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不多时即至新亭,仆佣早就铺好了席子,摆好食案,各类菜蔬瓜果,陈列其上。几个人谈谈笑笑,终于把话题从公事转移到了美景上,就理论上而言,裴该也能够插得上几句嘴了,但总有一丝诸卿皆清,唯我独浊的自卑感——那几位出口成章啊,描景抒情,文采斐然,他裴文约就多少差了一筹
所以只好垂首敛容,跟旁边倾听,没事儿就不插嘴——好在除了庾亮外,其他三人都比他年岁大好多,那就纯当陪长辈出来玩了吧。
王导等人的谈兴倒确实很浓,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个不听。可是说着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周顗突然间神色一变,放下酒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王导就问了:伯仁因何而叹?心中有何块垒,可说出来,我等试为开解。裴该心说对啊,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说说吧,让大家伙儿也高兴高兴。
周顗叹道:家父(周浚)曾为安东将军,即驻秣陵,我少年时也曾登此岗入此亭,瞻望江水滔滔,有如天河,围此东南半壁。忽忽已三十年矣,重又来此,看风景无异,但想江北山河,却已与往昔大为不同了。故此感念,不禁喟叹出声
谁都没想到,原本开开心心的,周顗突然间说起时局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出来才好呢?总不好哈哈一笑,开解他说别想太多啦,咱们今天是来玩儿的,国家丧乱什么的都先扔脑后去——只得各做悲戚之色。
刁协说是啊——我只差伯仁两岁,也见惯了往昔太平光景。想少年时,武皇帝挥师入吴,虽未亲见,但想那舳舻兼天旌帜映日之态,何其雄壮,自古兵事之盛,无过于此!然而二三十年间,诸王内纷,兵燹炽燃,天地变色,社稷凌替——我等此际尚能观览盛景,不知陛下在平阳,正受胡虏何等的羞辱
说着说着,他竟然眼圈一红,滴下泪来。周顗和庾亮闻言也尽节抬起袖子来擦眼睛——而至于有没有眼泪的,那旁人就瞧不清啦。
裴该却转过头去,观察王导的表现。果然王茂弘并没红眼圈,也没有落泪,却猛的双眉一立,两眼一瞪,全不复平日谦谦君子之相,竟然疾言厉色的呵斥道:诸君可矣!我等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又何必在此效那楚囚对泣之举?于国事何益?!
三人全都抬起头来望向王导,正待有所表态,裴该突然间拍手大笑起来:王君所言是也!随即朝向庾亮:卿等便夜明哭到夜,夜哭到明,还能哭死刘聪,哭尽胡虏,使天子自归洛阳否?!这当然是学《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但是态度未免太过嚣张了一点儿,故此他不便瞧着周顗刁协说,只好瞧瞧跟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庾亮。
他心里说,想不到这趟来新亭倒有收获,竟然能够欣赏到这种著名的历史场景——这一场景记载在《世说新语中,并且被后人浓缩成一个成语,叫新亭对泣,他前世那也是耳熟能详的。
众人见了裴该这般举动,尽皆愕然。裴该既然装了一回狂,也不再往回找补,干脆继续狂下去。只见他站起身来,几步来到亭边,手指着脚下的长江,大声说道:我有一诗,敬赠诸君——山外青山楼外楼,秦淮歌舞几时休,乃以江水为河水,还把扬州作司州。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说想不到啊,这小年轻还能出口成诗呢。
七言诗在魏晋之际已经逐渐开始流行,不过文人作品不多——第一首就是曹丕的《燕歌行——多为民间歌谣,因此裴该这几句虽然略显村俗,倒也可以理解。按照当时的看法,这叫风体,也就是模仿《诗经中的国风——国风本来就都是些民间小曲嘛,怎可能不俗?
王导不禁抚掌道:文约好诗也。看起来,文约是心心念念,以恢复故都为志了。
裴该眼皮略略一跳,注目王导:难道君等不是?
庾亮赶紧拍大腿:自然是,我等皆欲有朝一日,亲率貔貅北上,恢复故都,奉迎天子!
裴该嘴角微微一抽:若待君等有朝一日,尚不知天子何在要是我记得没错,顶多两年,晋怀帝就要被刘聪给弄死了吧?
王导叹了口气:奈何兵微力寡,此刻尚不能北伐。
不知现今有多少兵?
王导闻言愣了一下,想一想,决定还是跟这小年轻说道说道吧:荆扬湘江等州官军,总数不过六七万,尚须分戍;即便加上各家部曲,亦未必能有十万。而如卿所言,止石勒便有十万胜兵,似此何可孟浪行事?
裴该一摊手:今古之事,做来虽难,倘若不做,则永无成功之日矣。
王导注目裴该,良久才笑一笑:好,今夜当与文约抵足而眠,商议这事么究竟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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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借着新亭对泣,本来是想把话题转移到北伐上去的,可是说不三句,就被王导给按住了,说今晚你住我那儿,咱们再慢慢谈吧。
于是等到从新亭回来,周顗等人各回各家,只有裴该跟着王导来到了乌衣巷的王府。
晚饭是在郊外吃的,等回府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很黑了。王导把裴该领进自己的书房,吩咐仆佣煎点儿茶来,同时问道:南人好茶,昔吴主孙皓即以茶赐韦曜,为曜不能饮,每逢宴会则秘以茶代之——未知文约是否习惯?
裴该不禁两眼放光,连说好啊好啊——他心道我自来此世,就从没有见过茶,还以为没发明呢原来这风俗是先从南方开始流行起来的呀终于有茶喝了!将来我北渡之前,先得搜集个几十斤带着。
只可惜,估计这一辈子,我都再也别想喝到咖啡啦
可是谁想到端上来的不是绿茶,也不是红茶,甚至不是英式加奶的下午茶,而是一团黏稠的灰白的,就仿佛老北京茶汤一般的糊状物。入口滋味稍有茶香茶涩,更多的则是油腻和咸辛?这特么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问过王导,这才知道,敢情这年月的茶是先要碾碎了,再合以脂膏做成茶饼,跟后世的团茶有点儿类似。但要命的是,喝的时候不仅仅把茶饼碾碎了冲水,还需要和入葱姜和盐,然后用开水煎成糊状这跟河南胡辣汤有啥区别?
所以裴该才喝了两口,就把碗放下了,然后注目王导——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品茶的吧,有话你就直说吧。
王导倒是挺沉得住气,一直到把整碗茶都喝干净了,这才望向裴该:文约如何不饮尽?
裴该苦笑道:久闻其名,还以为是好物王导笑笑,把裴该面前的碗端起来:当珍惜物力,不可浪费。说着话把对方的残茶也给喝了。
王君唤该来,应有所问?我才不跟你这儿白耗时间呢,赶紧进正题吧老兄!
第十七章、葛陂定策
王导请裴该饮茶,貌似挺悠然自得,半天都不入正题。裴该急了,催促一句,王导放下碗来,仍然保持着和蔼的笑容,缓缓反问道:非我有所问,乃文约实有所欲吧?
裴该叹了一口气:我有何欲?不过想要重振裴氏的家业而已。家兄生死不明,南渡者唯我一人,姑母亦常与该言,那这副重担,也只有我勉力挑起来了。
王导暗中观察着裴该的表情,缓缓问道:文约之意,可是怪我不荐卿入镇东大将军幕府么?
裴该咧嘴一笑:我近日借粮募兵,王君必有所疑。或以为我欲以此二千弱卒,谋与王氏相拮抗?便二千兵不足数,见我似有此意,南貉辈必肯资助钱粮,想为建邺换个主人?该便有此心,又安有此能?未必思虑过多
王导轻轻摇头:文约人中龙凤,不必太谦。
我算什么人中龙凤?裴该貌似自失地一笑,且这江东自有蛟龙蟠卧。
卿所指的是
裴该摇摇头,伸手一指王导:王君是龙头,在建邺;令兄处仲是龙身,卧在江州;王平子是龙尾,探至荆州。江东池小,有此一龙蜿蜒,哪里还容得下其它?
王导轻轻摩挲着茶碗边沿,故意低下头去,不看裴该,嘴里说:文约此言,大是不该。江东只有一龙,即琅琊王也,我王氏不过攀附的鱼虾而已,岂敢称龙?文约若也想攀附龙身,正不必自筹钱兵,由我向大王进一言可也。
裴该表情恬然,不起波澜,其中心中早就把王茂弘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个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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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南渡侨族,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恢复之志,只知道窝里斗,保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甚至仅仅只为保全自己家族的安康,对于这点,祖逖或许还抱着三分幻想,熟知历史进程的裴该可没有那么天真。若说如今能够洞彻王导,尤其是王敦心思的,除他们自己外,普天下也就只有裴该一人而已了。
但他原本还想着,这票混蛋于南渡之初,可能还并没有那么颓唐,或许真是力不能侔,只希望能够先巩固自家的权力,稳定了江东,统一了政令,才能继续向北方发展——不心心念念收复祖宗坟墓,那还能算是人吗?所以此番南渡,裴该是希望能够劝说王导他们,从指缝里儿钱粮和权力出来,让我先帮你们去打前站——当然啦,若真能够打下河南,我才不会允许你们随便插手呢,就好比原本历史上,彼等欲以纪瞻去替换祖逖。
想摘我的果子,门儿也没有!
不过来了以后才发现,琅琊王氏真是权迷了心窍,竟然连点儿渣子都不肯洒给自己。
以他河东裴氏的出身,王导等人自然不好直接打压——否则侨客之心就伤透了,而南貉只会跟旁边儿看笑话;王氏再怎么一手遮天,若是其他卫周刁庾等姓联起手来,照样能把他们给打趴下——再加上想要利用裴该身后裴妃的影响力,那就只能先把他给供起来。王导不顾辈分之差年龄之差,一直对裴该表现得很热情,但在那张温和诚挚的面孔背后,其实是颗冷冰冰的猜忌之心!
裴该曾在司马越幕府任职——虽然空有其名,没起过什么作用——照道理来说,既得渡江,又立下了保护东海王妃的大功,完全有挤进百六掾(俗称司马睿幕府中的北人群僚)里去的资格,而且从他初到那天参乘时候的观察来看,司马睿也是有这个意愿的。可是生被王氏给拦住了,把他一晾好多天,无职无司,等若白衣。后来还是裴妃提出来,王氏才顺杆爬,让裴该做了有名无实的东海王傅。
至于裴该目前这些产业,原本也只是王氏拿出来笼络东海王妃的手段而已,若非作为过继司马裒的代价,裴该连最初那三百亩田都捏不到自己手里!而且卫氏原本通过卫夫人走王氏的门路,已经很有机会入幕了,就因为跟裴氏走得近了一些,上过几趟门来攀亲,最终卫展李矩就都被毫无理由地刷了下去——裴该只好把李矩召到东海王府来,因为那家伙做汝阴太守的时候还领过几天兵,比卫展有用。
而且据裴氏说,她曾经试探着想要为裴该聘王氏女,王导却以家族中没有年岁合适的闺中女性而婉拒了——你特么连把我拉上自己的船都不肯,何由如此猜忌?!由我向大王进一言可也,说得多好听啊,真想做你就不会等到今天我开口。
所以他才对王导之流彻底失望了,只好自己卷起袖子来单干。当然啦,想在王导眼皮底下单干是很难的,能否再脱此樊笼,重归大海,就得看今晚自己这张嘴,是不是真能够嘘枯吹生——
我欲重振家业家声,须有可驰骋处,然江东琅琊王氏在,池小难容,难道我等北人内斗,却使南貉渔翁得利吗?裴该知道王导从来不用南貉这个词,但他未必不乐意听到——该虽不慧,亦不为此亲痛仇快之事。而欲附骥尾,却身单力孤,于王君亦无所用
王导想要插嘴,却被裴该一摆手拦住了:胸中块垒,不吐不快,王君且听我言。裴竟日筹思,乃知自身立足之地,实不在江东,而在江北
王导闻言,不禁一皱眉头,还是忍不住插嘴:得无受祖士稚所惑乎?
裴该摇摇头,又再长长叹息了一声,然后突然问道:前数日,士稚与我言道,江北有消息传来,石勒兵向青州,与曹嶷相争,未知果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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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裴该设谋落跑,还巴着船舷向裴熊大叫,说我是奉命出使江南,船上水手当场就信了——即便不信,又能如何?你还敢冒犯从葛陂过来,手执令符调船的贵人么?就不怕下场是并不仅仅自己掉脑袋,而要举族并诛?彼等的家乡可全在胡营势力辐射下哪!
但等他们把裴该裴氏等在南岸放下,然后启程回航,又在水寨歇了两日后,待到石虎回来,却仍然难逃被杀的命运。要知道石虎那厮一怒之下,唯一懂得的调节心理波动,缓解精神压力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
石虎此番率军杀往巨灵口,确实损兵折将,但也确实连破七垒,比起原本历史上初战那场大败来,其实还要略微好看一些——终究带的兵还不足千,即便全军覆没也比史书上记载的要死人少。而在寿春方面,对于是该夸大敌情,还是该讳言损失,两种方法以何者为佳,纪瞻也召集幕宾深入研讨过,结论是夸大敌情——倘若讳言损失,让后方以为敌无足虑,到时候瞎指挥,命我等放弃防守,主动进攻,那可如何是好?!
再说石虎回到淮滨后,会合了裴仁——裴仁才没胆单独回去禀报石勒呢——两下一交换情报,这才终于把裴该的谋划大致给梳理清楚了。石虎暴怒之下,举起刀来就把裴仁也直接一砍两断,然后仍按原计划放火烧了船场水寨,把本地出身的水手和护兵尽数杀死,拋尸水中,以略消心头之恨,这才返回葛陂,来见石勒。
石勒闻报自然怒不可遏,一脚就把几案给踹翻了,他能想起来泄愤的方法,则是抽刀要砍石虎。张宾赶紧跪下为石虎求情:此皆宾之过也,石虎尚且年幼,遂为裴郎玩弄,本智不能侔,又何罪之有?明公若欲消心头之恨,不如取了宾的项上首级去。
堂堂张孟孙,自投石勒以来,就从没有这么窘迫过,姿态也从没有摆得这么低过。因为裴该你跑就跑了吧,跑前能够按照咱们原本商定的,把淮滨的船只一扫而空,我也感你的人情,但你干嘛要拿我当棋子啊?!这数日间,我几乎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人生挫败如此,也真没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了罢了,罢了,石将军你赶紧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尤其当张宾见着旁边儿刁膺徐光程遐等人幸灾乐祸的眼神,那就更加的羞不可抑,死志也更为坚定。
不过也正是因为张宾露出了死志,石勒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压下心中恼恨,他把手中刀朝地上一抛,双手扶起张宾,然后突然间竟大笑起来。众人尽皆愕然,石勒解释道:裴郎果烈士也,也果然是可与张先生相拮抗的智谋之士,我所见不差。怎样,老子的眼光还是挺不错的吧,其实我对他一直就存着疑呢。
随即安慰张宾,说张先生您日常事务冗繁,又专注于军国大事,遂为裴该戏弄,这很正常啊,谁还能不犯点儿错呢?我不怪罪先生,也不杀石虎了,请你千万不要舍我而去。
表面上装成肚量宽宏,气怒已消,当然实际上心里仍然憋着火呢,于是下令,去,把裴该留下那些书全都给我当劈柴烧了。
徐光赶紧站出来阻止,说:且慢。裴郎深得明公信重,虽执意逃去,得无片言只语以赠明公耶?或许便隐藏在他那些书籍当中,请交付于光,容我仔细搜检。石勒一皱眉头,想了一想:如此,便劳烦季武了。
当然啦,事实上裴该一个字儿都没有留下,徐光翻检了好些天,一无所获,也不敢向石勒回禀。好在因为时局的变化,石勒很快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也没再去问过他。
淮滨的船只既然已被烧光,东征自成泡影,本来石勒就有退兵之意了,于是正式召集诸将商议——若是咱们退兵,而晋军趁机从后追杀,那可如何是好啊?
这在原本历史上,可以算是石勒军事生涯中的一大转折点。当时刁膺建议,不如先向晋人诈降,说打算掉头去收复河洛,作为晋见之礼,然后等跑远了咱们再翻脸。石勒愀然长啸,很明显对这一计策很不满意。蘷安建议说,应该先找处高阜,避开因为淫雨造成的水患,再做区处,石勒仍然不爽,说:将军何其怯乎?
孔苌支雄等三十多名武将的意见,是说趁着晋军尚未集结完毕,我等先乘船去袭其壁垒,夺其粮草,然后继续进攻,绝不言退。石勒笑道:是勇将之计也。各赏赐给他们披甲骏马一匹。然后他转过头来问张宾,张宾就说了:
明公您曾经攻陷帝都,俘虏天子,杀害王侯,掠其妻女——虽然都是刘曜干的,但你起码是个帮凶——对于晋人来说,即便拔光你的头发,也难数明公之罪,还怎么可能向他们假意称臣呢?没人会信的啦。去年咱们杀掉王弥以后,其实就不应该在这里扎营,数百里内天降霖雨不息,这正是上天的警告,提醒您不应该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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