都是通过歪门邪道得来的。陛下为何会容忍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捞钱因为我比他的其他奴才做得多,做得好,就是这么回事。人要想得到点什么,总得先失去点什么。”长安道。
她坦诚得让钟羡无话可说。
长安将银票塞回怀中,默了一下,道:“钟羡,今天算我欠你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但我会记得我欠你的。”
傍晚,甘露殿内殿,慕容泓猛的回过神来,发现夕阳都照到桌角了。
他放下一下午都没看进去几页的书,从椅子上站起来,回身来到窗边。
夕阳已经被殿檐和树木分割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束,照在他的脸上好温暖。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只觉除了脸上这一点温暖外,全身上下都似泡在冷水中一般凉浸浸的。又或者,因为别处都凉浸浸的,所以才显得脸上照着阳光的地方格外温暖,而事实上,也并没有他感受到的这般温暖。
“长安回来了吗”忍了
私会
刘瞻被杀一案审到一半, 出了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刘璋和赢烨打起来了。
刘璋给出的双方发生摩擦的理由简单得让人觉着不可置信——为了盐。
半个月前, 赢烨突然派人到兖州边境小镇上劫掠,抓了一百多百姓让刘璋用一百引盐去换。
长安一开始不知道盐引到底是什么东西,了解之后才知, 一引盐差不多就是三百斤盐, 一百引盐, 用长安习惯的计量单位换算过来,就是十五吨盐。
按如今的盐价, 十五吨盐也就一千五百多两银子,可问题在于,如今食盐紧缺,有价无市。加上刘璋那性子, 一百多百姓的性命根本不在他眼里, 当时便派军队还击了。
慕容泓问了大司农慕容怀瑾才知道,大龑主要的盐产地就是滨海的云州和福州, 其他地方虽也有井盐和池盐,但经过十多年的战乱,百姓流离失所, 一些盐井和盐池就荒废了。而井盐和池盐的制作过程相对复杂,尤其是井盐, 如今虽有朝廷的大力扶持, 还有好些盐井和盐池并没能恢复正常生产。
鉴于当初先帝跟福州真正的统治者陈氏家族签订的协议, 福州并不免费向大龑供盐。自云州叛变后, 福州供给朝廷的食盐不仅越来越少,而且价格越来越高。所以兖州和益州的这场争端,其实不过是将食盐紧缺将会带来的问题提前放到慕容泓面前而已。
关于战还是不战的问题,朝廷上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争论。
而刘瞻的案子就这么被压下来了,除了负责秋闱的文官降职的降职丢官的丢官外,张家郑家安然无恙。
冒险杀了人却没达到预期效果,长安心里那个憋屈就别提了,但想起钟羡,又觉钟羡会是比她更憋屈的那个人。
一转眼便到了冬月,第一场雪落下的这天,长安在紫宸门外收到一名陌生小太监传来的纸条,钟羡约她去丽正门外相见。
长安见笔迹确实是钟羡的笔迹,便取了出宫令牌去丽正门外见他。
钟羡就站在宫门外的宫墙脚下,双肩上覆了薄薄一层积雪,看来已经等了颇长时间了。
“文和,你找我何事”长安问。
钟羡转身沿着宫墙向远离宫门守卫之处走去,长安跟在他后头。
走得足够远了,钟羡回过身,看着双颊雪白的长安,迟疑了一下,问:“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还好啊,为何这样问”长安问。
“我看你气色不是很好。”钟羡道。
慕容泓最近诸事烦心,从早到晚地召见三公和慕容怀瑾他们。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长安又是个心思重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说到底,他和她脑子再灵活,在面对这些国家大事时,毕竟还是经验不足。
“我没事,可能最近有点累吧,许大夫说我气血不足,给我开了补药了,正喝着呢。”长安笑笑道。
钟羡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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