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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好在裴氏够敏,我也几次三番跟她暗示过,想要落跑,必须严密筹划,绝对不可孟浪行事,加上她对我有所依赖,所以并没有即刻答应你们。否则的话,恐怕我就很难把自己给择出去,只好上了你们的贼船喽——苟晞这招可挺狠啊。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这个落跑集团并非小猫两三只,王赞特意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对裴该说:此乃曲墨封所教也。

    裴该闻言,双眼不禁微微一眯,当即拱手:原来如此——暂且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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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王赞家中出来,裴该并没有返回自家居处,而是直接就跑去见了张宾。

    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正是王赞那最后一句话:此乃曲墨封所教也。裴该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得出这么一个答案来,不禁双眼微微一眯,心里咯噔一下。

    曲彬这废物虽然谄上傲下,但他倒有一桩好处,就是脸皮还不算太厚,所以在得罪了自己之后,不能够象程遐那般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翻脸跟翻书似的——换言之,裴该和曲彬之间的心结,即便表面上都始终没有解开过。

    裴该还能回想起当日在许昌,曲彬逃宴之时投射过来那两道怨恨的目光,他相信在没有和解契机的前提下,这种怨恨绝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然淡化——我自己就是一记仇的人,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唾面自干,完全把所受屈辱不当一回事儿的家伙!

    那么曲彬既然对自己有怨无爱,他因为遭到石勒鞭笞,羞恼成怒而妄图落跑,从而上了苟晞王赞的贼船,犹有可说,但他想把自己也扯上船去,那就比较奇怪啦。

    裴氏的声望和号召力——主要是东海王妃的号召力,还真不是他裴文约的——对于苟晞王赞想要择地建基,东山再起,确实有一定的好处,所以他们才会想拉自己下水。但对于落跑这件事本身来说,自己却未必能够起什么正面作用啊——尤其是裴氏,很可能拖慢了逃跑的行程,导致功败垂成。因此曲彬既与自己有仇,理论上来说,就不大可能为王赞设谋,把自己也扯到船上去,除非——

    他心里很清楚,这条船肯定是要沉的,正好趁机把裴该也给抛水里去活活淹死!

    那么既然此船要沉,裴该不但不能迈步上船,还得尽量远离船舷——就算告密也说不得了!倘若起意者只是王赞,或许裴该还得多做一番心里斗争,但既以苟晞为主——那种混蛋弄死就弄死了,还真以为他能够战败胡人,恢复晋朝江山吗?他若得脱樊笼,只怕中原的兵祸还会更惨吧!

    所以他直接就去找到了张宾,直言不讳地说道:苟道将王正长似有叛意。

    张宾闻言不禁一愣:裴郎慎言——何所见而云然啊?

    裴该心说张孟孙啊,我可把宝都押在你身上了,希望你正如我所想,对我还是善意的维护的,那便可以帮我躲过这场很可能是小人构陷的飞来横祸!




第四十五章、野火烧不尽
    裴该跑去向张宾告密,几无所隐地把王赞来见裴氏,以及自己往见王赞,双方对谈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番——相信也早就有人报给张宾啦,要么是石勒——最后说:则观其意,必欲叛逃。本待举发,又无实据,若为之隐瞒,诚恐异日受其连累。是以来告张君,是否禀报主公,张君自决可也。

    张宾点点头:我知之矣。随即一挑眉毛:裴郎,何不与彼等虚与委蛇

    裴该一梗脖子,一挺胸脯,双手一摊:我辈士人,读圣贤书,自当诚实立身——实不会做伪,不会诓人!

    张宾笑道:昔在营中,假意按索地图,却以玉如意袭击明公,难道便不是做伪么?

    裴该面不改色地回复道:此一时耳,岂能长久欺瞒于人?

    张宾赶紧收敛笑容:此戏言耳。想了一想:既然如此,裴郎不必再与彼等往来,将来若彼等做出什么事来,都在我的身上,必不使裴郎姑侄受到牵累。

    裴该深深一揖,便即告别了张宾,折返家中。他没有先去见裴氏,却回屋写了一封书信,派裴仁递送给王赞。信很简单,大意是:你对我说过的话,我就全当没听见,今后咱们还是减少来往次数为好。

    信是写在木牍上的,两片木牍合并,用绳子一扎,就是这年月常见的信件。若是重要公文,还可能在绳结上涂抹封泥,盖上印章。本来裴家和王家同在蒙城之内,相距不过数十步远,信里又没有什么不便见人的内容,根本不用盖章,但裴该就偏偏现找石头刻了一方小印盖上——没有封泥,没有朱砂,直接是用的墨汁。

    王赞接着信,先就皱眉发愣:这以墨为封,又是哪里的讲究了?随即打开信来一瞧,裴文约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啊等等,既然如此墨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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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假意攻打蓬关的陈午,以此来麻痹王弥,待其先动,这时间绝对不可能长喽。想那王弥曾经派遣刘暾前往青州去联络曹嶷,那么曹嶷总该给回信啊,短则十天,长则半月,若然刘暾不返,回信不得,王弥自会起疑。到时候他会做何应对呢?是不管石勒,直取青州,还是干脆转过头来与石勒相攻啊?

    张宾给石勒分析——后来他也将大致内容告知了裴该——根据探报所得,王弥如今的境况与苟晞当日有些类似,也是瞧着架子挺大,其实内囊逐渐空乏下来,部将徐邈等纷纷弃他而去。所以王弥是绝对不敢主动来攻打蒙城的——石勒并吞了苟晞所部,实力增长得很快,早就不是王弥可比的了——只可能急速东进,去会合曹嶷,那到时候咱们就蹑踪于后,尝试在他们两军会合前先击破王弥,如此则可不畏曹嶷也。当然也说不定王弥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屯扎在项关,迟迟不动,倘若如此,事情便比较难办了——项关险塞,轻易难克,若是曹嶷从青州来援,胜负殊难预料

    那就只好先耗着,看谁先沉不住气。

    不过很快便有消息传来,王弥既不守,也不走,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和流蹿到苦县谯国一带的乞活贼刘瑞部接上了仗,并且还致信蒙城,说刘瑞是打算北上增援陈午的,我帮你拦了一下,没想到战局不利——你还不赶紧过来帮我,要更待何时啊?

    石勒请刁膺张宾宴请使者,席间反复套话,得出的结论是:王弥确实正在和刘瑞鏖战——不跟咱们对敌陈午似的,乃是装样子——而至于是不是帮咱们拦人鬼才信他呢!并且王弥连吃了好几个败仗,甚至一度被乞活贼逼到项关之下,导致局势相当的不乐观,因此才会送信来求援。

    听到张宾的禀报,石勒不禁撇嘴笑道:彼连一‘乞活贼’亦不能胜,还欲图谋我么?气力不大,胃口倒是不小啊!

    刁膺奉劝道:明公休要小觑了乞活,其中颇多并州旧军,非普通流民可比。且我军初攻蓬关,不也遭逢了败绩么?想是王弥轻敌大意,所部又多步卒,难以与乞活在平原拮抗,致有此败。

    石勒揉揉下巴,开口问道:王弥将死于乞活之手么?

    张宾摇头说难——项关险峻,以乞活的装具,定是攻不下来的。且刘瑞若能杀王弥而并其众,反成我军心腹之患——王弥可麻痹之,乞活与我仇深似海,恐难计取。为今之计,不如应允王弥,挥师南下助剿

    石勒一拍几案,说他想吞并我,我反倒要去救他,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我不去!

    张宾急忙劝解道:所谓‘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石勒瞪俩大眼迷茫地问道:张先生且慢些说——你这又是啥意思了?

    张宾倒是也习惯了,当即就给出了解释:一如经商,将求利润,必先投资,是谓‘欲取先与’也。如昔晋献公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灭虢后复攻虞,马璧又重归晋室——亦此谓也。

    石勒说我大致明白了,假途伐虢的故事你是跟我讲过的。

    明公常以王弥为忧,而弥在项关,轻易难下,不如暂允其请,合攻刘瑞,刘瑞败则王弥必然信我不疑,到时候便可将其诓出项关,方便行事了。

    石勒考虑了好一阵子,最终拍板——行,我就听张先生您的了。当即亲统蘷安支雄逯明等将,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兼程南下,直取苦县。留守事宜就交给了刁膺和张宾,特意没给苟晞王赞他们派什么任务

    刘瑞正在宁平城以南与王弥军相攻,突然间腹背受敌,当场就傻了。再加之从苦县经宁平城直抵项关,这一百多里间除了一条沙水外,几乎一马平川,正利胡骑驰骋,因此甫一接战,乞活军便全线崩溃,刘瑞单枪匹马冲出重围,逃回谯国去了。

    石勒抢掠了物资无数,掳获包括妇孺在内的三万多人,全都押回蒙城,而他自己也没在苦县附近多呆,根本不跟王弥照面,便即挥师凯旋。王弥赶紧派人送信过来,一方面竭诚感恩,同时问道:世龙你干嘛走那么快啊,都不让我当面向你道个谢?顺便咱们也好谈一谈一起到青州去的事情嘛。

    石勒让张宾复信说:蒙城初下,所收苟道将士卒五万余,未及整训,本不当轻骑远出。因虑王公身陷险境,勒乃奋攘而起,仓促往援也,然不敢久淹公若有意,可请北上己吾一行,勒当与道将洒扫以待。

    王弥不疑有他,便待率军前往。长史张嵩劝告他:石世龙之心叵测,明公不当前往,遣一介使致谢并与之会商可也。须防专诸孙峻之祸!王弥哈哈大笑道:卿以我为吴王僚或诸葛恪么?他说你安心吧,石勒不会有啥坏心眼儿的,你想啊,他若真有意并吞我部,前几天就不会来救我啊,说不定还会跟刘瑞联起手来打我

    石勒新并苟晞军,号称五万,或是诈言,二三万胜兵总是有的。如其所言,尚待整训,以致蒙城不稳,不敢久留疆场,则他又哪有胃口再来吞并我部?况我位在石勒之上,为朝廷重将,他不得诏旨,又岂敢害我?

    于是王弥就带着三千精锐,浩浩荡荡直奔己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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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如何收拾王弥的问题,石勒与其将吏展开了大讨论。刁膺等人都认为,应当劫持王弥,并吞其部,然后再宣告王弥之罪,把他押赴平阳,交给汉主刘聪处置。苟晞甚至请令说:待明公拿下王弥后,臣愿赍其冠服印信,去接收项关。

    石勒注目张宾,张宾缓缓地说道:与其擒之,不如杀之。

    苟晞说怎么能杀呢,一旦杀了王弥,其部下必然奔散,咱们可就拿不到手了呀。张宾摇头道:我军才与苟司马部相合,其心难一,又哪有实力再去并吞王弥所部?能使其不为祸患,便足够啦——岂敢得陇望蜀?

    刁膺则说:王弥为国家重将,名位尚在明公之上,岂可擅杀,就不怕天子责罚么?张宾继续摇头:既知王弥为国家重将,不可擅杀,又岂能擅捕?左右是罪,不如杀之以绝后患,若捕之以送平阳,天子赦其无罪,又当如何处?要怕结梁子,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对方给宰了,自然一了百了。

    石勒又望向裴该,裴该还是老话:张君所言是也,愿主公听从。石勒一个劲儿地要求,你再多说几句呗,别那么吝啬,裴该想了一想,便道:我有一诗,主公请听

    石勒刚想说你炫耀典故还不够,竟然开始作诗了?我哪儿懂什么诗啊?可是裴该随即吟咏了四句诗,倒是很通俗易懂,就连石勒也不用解释就明白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裴该接着补充道:要看主公以王弥为何等人也。若以之为草芥,自可捕拿;若以之为人杰,又岂敢轻纵?昔汉高祖对项羽,百战百败,垓下一役却能底定胜局,可见一时的挫折,并不能决定长远——这人除非是死了,否则日后如何,谁都料不准啊。

    王弥那也是当时有名的刽子手,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无辜百姓之血。《晋书上有一条记载,说宁平城之战,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王弥弟璋焚其余众,并食之。后世多将这种吃人的恶行归罪于石勒,但其实两句话之间应该是句号,不该是逗号——王璋不是石勒的部下啊,王弥当时也还在和刘曜合攻襄城郡,没有记载说他跟石勒一起发兵前往的宁平城。所以应该是宁平城之战逃散的司马越余部,被王璋所猎杀,并且落得个被焚而食的悲惨下场

    王璋是吃人恶魔,那他哥哥王弥能是啥好东西了——我若有这般亲眷,就直接一脚踹死了!所以裴该是巴不得这些胡汉将领起内讧,自相攻杀,杀得越凶越好——反正有一个算一个,只有刑不胜的,没有无辜!

    张宾说得对啊,你直接宰了王弥多干脆!

    裴该话音才落,旁座的支雄就叫起来了:裴先生所言是,不如杀之!他这一叫唤,跟着是蘷安,然后好些个胡将也都攘臂表示支持——他们倒并没有琢磨太多,纯粹是想杀人而已。

    石勒盯着裴该瞧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移回到张宾脸上,斟酌良久,最终却还是摇一摇头:国家大臣,岂可擅杀?且待先将之拿下,再作区处吧。随即望向苟晞:道将,若能为我擒获王弥,便将其部交卿统领。苟晞闻言大喜,急忙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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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事先就已经从蓬关前线秘密调回了狡诈的孔苌,命其率领所部精锐悄悄进驻己吾,然后与王弥约定日期,各带三千兵马前去相会——同时还带着苟晞和王赞。王弥你不是说什么使晞为公左,弥为公右,天下不足定吗,那好,我就让你们俩见见面,顺便也拉拉手

    这一日石勒苟晞等人率部出城之后,裴该返回住处,百无聊赖,同时又预感着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不是指擒王弥啦,那本是谋划中事——多少有些坐立难安。想要练练字,平复一下心境,可惜翻捡了半天,纸张确实已经彻底用完了,这在简牍上写字,手感总是不对正打算裁些空白的边角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忽听室外响起裴熊的声音:张先生来访。

    裴该迎将出去,只见张宾还跟头回上门拜访一般,只带着一名老兵,背着手,站在门外,仰头望天。裴该请他进来,张宾瞟了他一眼:裴郎,这风——将起矣。

    裴该听他话里有话,就接口问了一句:未知是何处来风?

    自然该是西南风,好送明公直上东北——邯郸襄国之约,裴郎可还记得否?哈哈哈哈~~



第四十六章、螳螂捕蝉
    张宾突然到访,裴该把他让进大门之后,他依旧跟头一回似的,坚持就在院内设席落座,命老军奉上酒食。张宾端起碗来,先敬了裴该,然后轻抿一口,放下了:前日孔苌遣人送信来,可惜令兄不在蓬关

    裴该点一点头:我知之矣。据说孔苌是先审问了几名俘虏,又再写信射进蓬关,直接询问的陈午,结果回答都是——谁?中书黄门侍郎裴君?见是见过,但他讨不到救兵,早就返回洛阳去了呀。消息报至蒙城,裴该表现得极为悲伤——既归洛阳,估计裴嵩是活不了啦。

    张宾安慰他几句,说估算时日,从裴嵩返洛到刘曜等军包围洛阳,中间还有这么一两个月的时间,有不少官民提前逃出了洛阳城——比方说跑去投奔苟晞的司马端。所以啊——令兄或许尚在人世,钜鹿成公之子,其谁忍加害之?未知确信,裴郎亦不必太过悲恸。

    裴该心说谁忍加害?我不就差点儿被石勒给宰了么?况且还是比石勒残暴好多倍的刘曜,以及王弥

    张宾宽慰他几句,然后就捻着胡须问道:裴郎七窍玲珑,可知我此来为了何事?

    裴该说我不知道——正要请教,张君不在衙署主持大局,何以光临寒舍啊?

    张宾笑一笑:子已落下,其局自成,又何须我去主持——此来,正为与裴郎弈棋也。但他并没有命老军把带着的棋盘棋子亮出来,却突然间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来,往裴该面前一拋:裴郎,可识得此物否?

    裴该低头一瞧,这东西也就半个巴掌大小,黑乎乎的,象是从什么废墟里随手捡出来的垃圾——这是什么了?伸手拾起来,摸摸质地,嗯,确实是烧残的木片儿,再翻过来细细一瞧,貌似有些乌黑的痕迹,可以拼成一个非字

    哎呦,这不是我当日写给王赞,临时捡块石头篆刻的急就章的印迹吗?那不是非,那是半个裴字啊!

    裴该心中吃惊,却尽量保持着自己沉稳的表情不变,手指略一哆嗦,便即稳住,又把那木牍残片拋回了席上——出自我手,自然识得。

    抬起头来望望张宾的表情,对方似有隐隐的得意之色。裴该不禁嘴角略略一撇: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不知弹丸操于何人之手?

    张宾目光中的得意之色逐渐隐去,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弹丸自然操于明公之手。人心狡谲,种种隐秘,但有张某为佐,明公皆可洞见。裴郎,卿既不值王正长所为,又何必要秘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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