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五天后, 猎场点兵, 是为了选定由哪位将军带领哪支军队去驰援夔州。于他而言当然是这样。但是对于某些在角落里蛰伏已久的人来说, 这却是个改天换日的好机会。
那天他会出宫去猎场,六成的可能还能回来,四成的可能回不来。所以, 他想将钟羡剔除在随行去猎场的名单之外,方法便是,让他淋一场雨,再让埋在钟府的眼线给他下点药,让他上吐下泻个两天,自然也就不能随行了。如此,万一他回不来,留在盛京的钟羡一定会第一时间将长安救出去。
也许长安说得没错,对她,他确实自私,因为直到现在,他都不愿主动放她离开,宁可自己出事了再让钟羡来救她出去。就因为,他不想活着失去她。
将后面几天的安排都一一在心里理过一遍后,他回到御案后开始批折子。批了没几本,居然又翻到陈若霖的请安折子。
这次倒是没有随折子赠礼,但他写在折子里的话却已足以让慕容泓额上青筋暴起。
他是这样
样写的:陛下,果子再好,臣已经啃了一口,您若将余下的吃了,未免也太有失体统。您若是实在缺果子,跟臣说一声,臣派人给您上贡,保管让您吃个够。至于臣啃过的那只果子,还请陛下尽快还给臣,如若不然,臣可要自行上京来讨了。
慕容泓气得胸口发痛,捏紧了折子告诫自己,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解决,反正长安现在在宫里。陈若霖这厮爱叫,就让他去叫好了。待到猎场之行后,他自有时间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清凉殿,长安做了一上午的思想斗争,用过午饭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将吉祥遣去休息,她点燃蜡烛,将烛台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拿出已经用清水洗过的小刀放到那小小的火苗上一遍又一遍地炙烤锋刃。
幽幽一点烛光倒映在她眸中,将那份无奈和心酸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这一烤,就是一下午。
眼看着天色将暮,她吹灭燃烧得还剩短短一小截的蜡烛,在公羊来给她送晚饭时,让他回去传话,说她要见慕容泓。
自把她关起来后,大约觉得无颜面对她,慕容泓从未在她醒着时来见过她,所以她只能主动要求见他。
慕容泓得了公羊的汇报,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想着逃避也不是办法,于是还是来到清凉殿。
是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白天下过雨,不过这会儿已经停了,湿润凉爽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夏季特有的草木清香,倒真是殿如其名,清凉得很。
长安就站在窗口,面朝着窗外,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没回身,用陈述的语调静静道:“昨晚我梦见他了。”
慕容泓看着她的背影,没出声。
“他还是老样子,鲜衣怒马恣肆张狂,对我说他要去猎一头熊,晚上做八宝熊掌给我吃。”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声,道“他做的熊掌最难吃了。不过他做其它菜很好吃,烤肉,海味,他都很拿手。若不是底子虚胃口不好,大约我还能被他给养胖些。”
“他唯一的不好,就是嘴太贱,经常一开口就让人想打死他。话又多,给他时间,他能一整天在你耳边唠叨个不停。只是,在一起时总嫌他烦,一旦见不着了,听不到他那欠打的声音,却又觉着有些寂寞。”
慕容泓毫无预兆
兆地红了眼,因为他忽然发现,她说的,可能是真的。一开始他对她,就是这种感觉。她离开他时,他想起她来,就是这种感觉。
“福王府百年的积累,攒下富可敌国的财富。他将库房钥匙扔给我,说随便我取用,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不会让我为银子不够花而发愁。”
“他也不计较我出身低微来历不明,愿明媒正娶,让我做福王妃。不是只能整天闷在福王府那一亩三分地的王妃,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王妃。”
长安转过身来,看着双眼含泪强自忍耐的慕容泓,表情无比平静:“我与你在一起这些年,为你出生入死刀头舔血,从未退缩过犹豫过,也从未为自己打算过。只有这一次,这一次是为我自己。你成全我一次,就那么难吗”
“朕成全你,谁来成全朕”慕容泓忍着满心的酸楚气息有些不稳地开口。
“你是皇帝,三年一选秀,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需要谁来成全”
“再多的女人,她们也都不是你!”慕容泓几乎是失控地喊了出来。
他疾步过来握住长安的肩,填满了眼眶的泪珠子欲坠不坠,“你快告诉朕,你是骗朕的。关于陈若霖的一切,你都是骗朕的!”
“陛下冰雪聪明,我所言是真是假,分辨不出来么”长安依然冷静,与他对视有顷,伸手推开自己肩上的手,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听得出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封奏折,再联系眼前,慕容泓痛苦到极处,忽然伸手将长安推抵到一旁的墙上,死死按住,倾过身来想要吻她的唇,却又在嘴唇快要碰到她时停住。
长安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大人在看一个招数使尽正在打滚耍赖的孩子。
在那样的目光下,他亲不下去。
“怎么下不了嘴要不要先去喝点酒”长安突然讽刺道。
慕容泓直起身来,强忍已久的眼泪早已随着他这番激烈的动作滚落下来。他恍若不觉,目光痛苦到甚至渗入了一点恨意,看着长安一字一句道:“你给朕听着,除非朕死,否则,你一日不把心收回来,朕就关你一日。你一年不把心收回来,朕就关你一年。你一辈子不把心收回来,朕就关你一辈子!”
长安忽然爆发,在拼命推开他的
713、求死
;次日, 没有早朝, 但慕容泓还是寅时就醒了。长久养成的习惯很难改。
穿戴整齐后,早膳还没送来, 他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清凉殿的方向。
胳膊上的伤口早已结了痂,但是他好像还能感觉到疼。他知道,就算伤口痊愈了,这种疼也不会消失,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伤口带来的疼。
但既然是她给的,他心甘情愿受着。再怎样疼, 也总比行尸走肉般的麻木要好。
用过早膳, 天色已经大亮,到启程出宫的时候了。
慕容泓来到殿门外, 站在阶上, 还是忍不住看清凉殿的方向,问站在阶下的褚翔:“朕叫你安排的人, 都安排好了吗”
褚翔看他这模样,再想想长安说过的话, 强抑着心虚拱手道:“回陛下,都安排妥了。”
慕容泓道:“朕一离开, 就封闭长乐宫。除了广膳房传膳的, 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传膳之人每次来去都要验明身份, 饭菜也要一一验过,不许出丝毫差错。”
“陛下,这些您昨天就已经叮嘱过了, 属下也已经吩咐下去了。”褚翔道。
“那就再去吩咐一遍。”慕容泓道。
褚翔只得去了,心中却在想:长这么大,陛下何曾会这般事无巨细地关心别人长安那个女子果然必须得送走,不然陛下早晚栽她身上。
一切安排妥当,慕容泓就带着褚翔张让长福以及卫尉所的禁卫和执金吾的仪仗队,一行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太尉府,钟羡用过早膳就在房里等着。长安今天要出宫偷跑,他也得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才能去接应她。
这件事做得很对不住慕容泓,毕竟从小相处到大,他看得出来,慕容泓是真的很喜欢长安,否则按他的性格,做不出这种哪怕用囚禁也要留住对方的事来。只是,以长安的性子,她不愿意,两人强行在一起,也不过是互相折磨而已,还不如天各一方各得自在。
就算痛苦,也不过是一时的。只要熬过去,这种会带来锥心痛苦的感情自然而然地会转变为另一种感情。他亲自体会过,所以他知道。
“少爷,后门的小厮来报,说外头有一名自称是您在豫山救过的女子说有急事要见您。”竹喧忽进来禀道。
“在豫山救过……”钟羡略一回想,便想了起来,紧接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可有说是何事”钟羡问。
竹喧摇头,“只说是很要紧的事,必须当面跟您说。
。”
虽然钟羡觉着与别府夫人的丫鬟私下见面很是不妥,但人都找到门上来了,他若不见,她亦不走,再闹出些动静来叫娘知道了更为不好,所以还是出门去见了。
“钟公子,我是……”裁云在钟府后门处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会儿,见钟羡来了,忙迎上前自我介绍。
钟羡抬手制止她,竹喧将四周的钟府仆人清空了,钟羡才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找我是有何事”
裁云见他不让自己自报家门,知道他八成是顾及她家小姐的名声,心下感动之余,更觉得小姐让她来通风报信这决定做得没错,于是直言道:“钟公子,您这两天一定要小心我家二爷,我家二爷,怕是这两天要对您不利。”
钟羡皱眉:“对我不利”
“是的,千真万确,您这两天一定要小心提防啊。我不能久留,先走了。钟公子您保重。”裁云说完,用头巾蒙了头脸,一溜烟地从后门跑出去了。
钟羡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回到秋暝居还是有些想不通。孙捷作为卫尉丞,今天是要护送陛下去云兮山猎场的,他又不去,孙捷能怎么对他不利而且,他为什么要对他不利他又没得罪他。
他没想明白,心里又记挂着协助长安出逃一事,也就没多琢磨。
巳时初,钟羡派出去探消息的人来报,说是陛下一行已经出城十多里了。
钟羡瞧着时辰差不多,就动身赶往丽正门,准备接应长安。
到了丽正门,长安还未出来,钟羡一边等她一边还在琢磨刚才裁云的话。
她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冒着有损她家夫人名节的危险来跟他说这番话。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跟着陛下去猎场的孙捷,到底要如何对留在盛京的他不利难不成是派人刺杀他镇北将军府的高手能比得上他太尉府
等等,方才那侍女说了两句话,却提到了好几次“这两天”。如没记错,她一共说了三个“这两天”,为什么要强调是“这两天”会对他不利
孙捷这两天应该都和陛下呆在云兮山才对……不对,强调这两天,却又没说孙捷到底会如何对他不利,会不会是她们看出了一点苗头,却搞错了对象孙捷不是要对他不利,而是要对陛下不利
孙捷作为卫尉丞率领卫尉所亲兵近身保护陛下,如果说他要对陛下不利,是完全有这个便利条件的。
应该是这样。孙捷护送陛下去云兮山,熟知朝中哪些人会伴驾随行,而那侍女和她家夫人却不可能知道他今天并不随
同陛下前往云兮山。如果孙捷表现出要对他这个太尉之子不利的话,那他完全有可能会对陛下不利。
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百分百正确,但这至少是个思路。
不行,他得去提醒陛下一声。若无事最好,若有事,至少让他有个准备。
可是长安……
陛下出城十几里,待他快马追上,了不起二十几里,二十几里路程快马一个来回,对他来说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北城门那边的守卫已经买通,可以让手下先带长安出城,他回来再追上便是,如此便可两不耽误。
钟羡拿定了主意,对手下交代几句,自己就骑马飞驰出城去追銮舆。
清凉殿,长安还在等。
她必须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走远了才能走。
吉祥这次还是想跟她走,说去哪儿都行。他一个太监,就算回家去,不能结婚生子也干不了重活,无非是给家里添个累赘罢了,说不定还会给乡邻笑话,还不如跟着长安继续伺候他。
他要跟,长安也让他跟,反正将他留下她也不放心,毕竟是她的人,备不住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让人给弄死了。
算算时辰差不多,长安也没带行李,就带了吉祥往殿门外走。
负责守殿门的侍卫早得了褚翔的吩咐,并不拦她,长安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出了清凉殿。
到了殿外,她看了看西寓所的方向,有心想去跟陶夭那傻丫头道个别,毕竟今日一别,真的就是永生不见。然而想了想,万一去道别,那丫头哭哭啼啼的只怕会引来旁人注意,还是算了。
带着吉祥一路走到甘露殿前,她对吉祥道:“你先走,去紫宸门外等我。”
吉祥答应着去了。
长安脚步一转,向甘露殿走去。
“诶安公公,陛下放您出来了”看守外殿的公羊见了她,惊奇地迎上来。
“是啊,难不成还能关我一辈子啊。”长安笑道。
和公羊寒暄过后,她来到内殿。
殿中空无一人,爱鱼倒是在,大概民间寻来的郎中还有点用,它看上去并无哪里不妥的样子,精气神十足。
长安走到慕容泓的御案一侧,从怀中摸出他绣给她的帕子和他赠的那把小刀,轻轻放在他的砚台旁。
“就这样吧,你给的,都还你。”她抱起御案上的那座桃花台屏,“我送你的,我也带走。”
视线有些湿润,她看着御案后空着的椅子,继续道:“你现在还年轻,经历
太少,觉得我不爱你,就是天大的事了。待你经历得再多些,你就会发现,年少时的爱恋,不过大梦一场,过眼云烟。连怀念,都是不必的。”
故作平静难掩伤感的声音悠悠回荡在这静谧一片的大殿中,不过化作了一抹须臾即散的她的气息,了无痕迹。
“此生不复相见,你我,就各自安好吧。”她抬袖掖干眼角的水分,对不远处猫爬架上的爱鱼笑了笑,道“爱鱼,我走了,你保重。”
钟羡顶着烈日全速追上慕容泓一行,在銮驾旁隔着仪仗队大声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连喊了几声,队伍才渐渐停了下来。
褚翔亲自过来将钟羡领到銮驾前,张让撩起纱帐,慕容泓坐在车上看着双颊通红额上冒汗的钟羡。
钟羡见孙捷就跟在銮驾旁,上前对慕容泓行礼道:“此事至关重要,请陛下屏退左右。”
对钟羡,慕容泓还是深信不疑的,当下让褚翔去叫銮驾旁的侍卫们行远些。
钟羡见孙捷暂时离开了,这才对慕容泓道:“陛下,此行云兮山,请千万小心,护卫一事,最好也别全部交给卫尉负责。”
本以为自己说完,慕容泓至少要问一句“为何”,谁知他只是坐在那里,面色沉静道:“朕知道了。”
钟羡一愣,这一惊非同小可。朕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知道孙捷要对他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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