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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江东这地方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纸坊遍地,纸张足够,光看王茂弘的书斋里,七成以上都是纸书。只可惜数量还是太少,估计总字数还没有裴该曾经搜集过的那四车简牍多不过质量较高,绝大多数都是经史,少涉杂学。

    正在翻书呢,王悦领一个小孩子进来了,毕恭毕敬朝他磕头,口称:裴王傅。裴该知道来者是谁——这是他特意让王悦给叫来的呀——赶紧双手搀扶起来,问他:卿便是王羲之么?

    一般孩子听了这话就该受宠若惊了——哪有称呼一个还没大人胸口高的小孩儿卿的道理啊,一般用汝也就可以了吧——但少年王羲之看上去却有些木讷,表情毫无波澜,只是双手递过一张纸来:大兄说,王傅欲考较小子的功课?

    裴该接过纸来,展开来一瞧,嗯,很好,你把我彻底给打败了纸上工工整整,写满了楷书字,是不是比王羲之成年乃至成名后的作品,比方说《兰亭序要强,裴该分辩不出来,但比自己现在的字,估计有如蛟龙之比毛虫,凤凰之比麻雀。

    卿受卫大家所教耶?

    王羲之老实回答说:幼承庭训,且得世将叔父(王廙)所教,自去岁始从卫师习菑阳成公(卫瓘)的笔体。

    裴该把纸递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卿天资聪慧,只须勤练不辍,假以时日,书法必能大成,且或可成圣也!

    或可成圣四个字一出口,王羲之才终于动容。不过旁边儿王悦听不下去了,忙道:羲之尚幼,心性不定,王傅切莫戏言。

    裴该笑笑:我非戏言。当世之才,我但目见,便能见其将来——卿不信么?这话他不敢跟王导等人说,但在个小孩子面前装装相,应该问题不大吧。

    王悦微微一皱眉头:请教,王傅看小子如何?

    裴该心说你啊,我前世还真对你没啥印象好象活的岁数不大?随口编造道:卿唯守成而已。

    ——————————

    正午时分,王导急匆匆返回府中,告诉裴该,说祖逖找到了——果不出文约所料,客居于东篱门外某农舍中。随即一摊手,说至于昨晚的盗贼,你说跟祖逖有关联,我还是不怎么相信啊。

    裴该笑着回应道:如此,不如我等前往相访?

    王导面上微露疑惑之色:文约与祖士稚甚稔熟否?你就那么想要见他吗?

    裴该随口编瞎话道:曾闻道期叔父(裴邵)云,当世豪杰,唯刘越石与祖士稚也,昔在司州时,闻鸡起舞,慷慨激昂——是故常欲一观其风范。祖逖曾经跟随司马越去讨伐过司马颖,后来司马越还想将其召入幕下,可惜因母丧而无法从行——不过也是因祸得福,否则说不定他也要死在苦县宁平城内了——所以估摸着裴邵就该跟祖逖认识,而且裴邵早就挂了,王导也没处查证裴该之言去。

    王导点头说好吧,那咱们这就一起去拜访祖逖。

    一同启程的,还有王导的忘年交琅琊王府西曹掾庾亮庾元规。这也是东晋初年的一号人物,后来煊赫更在王导之上,所以裴该特意仔细观察了一番。就见这位庾掾貌似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一张脸生得非常方正,肌肤雪白,五官俊秀,只可惜表情有些过于严峻了,不苟言笑,瞧上去不那么容易亲近。

    三人各乘牛车,先北上骠骑航,过了秦淮河,然后又从青溪中桥东渡青溪。这儿就距离裴该的府邸比较近啦,他让裴仁先回去,关照说主人归来了,今晚还要设宴——待归来时,好款待茂弘和元规。王导笑着点点头,答应了;庾亮却面无表情地说道:王府中尚有公事未毕,恐难就命。王导劝了好几句,说文约请客,机会难得——裴该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太多次跑你府上去打秋风了么——庾亮这才勉强应允。

    随即出了东篱门,约摸两里多地外,抵达了一处小小的农庄。

    象王导这种贵人出行,当然不会自己撞上门去,而早就遣从者先行通报啦,因此主人家也便带着人出庄迎候。牛车行至人群面前约二十步外停下,王导裴该庾亮三人下得车来,整顿衣冠,然后才缓缓迈步,向前走去。裴该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远远一望,这站在最前面的应该就是祖逖祖士稚了吧?唉,真有点儿闻名不如见面啊

    在他的想象中,祖逖应该是一条魁梧大汉,高身量黑脸膛,就算不跟猛张飞似的满腮虬髯,那也得有一部威风凜凜的黑胡须才对。可是眼前这个祖逖,不过中等身量,看上去未见得有多魁伟,而且满面风霜之色,鬓角星星点点,花白的胡须疏疏落落——分明是一位老人家嘛。

    这是因为在裴该的印象里,还是那个天不亮听到鸡叫就起身舞剑的青年俊才,却不想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实祖逖比王导还大十岁呢,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在这个时代,就算是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去了,加之多年来颠沛流离,还怎么可能维持壮年人的相貌和精神?

    王导是见过祖逖的,来到面前后率先行礼:士稚别来无恙啊?

    祖逖皮笑肉不笑地还礼,然后略退一步,伸手指指侧面一条汉子:此舍弟士少也。那汉子面对王导,腰躬得相当之低,自我介绍说:成皋令祖约。因为名位太低,所以不敢跟哥哥似的,与王导平礼相见。

    等祖约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王导身旁的裴该相接触,不禁微微一愕。裴该朝他笑笑,心说你要不发怔,估计我还瞧不出来——这双大眼睛,不正是昨晚那名领头的,还跟我搭过话的强盗所有么?

    王导随即给介绍裴该:此裴文约也。裴该朝祖氏兄弟作揖,口称:见过祖徐州祖令。这是因为祖逖在去年曾被司马睿任命为徐州刺史。

    祖逖上下打量裴该几眼,微微而笑:得非‘典牧’君乎?裴该点头:不想祖徐州也听闻过区区的浑名。北客南来,南人往往为制雅号,阁下若入建邺,自然也会得着此等浑名的。

    祖逖哦了一声,随口问道:不知彼等会唤我为何?裴该一挑眉毛,笑得很灿烂:或为——‘南塘盗’?

    文约休得妄言!王导赶紧呵斥裴该,然后向祖逖介绍庾亮。等庾亮也跟祖氏兄弟见过了礼,祖逖就一摆手,将众人引入庄中。

    这庄子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而已,祖氏寄居在最大一所宅院当中,土墙不圬,木栋不漆,顶盖茅草,院子里还有老母鸡领着一溜小鸡崽儿在散步王导见了直皱眉头,就问:士稚故俭薄,亦不当居于这般所在,何不进城,导当扫榻相迎。

    可是等进了大堂,王庾二人却全都惊了,只见简陋昏暗的堂上竟然摆着好几堆裘皮服装丝绸被面,几案上则散摞着不少的珍珠翡翠,金银首饰王导斜眼一瞥裴该,那意思:竟然被你给猜中了!

    随即就指着那些东西,板起脸来问祖逖:士稚,此物从何而来?

    祖逖丝毫也没有不好意思,随便一摆手,请来客坐下,然后回答道:昨夜舍弟自南塘取来——茂弘何必明知故问?

    王导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祖约,沉声道:令弟也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岂可为此盗贼之行?祖逖严肃地点一点头:正是,卿等来时,我正在训斥舍弟

    没等王导反应过来,祖逖就又转向祖约:如何,王茂弘亦责备汝,难道我说错了么?那些衣衫还则罢了,可以御寒,至于珍珠翡翠,饥不能食,抢来何用?汝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怎么眼界如此之浅,见些妇人头面便起贪心么?我等初来江东,即欲变卖,亦不知哪里去找门路啊!

    祖约躬身致歉:是弟之过也,兄长且息愠怒——今夜再往南塘一行,绝不取那些无用之物了

    王导和庾亮听这哥儿俩一唱一和,都惊得目瞪口呆。庾亮先反应过来,眉毛一竖,就要拍案而起,王导跟他是布衣之交,非常稔熟,及时一伸胳膊,攥住了庾亮的手腕,随即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毋躁。

    就见祖逖突然间转过头来,面向裴该,口称:‘典牧’君。裴该一拱手:不敢称君,未知徐州有何见教?

    卿昨夜与舍弟言,能叫开南篱门,欲引舍弟往乌衣巷去抢掠,此言可真么?

    王导庾亮各自皱眉,望向裴该。裴该面不改色地否认道:哪有此事?

    祖逖把身体朝前方略略一倾,双目如电,凝视着裴该:难道是舍弟欺我?

    裴该毫无畏惧地与之对视——面对张宾那双刀子眼我都不怕,何况是你?你若生得再威风一些,或者年轻个二十岁,还则罢了,就如今这副老农相,再怎么瞪眼也不可怕啊——缓缓地回答道:想是令弟听岔了,我未言引彼等劫掠乌衣巷随即斜眼一瞟庾亮:如庾元规家住何处,便不晓得。我所识者,唯王茂弘府上耳,故云要引彼等去掠茂弘。不等王导也朝他瞪眼,裴该先狠狠地摇头,又长长地叹息:惜哉,令弟胆怯,只敢劫掠布衣之家,而不敢冒犯王侯之宅。盗而有道,可纵横天下;贼而无胆,便无足取了。

    祖逖仰起脑袋来,哈哈大笑——这模样倒似乎有些英风豪气了——随即一低头,继续注目裴该:未知卿府上何处?

    裴该双手一摊:我裸身而来,未如卿家还有兄弟,虽蒙赐田地,尚未收成,去我家中,能抢得些什么啊?

    逖虽初至,亦听闻‘典牧’之号,乃因府上有一匹良马。

    裴该笑着摇头:北地驾车之马,在南人眼中,或许神骏,徐州是上过战阵的,何得称良?若需要时,我便将此马售与阁下好了。

    祖逖偏头朝旁边堆满了珠宝的几案一努嘴:这些头面首饰,可以为值么?

    裴该不屑地一撇嘴:饥不能食之物,徐州不要,我换来又有何用?若真肯交易,请与徐州换一个人。

    何人?

    想徐州麾下,必有能挽强弓的壮士,该近日欲学射术,乃请一人,为该之师。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其他几个人全都撂在一边儿,竟然插不上话。庾亮望向王导,王导却瞧着祖约,祖约只是摇头苦笑。庾亮见王导不理自己,一用力,就把攥着的腕子抽出来了,随即指着那具几案喝道:这些物事,理当归还

    话被祖逖给打断了,不过祖士稚交谈的目标仍然还是裴该:马是畜牲,岂能用来易人?

    若不肯易,那我便将马赠与徐州,请徐州也赠我一人好啦。

    虽为部曲,却非仆佣,情若兄弟,岂可赠人?

    既是兄弟,兄有命,弟安敢不遵?权当借予该数月可也。

    卿从前可习练过射术么?

    裴该摇头:徐州此言,如问一婴儿可曾识得文章。

    既是从未学习过,以阁下的年纪,恐怕半年也难以入门啊。

    那便商借一年好了。

    王导实在憋不住了,提高声音:士稚!文约!

    祖逖和裴该对谈得是言笑晏晏,可是听到王导高声呼唤他的名字,突然间却把脸一板,扭过头来:茂弘,我来问卿。此前我携族人避乱泗口,琅琊王拜我为徐州刺史,可是茂弘所荐?

    王导说没错,是我向大王进言的。

    我所见者,唯一牍版,而无颗粒之粮尺寸之兵,徐方广袤,群贼环伺,难道是靠着三寸之舌一尺白板便可以治理的么?!




第九章、八裴方八王
    祖逖这次南渡,其实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呢,所以一定程度上才会靠抢劫来发泄。

    他祖籍是在幽州的范阳,后来跟着长兄祖该,举族搬迁到了司州的阳平,也就是邺城以东,河北地方。当日因为母丧还家守孝,东海王司马越召祖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守,他未能从命,事后非常懊悔

    谁能想到司马越莫名其妙就死了呢?谁能想到十万大军落到王衍手里,竟然瞬间就崩溃了呢?谁能想到这次失败,直接导致了洛阳空虚,竟被胡汉军围攻而下,连皇帝都让人掳走了呢?祖逖总难免幻想着,倘若自己当日应征出山,手底下有这么几千上万的兵马,或许就能够挽大厦于将倾吧!

    可是后悔药没处吃去,而且先得保住自家性命,才能寄望于将来。于是在听闻洛阳被围,旦夕将破的消息后,祖士稚便率领亲族百余家离开阳平,跑到徐州去避难——那地方是东海国琅琊国所在,是司马越司马睿集团的老家,或许还比较安全些吧。

    才到泗口,就接到了司马睿的任命,署他为徐州刺史。祖逖大喜,挽起袖子来就想大干一场,可是却赫然发现,敢情司马睿南镇建邺,把徐州完全就给放空了,彻底处于无政府状态。他手底下只有数十名部曲,以及百来户亲党,大多数人还饿着肚子呢,拿什么来稳定局势,守牧徐州啊?

    连番写信,请求建邺的接济,可是没能等着一粒粮食,反而等到了司马睿召他做镇东大将军府军咨祭酒,命其南下的新旨令。祖逖这个气啊,你若是明知道无力增援我,只得暂时放弃徐州,又干嘛一度要任命我为徐州刺史?耍我哪?

    可是没法可想,他既然已经到了徐州,那么可依靠的便只有司马睿,想去晋阳投老朋友刘琨,或者去关中靠贾疋,去幽州找王浚,那都千里迢迢,极不现实——再说他向来也瞧不大起王浚。所以只得渡江而南,暂驻京口。

    再次伸手要钱要粮,地方官互相推诿,连一个子儿都不肯给他,全靠着有些熟人或者同乡接济,堂堂祖士稚家里才没有饿死人他只好带着数十名部曲到建邺来应召,走在路上是越想越窝火,正好听说建邺南篱门外的南塘住着不少有钱的侨客,那好,士少你去搞点儿衣服粮食回来,咱们吃饱了,穿暖了,才好去见那些贵人!

    因此王导等人到来,祖逖虽然出于礼仪接待了,但却很不想给他们好脸色瞧。正好昨晚其弟祖约回来,禀报说撞见了典牧,如此这般的交谈,他觉得裴该这人挺有意思,就主动跟裴该搭话,而刻意冷落王导和庾亮。等王茂弘再也憋不住了,开口问起,祖逖才气往上撞,一股脑地把心中烦闷恚恨是倾吐而出啊。

    王导也知道对不大起祖逖,急忙避席,稽首谢罪,同时说:我又岂有戏耍士稚之意啊?我当初向琅琊王进言,任命你做徐州刺史,是真心希望你能够把被迫放空的徐方重新掌握起来的,你所需要的粮草器械,我也都在筹划当中,然而——

    石勒驻军于葛陂,欲沿江淮而上,袭我建邺,不得已,乃命纪思远(纪瞻)率军抵御,粮秣物资,亦不得不先供应寿春。我等过江,时日尚浅,南人多不肯奉命,租税所得有限,加之去岁多处歉收,无力再资供士稚,这才只得召卿到建邺来

    祖逖冷笑道:若石勒为国家大敌,威胁江东,卿等如此做,斯为正论,我绝无怨言。然而石勒前此谋据襄汉,便已铩羽,今新并苟晞王弥,军心未稳,欲图千里外之江东,何其难也?不过虚计耳!且若彼真有东犯之意,何不使令兄王平子(王澄)或王处仲(王敦)率师抵御,而命纪思远?彼书生耳,岂能破敌?不过欲以此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罢了!

    裴该在旁边儿听了,不禁微微点头,心说祖逖果然不愧为祖逖,虽然隔着老远,而且以这年月的信息传布质量而言,他也不可能得着什么很详细的内幕消息,却能够分析局势,头头是道,有若目见。要说王澄还则罢了,有杜弢胡亢威胁其侧后方,他就不可能跑去抵御石勒;但王敦应该去啊,上次打跑石勒不就是他的功劳吗?关键是建邺政权既要搞南北平衡,想让身为南人的纪瞻也立一功,又并没有彻底击败石勒的决心,只想靠着固守堵截来使敌自退而已。说白了,纯粹消极应对,根本就不需要调动那么多粮秣物资,挤一点儿出来接济祖逖,那完全不为难嘛。

    他斜眼一瞥王导,且看这位江左管平仲将会如何应答了。

    然而料想不到的是,老谋深算的王导竟然一脚把皮球给踢到了裴该的脚下。关于为什么不派王敦而派不怎么顶用的纪瞻去守寿春,王导确实无话可说,但对于石勒是不是真想袭击建邺,那就大可以白扯白扯啦——士稚误矣。石勒并非虚计,实欲掩袭建邺——裴文约才自石勒军中逃回,自知端底。随即朝裴该一使眼色,那意思,你给祖逖好好解释一下呗。

    裴该当然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眼瞧着祖逖的目光也朝着自己又转将回来,便即微微一笑,说了两句莫测高深的片儿汤话:计若不能成,即实亦虚;计若得售,即虚亦实。先定下模棱两可的基调,然后才详细跟祖逖解释,说当初石勒是听信了他的右长史刁膺之言,确实想要攻打建邺来着,不过你的想法没错,这种千里大进军,实属悬危,就算他顺利击破了寿春的纪瞻,也根本到不了建邺——其左长史张宾即以为,江淮间难以仓促定,不如转道而归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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