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日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熏香如风
沿途亭舍,早已人满为患。赶车老仆,即便手持传证,亦不得入内。讨了份草料,这便怏怏返回。
“前方何县”车内文士问道。
“乃广宗县。”老仆答曰。
“如此,且投广宗城内栖身。”文士言道。
“喏。”老奴奉命登车。日薄西山,方抵达广宗城外都亭。
远离大河,流民渐稀。入广宗城后,见粥棚林立,饥民聚集。冀州大地,各城虽皆施粥赈济灾民,奈何杯水车薪。三十二郡国蝗,河水漫溢。数十万户,流离失所。冀州饱受荼毒,万民饥流,饿殍遍地。如何能救的完。
那股秽物混合体味的恶臭,久久不散。老奴催动驽马,加速远避。
“停车。”车内文士忽道。
老仆闻声勒缰。马车缓缓止步。
“阿爹因何停车。”女童稚气未脱。
“甯儿且看。”随文士手指,女童隔帘眺望。须臾,稚声言道:“只见流民,未见其他。”
“此流民,与先前所见,有何不同”文士笑问。
“有何不同……”下意识的嗅了嗅,女童双眸一亮:“此地无臭。”
“然也。”文士言道:“此处流民,虽面露饥色,却目中生光。井然有序,坐而不乱。其首领必非,常人也。且下车一观。”
“阿爹来河北,便为寻此人么”女童又问。
“十之。”文士笑答。
见一文士,仙风道骨,缓步而来。流民中,便有长者起身相迎:“足下所为何来”
“敢问老丈,贤师何在”文士长揖。
“足下何人也”长者又问。
“天师道,南阳张机,特来拜会。”文士答曰。
“原是同道中人。”长者急忙行礼:“我家贤师,月前外出,广施符水救人,昨日方归。先生稍后,老朽这便入内通禀。”
“有劳。”
须臾,有兄弟三人,大步出迎:“钜鹿张角(张梁、张宝),见过张嗣师。”
“鄙人张机,嗣师乃某长兄也。”文士笑答。
“原是‘二嗣师’当面,失敬。”张角当即改口。
“不敢。”文士言道。
“你我虽出同门,却各有所奉。以大河为界,泾渭分明。我教信众,从未越雷池一步。不知二嗣师,所为何来”张角劈头问道。
“实不相瞒。此来,乃奉家父之命,请贤师南下论道。”文士答曰。
“张天师请我论道”张角微微皱眉。
文士欣然点头:“然也。”
张角却摇头:“传闻张天师山中得道,羽化升仙在即。如此紧要关头,因何要与我等,空费唇舌。”
文士答曰:“家父欲将毕生所学,传于贤师。”
身旁张宝脱口而出:“张天师欲收我等为徒乎!”
“未可知也。”文士含蓄一笑。
蓟国,临乡城,王宫正殿。
将作令苏伯,百忙中奉命入宫。刘备取齿油瓶视之:“苏公,可识得此物。”
苏伯双手接过,拔塞轻嗅,又用小指腹抹过瓶塞,细细碾磨,再观油渍,这便答曰:“此物,名曰‘蛟鱼油’。”
“何为蛟鱼油”刘备忙问。
“传闻,南海之外有鲛人。鲛人善纺织,可织入水不湿之‘鲛绡’,且滴泪成珠。蛟鱼油,乃人鱼膏也。极易燃,一滴便可燃数日不灭。传说,始皇陵中,便有用鲛人油制作的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便是此物。”苏伯答曰。
“人鱼膏”天下奇闻,刘备如何能信。
事实上,关于南海鲛人,历代流传甚广。
如《太平广记》所载:海人鱼海
1.64 朝闻夕逝
《汉书地理志》:“林虑山有铁。”南阳冶铁兴盛,便是深山,亦多车马。
沿重车碾压的车辙,向山后高炉冒出的浓烟,老马轻车,徐徐而进。绕行入山,遥见座座炼炉,排列于河道旁高台地。各有旗号,皆是南阳冶家所建。此地名曰正阳亭。亭旁邑落,多“冶家佣”客居于此。再加车马往来,转运矿石铁锭。久而久之,遂成热闹亭市。
“阿爹,此来欲访何人”少女及笄,落落初成。十年如一日,刻苦修行。已是天师道三大女刺客之一。
“乃是一位名士。”中年文士言道:“数年前,身逢大难,形貌巨变。闻其剪须变形,入林虑山中,隐匿姓名,为治家佣。无人能识,只知人在正阳亭。”
“正阳亭下‘冶家佣’,不下数万之众。不知相貌,如何找寻”少女蹙眉问道。
“甯儿可还记得,少时随父北上冀州,寻访贤师否”文士反笑问。
“依稀记得。”少女轻轻点头。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文士轻抚三缕长髯,一声笑叹:“然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终归有迹可循。”
“张角自得我家真传,今已称‘大贤良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人叩头思过,赐以符水饮之。得病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得病深而不愈,则云此人不信道。成与不成,皆引无知百姓,五体投地,深信不疑。传闻已收拢十万信众。”
“张角行事,与人‘相面’,一个道理。”文士笑道。
“话虽如此,然张角野心初露,断难清静,更难无为。”少女一语中的:“乱天下者,必张角也。”
“清静无为,已治不愈天下顽疾。”文士答曰:“或如张角,聚集信众,破而后立,大有可为。”
少女无言。
轻车在市内穿行,路过酒垆,被文士叫停。门前酒旗书曰:“正阳酒垆。”
“市中酒垆,只此一家。”文士掐指一算:“吟诗作赋岂无酒,高士或身在其中。”
父女二人,相伴入内。老奴自赶车去后院不提。
入一楼通铺,父女除鞋上榻。酒保并好妇,遂近前侍奉。
待好妇屏退,少女问道:“阿爹可寻到高士。”
“即来则安。”中年文士似有所获。
顺父亲所看,少女遂见一老者,临窗独酌。老者烟熏火燎,形貌毁瘁,泯然众人。与周围酒客,别无不同。
少女疑道:“窗下老丈,便是阿父欲寻高人”
“十之。”文士轻轻颔首。
“何以知之”少女又问。
“一问便知。”文士环顾四周。见无人关注,便起身下榻,端杯走到窗下。
“并榻可乎”文士笑行一礼。
老者猛然回神,忙起身还礼:“君请自便。”
文士与老者并榻而坐,又举杯相邀:“请。”
老者面露狐疑,却仍与他同饮。落杯后,老者低声问道:“足下何人也”
“南阳张机,字安子。”文士答曰。
“我与足下,素不相识。不知,意欲何为”老者颇为谨慎。
“敢问老丈,可是子治先生。”
老者目露惊慌:“足下乃禁中鹰犬乎”
“非也。”文士答曰:“我家累世山中修道,非朝廷鹰犬。”
“足下如何笃定,我便是‘子治先生’”老丈稳住心神。
“凡‘冶家佣’入酒垆,皆欲‘借酒解乏’。唯先生‘借酒消愁’。众皆食高盐炖肉,唯先生清心寡欲,只食山果野蔬。焉能等闲视之。”文士笑答。
“唉……”老者一声长叹,这便实言相告:“实不相瞒,老朽正是夏馥。”
文士喜道:“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得见,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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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三岁见老
涅阳客舍。
鸡鸣时分,榻上老者轻轻起身。见同塌男子,犹在酣睡。遂不辞而别。
出门与车队汇合,奔赴林虑山。
在正阳亭前下车。入里道,推门进草庐。
竹篱青松,茅舍三间。
闻东厢咳声阵阵,老者忙除屐入堂。见堂前汤药已煎毕,取陶碗盛来,捧到榻前。
榻上高卧之人,正是夏馥,夏子治。再看捧药老者,亦满面烟炭,形貌毁瘁。一时竟不知其身份。闻其声,方知是张机。
半年前,夏馥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冶炼烧炭,诸多重活,皆是南阳张机代劳。身为“冶家佣”,日与薪炭为伍,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不出半载,张机亦形貌毁瘁。再无半分风仙道骨。
饮下汤药镇咳。夏馥轻问:“此去如何”
“先前,命教中相者,故意放出风声。令弟夏静,果追来涅阳市中。与我对面不识,闻我出声,方才相认。我避不与语,令弟追至客舍,与我共宿,未觉有异。天明时,不告而别。料想,此时令弟已归。”张机实言相告。
“安子身负绝技,能‘摹身形,拟人声’。与我共处数载,朝夕相伴,栩栩如我也。”夏馥笑叹。
“正因子治,亲突烟炭,形貌毁瘁。亲朋至交,已无人相识,故才蒙混过关。同榻共枕,令弟亦未生疑。足可,以假乱真。”
“若能匡扶汉室,拯救黎民。夏馥死而无憾。”夏馥起身下拜。
“子治故后,世上再无张机。”张机回拜。
“麒麟子,当真如安子所言,乃三兴之主乎”夏馥问道。
“然也。”张机欣然点头。夏馥体虚气弱,不能久坐。张机遂扶他高卧。
“何以知之”夏馥追问。
张机便将内外诸情,娓娓道来:
“少年时,宗祠大考,族长问:‘村头百步外,有货郎卖梨。三文一颗,百文可买几何’
麒麟子脱口而出:“可买梨三十又三,尚余一文。”
族长又问:“篮可盛八,需几篮方能盛下”
麒麟子又答:‘四篮余一,或用五篮。’
再问:‘如何还家’
反问:“卖梨处可有他人”
族长试言:‘有孩童数人。’
麒麟子追问:‘究竟多少。’
族长随口答曰:‘约莫人。’
于是麒麟子言道:‘一人一梨,助我回家!’
时有长辈斥道:‘四篮梨,为何要分给五人你若能提,三人足矣!’
麒麟子却抗辩:‘不患寡而患不均!’
时不过三四岁。便知‘天下大患,唯是不均’。”
夏馥略作思量,笑道:“除晓天下大患。亦通人情世故。更可贵者,取舍有度。过犹不及,自取其祸。”
“子治,所言极是。”张机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为‘晓天下’。‘可有他人’,即‘知世故’。‘一人一梨’乃‘通人情’。‘究竟多少’,便是‘取舍有道’。尤其取舍之道,乃明主之必须。一味放滥,必不能长久。”
夏馥又道:“如族中长辈所言,四篮梨,另找三人足矣。然同伴却有五人。无论分与谁,剩下二人皆有怨言。五人均分,皆大欢喜。麒麟子追问:‘究竟多少。’便是考量取舍。人数若多,当另想它法。此,便是取舍有道。”
“三十三梨,分五人。耗费一成过半。”张机打趣道:“如此代价,麒麟子自当舍得。”
“五成之内,皆是明主。”夏馥此言,大有深意。
张机言道:“时不过三、四岁,便有此主见。今虽未及冠,已是翩翩少年。少复祖爵,又增封临乡侯。三百里食邑,活民百万。田租赋税,只取不足三成。”
“竟留民七成所获”夏馥惊问。
“然也。”张机轻轻颔首。
夏馥闻言,竟泪流:“如此,老夫瞑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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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 百艸滋茂
翌日,游麟号驶出南港。由左右横海校尉,潘鸿、朱盖,领水军护佑。巡游蓟国枝津遍布,沟渠纵横的千里黄金水路。蓟都所在,便是刘备为临乡侯时的封邑。督亢秋成,均产已达八石。堪比刘备自家百余亩溪谷美田。驯田之说,再次得证。
“百(cao)俱滋茂,五谷皆熟田”。
除去意指五谷成熟,熟田还指“被驯化的良田”,相对于“荒田”、“生田”而言。
类督亢便是熟田。文安则是生田。雍奴“半生半熟”,再耕数年,便可称熟田。熟田的最大标志,自然是高产。亩产能达七石以上,便可称熟。
少时宗祠大考。
三墩问:究竟几人。便是所谓“明以照奸”。蓟王治国,寻其究竟。便是所谓“追本溯源”。
政令是否行之有效。除去“立竿见影”,考察时效。还需“历久弥新”,以观后效。少时刘备户户起仓楼。“广积粮”于百姓之家。此与上古时,提倡“耕三余一”是一个理:增加国民的抗风险能力。
从来祸不单行。天灾之后,紧跟。蓟国耕一余三。广开药圃,设立赀库。皆为百姓除祸解忧。衣食住行,寻医问药。处处彰显蓟王爱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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