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望望窗外,红日西沉,有半间屋子都已然笼罩在了黑暗当中。低头瞧瞧案上,青铜灯盏里才刚添满了油,灯芯也还够用。于是裴该先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麻绳来,大致在灯油中浸润一下,然后把两头各自捆在一卷竹简上,随即立起两卷竹简,放置在几案左右——麻绳绷直,大概有两尺来长。
最后他取过几片木牍和散简来,以及那些写满了字没用的纸张摆在案上,正好在两卷立简中间,并且小心地倾倒上去一半的灯油
裴该手执油灯,站起身来,推开屋门,高声呼唤道:裴仁,火来!他自己就堵在门口,只伸出手里的油灯去,相信无论谁也不可能越过他,瞧清楚已然相当昏暗的屋内情形——尤其是几案附近。不远处裴仁答应一声,过不多久,就从灶下取了一段仍在燃烧的木柴过来,用手笼着,点燃了裴该手中的油灯。
裴该转身进屋,反手阖上屋门。他房间里几乎堆满了各种竹简和木牍,只空了很小一块地方用以待客,以及晚间睡眠,平常也三令五申,若不得吩咐,谁都不准擅自入内——我正整理书籍呢,弄乱了算谁的啊?
当下他长长地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端着油灯,摆在几案正中,然后拔出头上的簪子,轻轻一挑灯芯,调整了一下灯焰的高度——距离绷紧的麻绳仅仅毫厘之隔,相信随便爆一个灯花就能够舔上。
一切安排妥当,裴该这才离开寝室,登上鞋,装模作样地说要出门去拜客,命裴熊牵马过来。裴熊准备鞍韂的时候,裴该再次打量这个小院——比在许昌的住处略小一些,原本的主人貌似也并非贵家,天色渐暗,景物模糊——心说若放在后世,这就是晚饭点儿啊,好在此世习惯一日二餐,否则在没有事先约定的前提下,这个时间去拜客未免有蹭饭的嫌疑
等他跨上马,步出院门的时候,就见外面整条街上都站满了蘷安留下来的卫兵。有名小将见到裴该,赶紧上前来行礼,请问道:裴先生哪里去?裴该随口应答:我恐蘷将军等有枉杀事,欲往相劝话音才落,就听院中响起老仆嘶哑的喊叫声:不好啦,起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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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宾听说裴该家中着火之后,便即匆匆前往探视——其实要搁往常他未必会亲自出马,除非有消息传来说裴该被烧了个半死但不久前裴该才刚救过自己的性命,那怎么能不赶紧过去打个招呼,慰问一下呢?
等他到地方的时候,大火已被扑灭,而且发现支雄先来了——支雄最近常被支屈六扯着,晚间一起去听裴该讲古,这几日支屈六不在,他正琢磨着我一个人是去还是不去呢?突然听说裴家失火,便即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张宾与支雄见礼,问他情况如何。支雄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既有迷惑,也有轻蔑,他说:我是不知,那些木头竹片,有什么好了。虽然裴先生常说,他讲的那些古事就都在竹木上记着,但我觉得口述言传难道还不够么?何必多此一举?
张宾一皱眉头:支将军这是何意啊?我问你失火和救火的情况怎样,你怎么跟我说起文章的作用来了?
支雄撇嘴道:我来时火便熄了,据说是裴先生出门前忘记灭却灯火,不知怎么的引燃了他屋中那些竹木——堆那么多竹木在房里,我早说过太不安全。好在门外守备的兵士不少,相助汲水,很快便扑灭了火头,但裴先生却
裴该那会儿才刚骑马出门,突然听人喊说失火了,回头一瞧,竟然惊得直接就从马背上倒跌下来。然后他也不整巾帻,也不掸衣裳,把脖子一梗,直接就蹿进门往火堆里冲,说是去救他那些典籍图书。幸好裴熊力气大,把他死死扯将出来,但脸上已然被熏黑了好几道,巾帻头发都差点儿被燎着。
等到火灭之后,裴该不顾烟尘积水,直接冲进火场,一摞摞地往外抱那些竹简木牍,抱出些完整的来就笑,抱出些残缺的来便哭,所有人都当他是发疯了。就连裴氏也不顾抛头露面,在侍女芸儿的搀扶下,到院中来探看裴该的情况,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姑侄二人竟然争吵了起来
支雄说我不耐烦听他们吵架,一见裴先生性命无忧,也就退出来啦。
张宾这才支楞起耳朵,果然听得院内有争吵之声。他迈步进门,就见裴该浑身污秽,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裴氏站在他对面,目光中满是怜惜之色。
一见张宾进来,裴氏便匆忙转过头去,侧着身子继续责骂裴该:真正痴儿,石公不过与汝一散职,虽当竭诚效忠,亦不值汝豁出性命去!图书典籍便再重要,难道比自家的性命还重要么?若汝有个三长两短,钜鹿一门便要绝后!我日间便曾反复告诫,要汝不可冒险,不可浪掷性命,竟然不听
就听裴该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姑母休再多言,都是侄儿的错若非我忘记熄灭灯火这与主公无关,与职司无关,是乃天赋我之使命也!日间便与那苟纯说:‘宁死于此,不忍见劫后余灰再罹兵燹!’岂料一语成谶,这余烬竟为我自身所毁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裴氏怒喝道:汝是堂堂男子,性命尚且无虞,何以做妇人女子状?!她侧着身,斜眼瞥着裴该,就见裴该抹抹眼睛,也还视一眼,目光中似乎隐含着鼓励之意
裴氏一咬牙关,突然间抡起右胳膊来,直接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搧到了裴该脸上——啪的一声,惊得才刚进来的张宾不禁小小一个哆嗦
——————————裴该日间悄悄递给裴氏的纸条上,总共五组十二个字,本是拆字谜,以打四个汉字。
这种拆字谜说破了一钱不值,但若没有一定的学问和巧思,饶你想破脑袋也未必能够摸得到谜底。就好比昔年曹操与杨修并马而过曹娥碑,见到碑后题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曹操问杨修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杨修点头。曹操说你先不要揭开谜底,容我再仔细想想,结果直到走出三十里地后,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黄绢为有色之丝,打一绝字;幼妇为少年女性,打一妙字;外孙为女儿之子,打一好字;齑臼为承受辛味,打一辤(辞)字。所以完整的谜底就是——绝妙好辞。
拆字出谜,本是世家子弟常玩的游戏,单家寒门藏书既少,就很难玩儿出什么花样来。而即便如绝妙好辞一般并不深奥的字谜,曹操都要苦思冥想三十里地,世间又有几个杨德祖啊?基本不必担心纸条落到旁人手上会被看破奥妙所在——军中除了裴该,哪有世家子?即便学问最高的张宾,也顶多有三成机会能够猜着谜底吧。
除非他是文字大天才,猜谜小能手
裴氏虽为女子,终究出身名门——那年月还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疯话——读的书既多,幼少时也曾与兄弟们相互较量过,因此略一凝神,便得其意——
第一个词是处子,那自然指女人而非妇人了;下面并列两个词,非今自然为古,鸟落是至字的字源;女字旁加古至二字,所得便是姑和姪(侄)了。
第二列第一个词是唇相济,刘歆《新议中说:交之于人也,犹唇齿之相济。很明显与唇相济的一定是牙齿了。第二个词是不相值,牙齿不相值,也就是说歪歪曲曲地对不上,乃是龃龉一词的本意,《说文中标注得非常清楚明白。
所以裴该那张纸条的谜底,就该是姑侄龃龉四个字——咱们两个必须起点儿矛盾冲突,我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可是该怎么起矛盾和冲突呢?裴该打算何时展开这个步骤呢?裴氏在灯火上烧掉纸条后,却百思而不得其解。
一直要到裴该的寝室着火,随即侄儿想要冲进火场去抢救那些典籍,状若疯癫,裴氏这才恍然大悟。她猛然想起了裴该在把那张纸条悄悄交给自己时候所说的话——姑母且宽恕侄儿这一遭,若有下次轻忽性命,再重重责罚不迟!
就是这个时候,文约要我责罚他,从而使姑侄间貌似产生了龃龉,做戏给外人看!
裴氏当即命裴熊按住裴该,不让他再去刚熄灭的火场里搜集图书残篇,随即指着侄儿的鼻子就开始骂。不过一开始裴氏的语气倒还比较温和,更多哀怜,而非恼怒——她终究不象裴该两世为人,见过的戏文多了去了,而这时代却连戏都还没有哪。但裴该一改以往恭顺的态度,竟然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停地回话,甚至还每每打断裴氏的话头,这话赶话的,裴氏的怒火也不禁被激了起来。
正好看到张宾进来,多了一名观众,裴该又投射过来鼓励的目光,于是裴氏长吸一口气,直接一巴掌就搧上去了
一掌过后,裴氏也为自己的举动而深感震恐,竟然一捂面孔,同样大哭起来,芸儿见状,赶紧搀扶着她返回房内。张宾这才方便过来探看裴该,就见裴文约毫无风仪地坐在地上,愣愣地出神,怀里还抱着一摞焦黑的竹简。
张宾皱着眉头劝慰他:裴郎何必如此令姑母所言是也,图书再重要,也不如性命重要啊。
裴该抬起头来望了张宾一眼,目光中隐含着深深的自责哀伤:张君,竟连张君也如此说我还以为,张君知我,更知这千古典籍圣人言教的重要。图书若毁,中国便亡,我又何聊存此世上!
张宾忙道:裴郎所言虽是正理,然图书需要性命去,需要性命去保护,若然性命不存,又何所谓圣贤,何所谓中国,何所谓图书?世有宾和裴郎,始存下这三车书来,若无裴郎,即无天火,恐怕也难以久存啊!此天意也,火既熄矣,裴郎乃可止哀,哭又有何益啊?
裴该恍惚地点点头:不错,此天意也,非我之罪就你丫王衍王赞会推卸责任啊,老子也会!——好在存留尚多
张宾说是嘛,好在救火及时,也多亏我让蘷安给你多留点儿兵下来——书烧失的应该不多吧?
裴该答道:救出十之七八尚有两三成他说到这里,猛然间跳将起来:我还有些记忆,速取纸笔来,待我尝试默写!
张宾好说歹劝,才终于让裴该离开泥地,先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找间屋子休息一下——院子不小,房客不多,烧失了一间东屋,可以暂时在西屋栖身。裴该一直讨要纸笔,张宾只得命人从自己家里搬运来笔墨等用具,以及好几摞牍版,裴该自称要通宵不睡,赶紧把自己还记得的篇章默写出来。
张宾建议他,是不是应该先去劝慰一下令姑母啊?她刚才光那么大火,竟然伸手打你,打完之后自己也心痛得哭了裴该却连声命人点起灯烛来,自己伏案磨墨,随口应道: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先不必理她。
张宾不好再劝,只得告辞出来。出得门时,忽见正有一匹马立在不远处的街上,马上骑士朝他远远地作了一个揖。张宾还礼问道:子远也是来探看裴郎的么?
那人正是程遐,当即笑笑:既知裴郎无恙,夜深矣,我便不进去啦。随即仰起头来望望天:今日何日,今夕何夕?城中竟然连起两场火呵呵呵呵~~
第五十章、人生之大快意事
裴家失火的时候,石勒和苟晞等人已然率军进入了己吾废城,搭建起营帐来。蒙城的快马传报也到了,石勒就让苟晞念给他听,内容不外乎天干物燥,堆积的柴草起火,已经扑灭,让石勒不必担心,云云。
但是最后还特意加上一句,说:苟将军及其党从数人,突出南门而去,不知何往?
石勒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苟晞,苟晞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此必舍弟出城弋猎也,彼深好此。想是明公与晞在时,不敢妄为,而今终于憋不住了吧。
石勒这才点点头,随即貌似并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亦久不射猎矣——待此间大事了却,要与道将共围一场。
然后两人,再包括一个事先抵达的孔苌,并头商量一下明天诱擒王弥的细节问题,便各自归帐安歇了。王赞一直坐立不安地等着苟晞回来,见了面就急着问:如何?蒙城来使如何说?
苟晞笑一笑:无事,正长不必担忧。他说那确实是徐光的笔迹,虽然见得不多,但我仍然认得出来。根据文书上内容来判断,对方只是自己设下圈套,想要让咱们往里踩,在没有真凭实据前,还不敢禀报石勒。如今苟纯既然已经顺利脱险,必在前路等待咱们——徐光,或者他背后还有张宾,仍然得不着证据,所以只能用偶然失火来搪塞罢了。
且待明日,彼等便悔之莫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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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前,王弥果然率军赶到,石勒带着苟晞王赞出南门相迎。他先介绍了苟晞,王弥定睛一瞧,果然好一条魁伟大汉,但不知道为什么,脸色蜡黄,神情萎靡——难道是病了不成吗?
苟将军如何这般模样?
苟晞假意咳嗽两声,低垂着头回复道:末将战伤未愈,容色有碍王公观瞻,恕罪。
王弥心道我就说嘛,传言苟晞是被亲信背反,绑着去见石勒的,但他那么大本事,纵横大河南北十多年,哪儿那么容易被逮着啊——若是在守城战中先受了伤,那就说得通啦。当即假惺惺劝慰苟晞几句,随即就跟着石勒他们进了城。
石勒在城中扎起一顶硕大的帐篷,对王弥说:己吾已废,衙署不全,别无大屋可衬王公身份,因此我便扎起这胡帐来,设宴款待王公——还请王公不要觉得寒酸啊。
王弥笑一笑:何言胡帐晋帐汉帐啊?我等本是戎马之辈,自当居帐。其实心里却在想:你瞧你挑这破地方赶紧的,好酒好菜端上来,咱们好谈正事儿。
帐篷也有帐篷的好处,那就是正好扎在街道中央,四面空旷,距离最近的房屋也还有六七步远呢,不怕有人跟外面埋伏。苟晞之兵和石勒之卒各在帐幕一侧端立,然后二人便即携手入帐,分宾主落座。
王弥从南门进来,所以帐篷坐北,门朝南开,进来后一瞧,远门一侧摆着面挺华丽的屏风,左右各设一案。右侧也就是东案为尊,石勒揖请王弥上座,王弥也不谦让,迈步过去,还没有坐下,先皱眉瞧那屏风——这屏风可不小啊,后面能藏不少人哪!
见他犹豫,石勒便笑着一指:此乃王公昔日在洛中所赠,为我心爱之物——尤其两面都有雕花,实在是美美
后面王赞接口道:美轮美奂。
石勒哈哈大笑:不错,就是这个词儿,还是正长学问深哪。
王弥笑道:我却喜欢背后的花色。石勒说这个容易,他也不叫旁人,就跟苟晞打个眼色,然后两人一起动手,把屏风翻了个面——石勒行有余力,苟晞却多少有些气喘吁吁了。
王弥这才呵呵一声,屈膝落座,石勒坐在他对面。他们二人的下首同样设了两张几案,留给主人家的陪客苟晞和王赞。王弥并没有带着什么有名将吏过来,只好把部下留在帐外,孤身一人入帐赴宴——不过他倒并不担心。
一则是确信石勒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我品位比你高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胆敢犯上?二则我甲在身刀在腰,难道还会怕石勒吗?那胡儿顶多也就马骑得比我好吧哦,套马的本事肯定也比我强,马贼么。王赞本是文士,我一个能揍他七个;苟晞虽亦武勇,你瞧他那脸色,说不定过几天就直接挂了,他能威胁得到我?
有仆佣献上酒食,并且从同一口陶罂中倾出热酒来,给在座四人满上漆杯。王弥先看石勒喝了,然后自己才喝,但觉此酒入口香醇绵软,不禁大为赞叹。
寒暄几句后,石勒略略使个眼色,苟晞就端着酒杯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几步趋近王弥,随即一躬腰:晞先为王公寿。王弥不疑有他,把腰一挺,就也端起了自己案上的酒杯。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原本苟晞颓唐的面容瞬间一肃,面上浮现出精悍之态狂喜之色来。王弥还没能反应过来,苟晞已然拋了酒杯,从腰间拔出长刀,唰的一声就顶住了他的哽嗓咽喉!
石勒等三人都没有着甲——苟晞王赞做中原士人打扮,石勒则是细麻短衣,光着脑袋——王弥因为才刚行军而至,所以并未脱卸铠甲,只是摘了兜鍪。王弥这身甲是带盆领的,所以也不怕别人拿刀砍他脖子,但咽喉部位终究还有一个小缺口,刀尖乃得逼近——他就觉得从喉结部位开始,一溜鸡皮疙瘩向整个上半身蔓延开来
王弥大吃一惊,脸色瞬间灰败,垂眼望着森然的刀锋,却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微侧过脸来瞥向石勒:石石公何以如此啊?
这时候苟晞已经一脚踢翻食案,绕到了王弥的身后,一只手揽着对方的膀子,另一只手略略一拧腕子,已将对方项下的扣子割开,然后刀刃顺势穿入盆领间,斜横在了脖子上。石勒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并且朝后面略退了两步,笑着说道:可也。道将可即绑了王弥,喝令其部速降。
苟晞双目中睛光大盛,狞笑着说:先不必绑,我即押此獠前往项关——石公不是允将王弥所部都交与我的么?
石勒假装惊讶地问道:我何时有过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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