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若是如此, 她不写这封信, 便是白白得罪了皇后。
可若写,又觉仿佛是自己亲手将二哥推入火坑一般, 心中怎么都不落忍。
就这么左右为难地煎熬到第二天上午,长福忽来了。
听得宫女禀报,尹蕙忙从楼上下来。
“尹选侍,陛下昨日曾说要来您这儿用午膳, 后因有事耽搁了。适才陛下又想起来, 遂吩咐奴才来跟您说一声,他今天来您这儿用午膳, 还说定要有香椿做的菜。”长福道。
尹蕙有些发懵,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好, 我知道了。”
“还有,陛下不喜熏香, 所以楼中不要点香, 伺候的人身上最好也别抹什么香粉。”长福又提点道。
尹蕙一一应下。
长福一走, 丽香高兴道:“选侍, 陛下没有忘记跟您的约定。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去摘香椿吧。”
尹蕙此刻的心情就如枯死的老树又回了春一般,哪怕只冒出了一片嫩芽,都能证明整棵树都活了。
她将皇后交代之事暂且抛在脑后,带着宫人出去寻找香椿叶子。
有了上回的教训,此番摘下嫩叶她便亲自尝一下,不苦的才让宫人继续采摘。
及至中午,饭菜上桌之后,她心里却又忐忑起来。
若是陛下今天再不来,她在宫里可就颜面扫地了。背后的议论她倒是不在意,就是如周信芳这般爱当面挖苦的,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台。
父辈的官职或有高低之别,家世或有贫富之距,但谁又不是爹生娘养的谁还没点自尊心呢
陛下来,她自是高兴的,但陛下若不来,她也绝不会使手段去勾着他来。
原本她觉着能入宫已是她的福分,便是一辈子不受宠,只要偶尔能远远地看陛下一眼也是好的。入宫之后,她每日和裴滢陶美人一起蹴鞠闲聊打发时间,更是觉着这宫中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可昨日发生的事情让她动摇了。
她可以低微,但她不想低微得让人想踩就踩,更不想因为她的低微而累及家人。
若是……若是她当初没做那个糯米笏该有多好……
若是陛下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陛下,更没有超乎她的想象该多好……
“选侍,陛下来了,陛下来了!”尹蕙正坐在楼中东想西想,她派去在宫道上等着的小太监一溜烟地跑回来禀道。
尹蕙忙收敛心神,带着楼中宫人去楼外等着迎驾。
她曾在选妃当日于华锦苑中远远地偷看过陛下,可一旦离得近了,她却紧张得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慕容泓到了楼中,照例要先洗手。
尹蕙虽是紧张,这点自觉性还是有的,亲自捧了布帕在一旁伺候。
慕容泓净过手从她手中拿过布帕,偶一抬眸,见她双颊殷红,微微一愣,问:“你的脸为何这样红病了”
尹蕙乍听此言,羞赧得呼吸间几乎都要冒出烟火气来,低声道:“妾没病,妾只是……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朕又不是喜怒无常的暴君。”在大婚之前,除了身边丫鬟更替,慕容泓鲜少接触不相干的女子,也不是没见过女子脸红,但他什么都没做,脸便红成这样的,尹蕙是第一人。
尹蕙自然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趁着慕容泓落座的当口便回过身去用手心捂了捂发烫的双颊,指望能为双颊降点温,孰料手心也是烫的,只得作罢。
慕容泓动筷子前,照例要长福先试膳。
慕容泓便在这个当口对尹蕙道:“昨日朕因故未来,听闻皇后还为此特意召见了你,是朕考虑不周之故。”
尹蕙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暗想:既然陛下已知皇后召见我之事,那我是否可将皇后胁迫我写信一事告知陛下,求陛下做主呢
可是,他们是夫妻,而她,不过是地位最微末的妾室而已,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借陛下的威势去打压皇后呢
如是想着,她便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不能伺候陛下用膳是妾无福,断非是陛下的过错。”
“你果真如皇后所言,甚是善解人意。”慕容泓温言道。
这时长福试过了膳,见并无不妥,便禀告慕容泓可以用膳了。
慕容泓对气味敏感,这香椿做成的菜自然也不能让他格外青睐。吃了几筷子后,他抬眸看了眼对面的女子。
她依然眉眼低垂,双颊没有方才那样红了,这样看去,果与彤云有几分相像。
他第一眼看见这尹蕙,便知长安为何会选她。她像彤云,容貌只有三分相近,然而气质却有七分相似。
一个神似他已逝的心腹婢女的女子,家世一般,与他也没什么利害冲突,她果然是用了心在选的。
都说爱之切,方能为之谋深远
隔夜馒头
钟府的侍卫训练有素, 刘光祩与朱瑞兴还未反应过来,耿全已从旁边二楼将罪魁祸首揪了下来。
钟羡见落在自己脚边的不过是个肉丸子, 又见耿全从楼上揪了手拿弹弓的孩童下来,看看身边如临大敌的侍卫与周围向这边张望的百姓,一时倒有些尴尬起来, 对耿全道:“不过是孩童调皮而已, 不必较真。”
耿全闻言, 便放了那孩童。
竹喧在一旁见钟羡发冠上沾着肉沫和酱汁,那肉丸子一路滚下去, 更是将他的脸和衣裳全弄脏了,心中好生不忿,但钟羡既然不予追究,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只得赶紧拿了帕子上去给钟羡擦拭。
侍卫们收了刀。那孩童突然被人从二楼揪下来, 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大约觉得后怕, 他鼓着一张包子般白嫩嫩肥嘟嘟的脸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叫娘。
钟羡:“……”
那孩子长得胖,声音也比寻常孩子洪亮, 这一哭将周围的百姓都惊动了,乍一看来他们一群大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小娃儿, 把人都盯哭了, 倒似在欺负他一般。
钟羡面子上有些下不来, 便示意正帮他擦拭衣服上油渍的竹喧去哄一哄。
竹喧却多了个心眼, 心想:见过玩弹弓用石子用泥丸的,用肉丸子……哼,备不住就是有人想给少爷下马威,于是借个孩子来生事。生事就生事,谁怕谁
如是想着,他便假装没看懂钟羡的眼神,冲钟羡傻笑一下,低下头继续给钟羡擦拭污渍。
长安在后头将头伸出马车窗外,看着前头这一幕,心中直乐。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钟羡处事有原则,这竹喧处事也有其原则呢。
钟羡见竹喧一门心思地装傻,他也不便当着外人训斥他,正准备亲自去哄那孩童,却见一旁的店铺里头忽出来一位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妇人。
那妇人刚出门时,脸上的表情甚是蛮横,一副“谁敢欺我孩儿看我不弄死他”的模样,然而一抬眼,看到停在她家店门前的队伍时,她却又傻了。
且不说刘光裕与钟羡穿着华贵气度不俗,就看平常在他们这些老百姓面前不可一世的贼捕掾与决曹掾史等人都只能跟在队伍的中后段,便知这走在前头的钟羡等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她收敛气势,小心翼翼地上前弓着腰道:“各位大人,小儿无故啼哭惊着了各位大人,奴家代他向各位大人赔礼了,请各位大人看在他年幼不知事的份上高抬贵手,万莫见怪。”
钟羡刚想说不碍事,一旁的朱瑞兴却道:“你这娃儿家境和教养都不错啊,用弹弓将肉丸子往新任知州钟大人头上砸,瞧瞧钟大人这一身油。钟大人今天刚到建宁,你身为建宁的百姓,就这般欢迎他”
妇人一听,揪过那孩童劈头盖脸扇了上去,一边扇一边骂:“你个瞎了眼的讨债鬼,成天惹是生非,不把你爹娘祸害死你绝不甘休是吧……”
妇人手掌肥厚,想来力气也甚大,两下一打那孩童更是杀猪般地嚎哭。
钟羡看不下去,喝道:“住手!”
妇人扬起的手顿住,抬头看来。
“子不教,父之过。他纵有过错,你们为人父母者更是难辞其咎,你方才也说了他年幼不知事,光打他作甚”钟羡斥道。
“是是,是奴家教子无方,大人的衣袍与发冠,奴家与孩子他爹便是倾家荡产也定会赔给大人,请大人千万海涵。”妇人告饶道。
钟羡道:“不必了,此事到此为止,你自带他回去好生教养吧。”
妇人闻言,如蒙大赦,忙扯着那孩童一溜烟地跑回一旁的店铺中去了。
钟羡回过身,对一旁眉头轻皱的刘光祩与朱瑞兴等人道:“让诸位见笑了。”
刘光祩忙道:“不不,是我考虑不周,我应当提前几日告知城中百姓新任知州即将上任,如此,许是就不会发生方才之事了。此事若是被我父兄知晓,定然要责怪我招待不周的。”
“不过小事而已,刘公子不必挂怀。今日刘公子与朱通判率领众人在城外相迎,已让钟羡受之有愧,若再劳动城中百姓,更是钟羡的罪过了。所以刘公子切莫觉得未让百姓提前知晓我要到来是考虑不周,须知你的这番‘考虑不周’,正合我意。”钟羡道。
刘光祩笑道:“钟大人如此体恤百姓,定能成为造福一方的好官。”
言谈间,众人终于行至了兖州府署前。
刘光祩见把人送到地方了,便向钟羡告辞。
钟羡想着众人要先安顿下来,府衙内也定需一番收拾,便没请刘光祩进去,只约好了改日再答谢今日相迎之恩。
送走了刘光祩,朱瑞兴便让着钟羡往府衙内走去。
长安也从马车上下来,跟着众人一同往里走。
从大门进去,沿着中轴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旁放置着盆景树木,再两旁左边依次是膳馆、监牢和狱神庙,右边依次是迎宾馆,衙神庙和捕快与皂吏的班房。甬道尽头是仪门,仪门进去是一条稍短些的过道,两侧各是一座长长的厢房,每座厢房上各开三个门,朱瑞兴向钟羡介绍说是衙门属官日常办公的地方。
过道尽头是月台,再往后便是大堂了。
从大堂后门出去是一道屏门,屏门后,二堂与东西厢房组成一间小小的四合院,依然是府衙属官办差之地,四合院两侧还有东西院落,厢房和两间正厅。
过了二堂是内宅门,左边是税库,右边是银局,两
见面礼
杏姑不愧是钟夫人派来照料钟羡饮食的, 昨天刚到,今儿一早建宁城中有名的特色小吃已经全部出现在了小厨房里。
长安站在小厨房外头, 一手端着一碗香菇鸡丝粥,一手拿着一只麻团端详着,不明白这样一只普普通通的麻团, 为何会取名叫什么‘千里姻缘’
端详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干脆不管了, 张口一咬,一扯, 忍不住瞠目:我去,怪不得叫千里姻缘,吃了这么多次麻团,第一次看到能拉这么长的丝的。
这时眼角余光发现有人走近, 她侧过脸一看, 眼睛一亮。
钟羡身穿绯袍腰束玉带,头上戴着两侧伸出短翅的乌纱帽, 萧萧轩轩玉树临风地向这边走来。
长安看着那一身大红的官服将他映衬得肤如美玉目若寒星,心中不由赞道:正点!我也好想有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儿子!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她自己先是一愣, 暗想: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难不成两辈子加起来的年龄足以做钟羡的阿姨,所以心理上自动代入怪阿姨了
心中老泪纵横的同时, 长安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正好钟羡走过来看到她撅着嘴在那儿拉丝心中觉着好笑, 道:“奇哉, 这麻团竟能牵出这么长的丝。”
长安立刻将麻团举到他面前, 含糊不清道:“是啊,这叫千里姻缘,来牵一个”
眼下长安是做女子打扮,说出这等容易让人想偏之语,自然让脸皮薄的钟羡双颊微微一红。
“不许对我家大人无礼!”竹喧从小厨房内端着托盘出来,瞪着长安道。
“哟,这就无礼了那你来一个”长安又将麻团举到竹喧面前。
竹喧闻言,面色一臊,转眼想起长安不过是假女子,又瞪她一眼,催着钟羡回房用早膳去了。
用完了早膳,差不多也到辰时左右了,一直守在四堂外面的衙役见钟羡出来了,就开始敲梆子,他这边刚敲完,前面也依次开始敲起梆子,这就叫做传梆,提醒三班衙役六部书吏大人要升堂了。
钟羡从大堂屏风后出来时,见堂上已经站满了府衙属官还有治下县令,那架势,倒与皇帝早朝有得一拼,不过就是人数少些罢了。
这阵仗一般未及弱冠的少年还真镇不住,好在钟羡性格沉稳,又见惯了大场面,所以气势上还能压得住。
除了昨天去城外迎接钟羡的那拨人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钟羡。虽然一早听说新任知州是太尉之子年少有为,但也未曾料到会这样年少,一时间对他状元的头衔以及这个知州之位得来的方式不免就产生了各种猜想。
钟羡在公案后的座椅上坐下,众人下跪参拜,待他们起身后,钟羡老成持重地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让他们回去各司其职。他自己叫了户曹掾史、水曹掾史、仓曹掾史、金曹掾史以及通判朱瑞兴去二堂说话。
长安借奉茶之名就在二堂伺候着,钟羡跟几人说话的时候,她就在一旁暗暗地观察这几个人。
户水仓三曹掾史年纪都在五十开外了,金曹掾史比较年轻,大约才四十左右,通判朱瑞兴看上去也只四十多岁。
在与钟羡说话时,户曹掾史与仓曹掾史显得比较拘谨,水曹掾史比较沉稳,而金曹掾史与朱瑞兴比之水曹掾史,沉稳中更多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愉悦。这一点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但却被长安给捕捉到了。
他们觉得钟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过问兖州民政事很可笑,这就是他们的微表情传递给长安的感觉。
钟羡一直与他们谈话到晌午,膳馆的宴席准备好了,于是又同阖府僚属一同去膳馆用过饭,下午接着召其他几位掾史去二堂说话。
钟羡虽是当得上文武双全,但毕竟年少,旁人得中进士,一般都是从基层的小官做起,一点点摸爬滚打耳濡目染,熬上个十几二十年,这官场上的事自然也就懂了,而钟羡却是直接被捧上了知州之位,纵然再勤勉好学,这短短两个月也不能让他对知州的日常公务全部了解,故而在听这些属官汇报工作时,难免听得头昏脑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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