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长安展开一看,居然是个还热乎着的烤地瓜。
“来的路上恰好看到,就顺手买了。”看着长安稍显呆滞的表情,钟羡略有些无所适从地解释道。
长安抬头看他,冰雪融化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皮肤润泽通透。剑眉星目,高鼻红唇,一袭镶着银灰色丰厚毛领的大氅衬托出他的金尊玉贵,眼前就是一个封建社会里如假包换的翩翩贵公子,如假包换的。
想想两人两年前初遇的场景,再对比眼下,长安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变了。变得不那么没心没肺,变得不会及时行乐,变得不再无牵无挂。但是怎么说呢,她感觉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比旁人多活了一世,她总不能将这辈子和上辈子活重样了。
“谢谢,正好有点饿了,喏,分你一半。”长安将烤地瓜一分两半,递一半给钟羡。
钟羡道:“我不饿。”
“不饿吃下去也不会撑着。你若是觉得在外头吃东西不雅观,呐,我教你一个办法。”她扯着钟羡的袖子让他与自己一起以面壁的姿势在宫墙下并排站好,一边啃地瓜一边含糊不清道“这样旁人就看不到我们在吃地瓜了。”
钟羡看看自己手中金黄的烤地瓜,再看看一旁面朝宫墙的长安,正准备试试站在宫墙下吃地瓜的滋味,长安却又接着方才的话道:“最多以为我们在小解而已。”
钟羡失笑,看着她道:“你呀,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话说不过三句就要开始不正经了。
长安也笑,道:“看你心事重重的,这样笑一笑是不是好多了说吧,到底为了什么事来找我的”
提起此行的目的,钟羡神色又纠结起来。他问长安:“目前陛下的态度,是主战还是主和”
“陛下还未表态,不过我隐约听到风声,似乎大部分朝臣都主战,理由是赢烨既然已经落到劫人换盐的地步,可见荆益两州已经严重缺盐了,而人一旦缺盐,就会出现头晕乏力的症状,所以他们推测赢烨的叛军此时可能已经因为缺盐而战斗力大降,正是进攻他们的好机会。”长安吃完烤地瓜,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道。
钟羡听后,眉头愈皱。
“怎么了有何不妥么”见他神情有异,长安问。
“我得到消息,事情,其实并不像赵王上报的那样。”钟羡道。
这下轮到长安皱眉了:“不是赵王上报的那样,那事实到底是什么”
“刘璋手下一个驻守边镇的将领,因为自己的小妾随同情夫逃到了益州那边,他派人过去追杀,被驻守益州边镇的叛军发现,这才引发了这场冲突。”钟羡道。
“那赢烨抓了一百多百姓要求换盐之事也是假的”
“假的,事实上是那名惹了祸端的将领为了灭口,将他兵营所在的那个边镇上的所有百姓都屠杀了。”显然钟羡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才让自己能语气平静地说出这一事实,但他控制得住自己的语气,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反应,那一下不由自主地握拳,让
兵锋所指
长安见他话题居然转到这上面, 耐了耐性子,道:“他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向您汇报, 关于刘璋的。因为您不见他,所以才托奴才转告。”
“但是你在去见他之前并不知道他找你所为何事。”慕容泓道,“你知不知道, 内侍私会外臣, 乃是死罪。”
长安看着他, 道:“奴才知道奴才逾矩了,过后您想怎么处置奴才都成。但至少您该先听一听他带来的消息, 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真相你以为朕不了解真相到底是什么”慕容泓手指着兖州方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他刘璋到底是什么东西么”
“他不是第一次挑衅朕了,而这次,赵枢他们想让朕接受他的挑衅, 不管是借赢烨之手除掉刘璋, 还是借刘璋之手将朕拉下皇位,他们都乐见其成, 这就是真相!”
慕容泓站起身,走到长安面前,以一种冰冷到骨子里的表情低声道:“战就战, 朕虽晕血,但朕从来就不怕流血。朕告诉你, 就算朕最后输了, 太后、赵枢、慕容怀瑾, 端王, 包括刘璋之流,他们一个都别想活,统统都得给朕陪葬。大仇得报江山易主,对朕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至于赢烨,朕或许杀不了他,但朕能杀了他至爱之人,让他余生都如朕此刻一般活着,想来也甚是痛快!”
“所以,您……想和太尉做这一笔交易”长安知道,太后和端王,慕容泓或许能够利用自己的力量去暗杀,但赵枢和慕容怀瑾,要杀这两人,目前盛京只有钟慕白才办得到。只要慕容泓手中那半块虎符一交出去,京郊的三大营便完全受钟慕白控制了,到时候以清君侧之名纵兵入城,再将城门一关,想杀谁杀谁。
“怎么不好么到时候站在这儿跟你说话的人就是钟羡了。他性格好,比朕好伺候得多,你的日子比之现在只好不坏。若让他知道你是女子,说不定还能给你个太子妃当当,毕竟他钟家有兵权做后盾,底气比朕硬多了。”慕容泓说完,回身走到书桌前,一手扣在桌角,背对长安。
“去他妈的太子妃。”
慕容泓怔了怔,倏然回身。
“陛下,您确定您现在是清醒的吗您现在做的这一切决定,都是您真正想做的吗您是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了还是……只是一时冲动,想解脱而已”长安问。
慕容泓用冷漠掩盖着心灰意冷,反问:“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长安看着他。
慕容泓与她对视半晌,终是受不了她的目光,转过身走到书架前。
长安沉默了一阵,道:“陛下,奴才知道您最近很累,也知道您打心里厌恶您现在面对的这一切。可是,在其位谋其政,您可以做得更好的,只要您愿意。”
慕容泓背对着她,不说话。
长安垂下眼睫,道:“奴才并非要为嘉容求情,奴才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您将她留在宫里是为了保她一命。奴才只是觉得,您与其用她祭旗,还不如用她和赢烨交换粮食,或兵器,或土地,不管哪一样,都是可以切切实实地削弱赢烨的实力,让我们的军队更有胜算的。您何不一试呢”
“你知道赢烨是什么样人的吗”慕容泓缓缓回过身来,“在嘉容的口中,他只是一个情种吧。朕来告诉你他是什么样的人。”
“赢烨,家将出身,在颍川郡被起义军攻陷,其家主颍川侯身亡后,他带领三百陶家军固守槐城,与当时韦邑的起义军对峙了九个月。因东秦的援军久候不至,以推翻东秦统治为目的的各地起义军却渐成燎原之势,他不得已接受了韦邑的招降。
赢烨战力过人勇冠三军,且为人十分仗义,很快,他在军中的威望就超过了韦邑。韦邑不甘自己的位置就这样被赢烨取代,遂和心腹密谋除去赢烨,不料自己却被心腹所杀,赢烨得了他的军队,自此走上了争霸天下的征程。
我兄长之前一直没见过他,但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原因无他,凡是以少胜多的战役,十场里面至少有七场胜方是他。当然,他也并非百战百胜,他也有战败之时。但与众不同的是,哪怕输得只剩几百人,他总是能很快就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最后的五年中,他是朕兄长最大的敌人。他是个实力和运气都不欠缺之人。朕的兄长曾这样评价他。
这样的男人,居然因为一个女人带着二十万军队困守荆益二州两年,简直是匪夷所思。就仿佛,遇到了朕,他就耗光了他所有的运气一般。”
“朕永远不可能把嘉容活着还给他。”慕容泓以一种洞彻长安内心的目光看着她,“朕也永远不会变成他那样的男人。”
长安移开目光,道:“陛下无需多虑,您原本就不是他那样的男人。既然陛下心中已有定算,奴才就不多言了,奴才告退。”
“等等。”慕容泓唤住她,“私会外臣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过了两日,押嘉容赴兖州的人选刚刚敲定,潭州那边忽传来战报,言称原云州刺史,如今的叛贼朱国祯听闻大龑将对赢烨用兵,竟趁机攻打潭州。
慕容泓闻言勃然大怒,立刻决定暂停对赢烨用兵,转而将兵峰对准了云州。除了讨逆之外,他还有个谁也反驳不得的理由——大龑现在需要盐,而云州,产盐。
盛京城南一条小巷尽头的院中,孟槐序进了内堂,解开戴着风帽的大氅,仆人立刻过来接了去。
内室,早已等候在此的客人见他来了,忙上来行礼道:“属下参见亚父。”
孟槐序示意他坐下,问:“主上可是为了皇后之事派你前来”
“正是。主上听闻狗皇帝要将皇后押赴兖州,准备在半途劫人,想请亚父配合。这是主上的亲笔信。”那名男子恭敬地双手递上一封信。
孟槐序接过,拆阅后,抬头对那男子道:“你远道而来,
大婚
慕容泓的婚期已经定了, 就在年后,正月十八。
皇帝大婚不比平民,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还有告期等等,每一道程序都很繁琐。虽然大部分事情都由太常主持,但自然也少不得司宫台和尚春台的配合。
十二月的冰天雪地里郭晴林拖着长安奔波忙碌, 谆谆教诲:“有机会就赶紧学, 命长一点, 你还能再主持一次。”
长安擦一把冻出来的鼻涕,骂:“卧槽, 谁稀罕!”
郭晴林:“你又不是马,卧的什么槽”
长安:“……”
忙到十二月底,眼看快春节了,郭晴林累得够呛, 恰帝后大婚的长秋宫慈元殿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郭晴林便道还有不足年后再说。
长安终于松了口气,从后苑出来, 看到被大雪覆盖的梅渚和雪浪亭,她心中似也被大雪厚厚地盖了一层一般,有种冰冰凉凉的窒闷感。
打发随行的几名小太监先回去, 她独自走进梅渚之侧的梅林中,看着镶冰嵌雪却也不减半分艳色的梅朵, 忽觉这人与花,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春夏的花, 长在三月的春风里, 开在五月的艳阳下,那是命。秋冬的花,长在九月的冷霜下,开在十二月的冰雪中,那也是命。除了适应环境,别无它法。
她也一样,适应环境,努力地生存下去,是她现在唯一能做、也应该做的事。谈场恋爱什么的,不仅浪费时间牵扯精力,最重要的是,慕容泓绝非是谈恋爱的好对象。不仅他不是,可能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不是,所以,还是算了。
她用手搓了搓自己冻僵的脸,蹲下身子捏了个雪团子,然后在没踝的雪地中滚啊滚,滚成一只大雪球,又如法炮制滚了个小雪球,两个雪球摞起来,又找了两个小石子嵌在小雪球上,一个雪人便堆好了。
长安解下自己的帽子,往雪人脑袋上一扣,然后退后两步抱着双臂打量着它,知道自己迟早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耳边传来脚踩在积雪上所特有咯吱声,长安一回头,却是慕容泓带着长福和松果儿两个过来了,她忙向慕容泓行礼。
慕容泓径直走到她堆起的那个雪人旁,长安想起自己帽子没戴,做奴才的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衣冠不整呢于是便上前想从雪人头上把帽子拿回来。
慕容泓一手搭上她的帽子,对长福与松果儿两人道:“挺有趣的,在旁边再堆一个。”
长安疑虑地看他一眼,不知他意欲何为。
长福和松果儿很快就在长安堆的雪人旁边又堆了一个雪人。
慕容泓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蟹壳青隐梅花纹毛领斗篷,披到雪人身上。
两个雪人比肩而立,一个戴着长安的帽子,一个披着慕容泓的斗篷。旁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长安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
她悔不当初,早知道慕容泓会对她产生男女之情,当初就算打死她她也不会跟他说那些肉麻话的。
慕容泓看着梅树下的这两个雪人,眼中刚流露出一丝欢欣的神色,长安上前将自己的帽子拿回戴好,又将慕容泓的斗篷解下,过来一边给慕容泓披好一边笑眯眯道:“陛下,都是快成婚的人了,还这么童心未泯呢”
慕容泓眼中那点欢欣霎时便褪了个干干净净。
傍晚,慕容泓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发现自己心中那点郁气居然还未完全散去。如今他已经不让长安陪他一起用膳了,用过晚膳后,他便着长福去把长安叫到甘露殿。
“你是不是在与朕斗气”长安刚行完礼,慕容泓忽然劈头就问。
长安微微一愣,问:“陛下何出此言”
“因为朕不准你与钟羡私下会面,所以……所以你避着朕,冷落朕。就算是朕有意示好,你也不动声色给朕挡回来,你究竟想怎样”慕容泓半是气愤半是无可奈何地问。
长安深觉无力,她道:“陛下,这两个月阖宫都在为您年后的大婚做准备,您不是不知道。”
“不要回避,正面回答朕的问题很难么你觉得这样避重就轻就能蒙混过去”
长安微微塌下肩,仰头道:“好,奴才回答您的问题。于公,奴才不认为您不准奴才私会外臣有什么错,宫规就是宫规,不管以什么理由,违反宫规就应该被惩罚。您宽恕了奴才,只是警告奴才下不为例而已,奴才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怼您于私,如果您不是因为奴才私会外臣这件事的本身警告奴才,而是因为奴才私会的那个外臣是钟羡而朝奴才发脾气,奴才避着您冷落您有错么您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有什么误解还是说,您觉着奴才身份低微,所以在感情上也应该卑躬屈膝低人一等若是如此,您就别跟奴才谈什么感情。您想让奴才做什么,或者您想对奴才做什么,直接吩咐便是,别整那些虚的!”
“虚的直到现在,你还是认为朕对你,是虚的”慕容泓脸都气白了。
长安不避不闪地迎着他的目光,道:“作为陛下,您能给奴才很多。但作为男人,您能给奴才的一切,都是奴才不想要的。不管是锦衣玉食,还是奴仆成群,抑或宠冠后宫,奴才统统不想要。”
“哪怕其实你对朕并非完全不动心。”
“是。”
“就因为朕有三宫六院。”
“是。”
慕容泓盯着她良久,忽然又冷又讽刺地笑了起来,道:“一句话说到底,你不过还是希望朕变成赢
雪夜
殿门关上后, 慈元殿内就剩了慕容泓和赵宣宜两人。
沉默了片刻,慕容泓问:“你对此事有何感想”
赵宣宜向着慕容泓这边微微颔首欠身, 恭敬得恰到好处,道:“不知陛下所言是为何事”
“成为皇后。”慕容泓看她。
赵宣宜道:“臣妾惶恐,一朝之间身负重任, 臣妾只怕自己德浅福薄力有不逮, 有负陛下厚望。”
“嫁给朕, 你确是任重道远,但也不必惶恐。你当知道朕为何选你为后, 不是因为你父亲是朕的丞相,而是初见时你给朕留下了老成持重刚毅果敢的印象,朕指望你替朕管理后宫。只要你尽到了身为皇后的职责,朕自会敬你重你, 余者, 你不必担心。”慕容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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