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辛夷不由踮了踮脚尖,向后面看去,却是吓了一跳。这哪里是回京车驾,简直就是进京的军队。
兵将十队十列,骑兵步兵弓箭手一应俱全,雄姿勃发,杀气凛冽。还有随从小厮丫鬟两对两列,估摸瞧着有数百名。至于手执孔雀扇曲柄灯拂尘香炉的仪仗,更是浩浩荡荡几里,一眼望不到头。以至于春风堂离官道半里,也挡了这般庞大车架的路。
而正主儿卢寰,辛夷根本就瞧不清。只见得重重簇拥中,有鎏金蛟龙腾云朱锦帐子的步辇顶,估计卢寰便是坐在其中。
辛夷暗暗咂舌。这架势,虽是臣,却位极人臣,虽姓卢,却比皇室李家都不遑多让。看来“五姓七望如果一定要排个高下,卢家一定是排第一的”的传言十二分不假。
辛夷更暗中觉得,卢家势盛,已经到了一个了临界点。一个会引动诸方变故的导火线。
“区区贱民,也敢窥看大将军的车驾,找死!”腆肚男子眉目扭曲,恶狠狠的一脚向辛夷踹来。
猝不及防下,辛夷一个猛子往地上载去。怀中血珊瑚的解药窸窸窣窣洒了满地。
顾不得皮肉之痛,也管不得罗裙是不是弄脏,辛夷连忙跪在地上,一捧一捧的去拾解药。身后传来卢家诸人嘲讽的大笑,听得她格外刺耳。
辛夷的指尖蓦地刺进了掌心。
重来一世后,她还从来没被谁这么明目张胆的对待过,还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奴才。
她本来只打算劝几句就走。毕竟柳禛说春风堂如何,肯定也有后台避祸。并且,她辛夷也不是一腔热血冲青天的人,有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这已经死了心的人,不是坏人,也绝不是善人。
然而卢家小厮待她若此,那她就铁了心要闹到底了。反正她和卢家的怨,也不差多一个。
四下卢家诸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兀的发现,那栽到地上的女子缓缓起身,拂去衣上尘土,再次看向他们时,她浑身的气势都变了。
那是种绝对的冷漠。仿佛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她眼眸散出来,化为一种骇人的平静笼罩了场中每个人。
腆肚男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可他瞬息意识到自己的怯态,顿时像受了侮辱般,整个脸皮都如公鸡般涨红了。
“贱人!谁给你胆子这么瞧你卢爷爷的!来人!继续给我砸了破医馆!然后把这贱民打死,扔到野外去喂狼!”
腆肚男子气急败坏的叫着,四下随从兵将不敢怠慢,立马将辛夷围了水泄不通。各个手执刀剑,眼冒凶光,将纤弱伶仃的辛夷看成了砧上待宰的鱼。
辛夷瞥了眼春风堂,堂内毫无动静。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极目远眺卢寰步辇,高声道:“辛岐之女辛夷,请卢寰大将军一见!”
这话说得从容,却让诸卢家人大惊失色。腆肚男子更是白了脸色,声音都变了:“给我捂上她的嘴!大胆贱民,竟敢惊动大将军!赶快打死她!”
随从兵将不敢有误,刀剑拳脚如雨落下,辛夷眉心一蹙,连忙躲避。忽地一只手
第四十三章 戎马
直到辛夷行礼的屈膝都发抖了,卢寰才悠悠道:“辛姑娘,你必是恨透了卢家罢。别以为老夫驻守陇西,就不知长安事。卢家的影卫可是天天奉命禀报。你和阿钊的结,你和阿锦的怨,老夫一清二楚。”
说着,卢寰虚手一扶,可让他惊奇的是,他眸中映出的辛夷面容,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辛夷直视卢寰,清音娓娓:“于私,我自然恨,于国,我却是敬的。”
卢寰一怔,旋即朗笑三声,神情有些感慨:“老夫十一岁,就跟随父亲上阵杀敌。十二岁,我远离长安,戍守边关。十五岁,父亲战死沙场,我袭大将军爵,统领一军。三十岁,老夫长子战死沙场,我却连他的尸首都没有找到。三十五岁,老夫次子被突厥所擒,老夫为了大局,并未出兵营救,次子被剜双目后放回,至今不愿叫我爹……”
卢寰极目远眺,触目是关中平原富饶,两京繁华安宁,他眸底却渲染出了一丝悲凉。
“老夫戎马一生,戍守边疆四十年,无有一次败仗,无失一寸国土。我卢寰,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国。”
辛夷安安静静的听着。她不认为卢寰这种历练深沉的人会是慈祥的长辈,初次见面就拉着她唠往事。
辛夷没有反感,也没有掉以轻心。只怕卢寰所言初听是口吐莲花,其实是暗藏杀机。
卢寰仿佛没在意辛夷,神色愈发哀愤:“然而,我却十五次在胜仗后被皇上赐死,二十次押入大牢,二十九次笞刑黥面,甚至我的小儿子被抱进宫抚养,当作人质,整整十年,他出生后我一眼也没看过他……而整个卢家,近八百好男儿从军,近六百人战死沙场,每逢卢家新年,不是天伦之乐,含饴弄孙,而更多的是豆蔻寡妇,伶仃幼子……”
卢寰一口气说完,仿佛憋了很久的浊气吐了出来,他浑身一颤,脸颊迅速的衰老下去。
“所以,辛姑娘,老夫知道你,知道世人是怎么看我们卢家的。目无王法,横行霸道,是么”卢寰终于看向辛夷,方才还精光熠熠的双眸迅速的灰暗下去,“可是,皇帝无信,老夫也不必言忠。朝廷有疑,卢家也不必讲义。与其愚忠昏君憋个窝囊,还不如活场畅快恣意!”
辛夷正色打量起卢寰。男子虽然霸气撼天,但瞳仁深处却是渗骨的悲凉。想来他作为卢家家主,纵容卢家子弟骄矜狂妄,也并非他所愿罢。
他不过是想忠可忠之君,血守大魏河山,却被他儿时相信的“君明臣贤,上下齐心”给重重的绊了跤,一次又一次,摔死了他的心,也摔死了他的信义。
这何尝不是一种清傲。以最绝望的方式来守护一身傲骨。
辛夷沉默。卢寰低下头来,忽地诡异一笑:“辛姑娘,怨不得我了。若某日你的后代有能力复仇,要杀了我卢寰灭了我卢家,只请把我等骨灰洒在大魏边疆。卢寰谢过!”
辛夷心陡然凉下去。她竟瞬间被最后半句话砸得怔偬,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卢寰转身,迈步向步辇走去,冰冷又威严的声音如洪钟传来:“来人!杖杀辛高二女!将二女尸首挂在卢家军旗上,我们就挑着这军旗进长安!让关中那些不长眼的人看看,得罪了卢家是什么下场!”
叱咤声喊杀声,还有刀剑劈开空气的闷响当头砸来,不远处传来高宛岫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是高家嫡小姐!我不要死!放开我……”
十八般武器,九十九种杀招,百余人兵将,如黑压压的黄泉水顷刻湮没了那两抹倩影。辛夷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四下的青山,她只看见自己的弱小,顷刻就要如陶瓷破碎。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
“卢大将军手下留情。”随着个清润的男声,一位素衫男子出现在场中。
卢寰眸色一闪,
第四十四章 教习
“小哥哥。”辛夷探询的看向辛栢,辛栢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对卢寰揖手:“大将军您看……”
卢寰朗声大笑:“罢了!既然是公子开口,本将军岂有不依的理!放人!”
本来箭在弦上,如临大敌围着辛夷二女的将士瞬间撤退,卢寰也转身回步辇,只在身后留下句“老夫告辞。辛公子有空了来卢府坐坐”,卢家车驾便又启程,浩浩荡荡往长安城去。
“恭送卢大将军。”辛栢拉辛夷退到路旁,让行卢家车驾。良久后,长龙般的车驾才消失在尽头,只有郊外官道上的扬尘许久未散去。
高宛岫经此一劫,人都吓懵了。她和辛夷辛栢寒暄了几句,就带着高家仆从匆匆离去。
原地只剩下辛夷辛栢二人,辛夷站在离辛栢三步远的地方,始终不曾靠近。
“阿卿胆子也太大了些。平日闹闹也就罢了,怎么偏去惹卢家的老当家。”辛栢似乎没看见辛夷的疏远,只是如嗔怪淘气妹妹的兄长,带着宠溺和后怕的苦笑。
辛夷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阿卿胆子大,恼了卢将军,差点丢了命,小哥哥胆子更大,阻了卢将军,却能救了人家的命。和小哥哥相比,阿卿果然是功力不够。”
谎言,功力不够。
算计,功力不够。
心如铁石,也功力不够。
辛栢温柔一笑,伸出手来抚抚辛夷脑门顶:“又说什么没头没脑的胡话,莫不是被卢家吓傻了罢了,小哥哥带你回去。若不是府中来了贵客要见你,我也不会凑巧出来找你。”
辛夷苦涩的勾了勾唇,只得转了话题:“贵客见我爹爹是什么意思”
辛栢摇摇头。他牵过骏马,扶了辛夷上去,自己坐在后面护住她,才沉声道:“宫里的。”
三个简单的字却有千钧之压。四下的空气仿佛都不寻常起来。
辛夷立马住了口,神色也多了分莫名的凝重。二人一路无话,骏马嘶鸣,扬蹄如风,半个时辰后,二人就站在了辛府大门口。
“直接去上房。耽搁这么久,只怕爹爹早就急了。”辛栢顾不得歇口气,把辛夷扶下马就往府内赶。
没想到二人刚转身,就和才从府里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辛栢脸色微变。
辛夷却是有分好奇。府内出来七八个人,正中簇拥的是个精瘦身材,马脸细眼的中年男子,他一袭深绯色销金彩缎如意袍,腰系犀角玉带,手执鹿尾拂尘,竟是宫中正四品大太监的打扮。
沈岐落后他一步,弓着老腰连连赔笑:“郑公公息怒!息怒!犬子已经去找小女了,估摸便快回来了…咦”
诸人这才发现府门口匆匆赶来的辛夷二人。辛栢连忙上前行礼,辛岐却理都没理他,只顾阴着脸瞪辛夷:“混账东西!你到底去哪儿了让郑公公等了这么久,还不过来请罪!”
辛夷心下了然。两世记忆叠加,这郑公公怕便是御前总管大太监,郑忠。他原是郑家家生奴才,后来送入宫当了太监。一路摸爬滚打,成为今日皇帝跟前的内闱第一心腹。
“民女辛夷给公公请安。”虽心下有诸多疑问,辛夷还是中规中矩的上前行礼。
郑忠打量了她几眼,朝天的鼻孔里挤出一声冷笑:“一个未出闺的官家小姐,不带丫鬟就到处抛头露面,真是粗鄙浅薄,不堪入目。啧啧,再瞧瞧这模样儿。我长安为国之根本,天子脚下,讲究的是大气富丽。可你瞧你,一眉一眼都是小家子气……”
辛府诸人都安静听着,就算郑忠通篇数落,也没人敢回嘴半句,还得赔笑“公公妙言”。
且不说郑忠正四品的官阶,光是他头上顶的“郑”姓,就让整个辛氏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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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家国
辛周氏这话来得突兀,却又显得很自然。辛夷的心底霎时起了波澜。
常皇子,这个大魏皇室隐秘中的关键人物,被一个守寡十年的普通官家老太太提起,实在是太过诡异。
见辛夷半天没回应,辛周氏又淡淡道:“紫卿如何看待常皇子,还有王皇后的二皇子。不必顾忌,尽管言来。”
辛夷喉咙动了动,脸色重归平静,她咧嘴笑了:“这等皇室密辛,且不论满京城的锦衣卫,但我一个五品官的庶女,只关心即将的相夫教子。那些大明宫有的没的太过遥远。夏虫不必语冰,还请祖母见谅。”
说着,辛夷沉着的迈动绣鞋,走过了辛周氏。裙侧二十只环佩分毫未响。
辛周氏也笑了:“紫卿和柳禛小子论得,和亲祖母还说不得了”
辛夷曾于春风堂与柳禛论及此事,当时柳禛说“春风堂中事,唯有春风知”,连锦衣卫都瞒得过,就不知辛周氏如何知晓。
最关键的是,辛周氏称呼柳禛为“小子”。
柳禛五十来岁,辛周氏六十出头,就算辛周氏大柳禛近十岁,但因柳禛“伏龙先生”的才名,大魏哪怕是百岁老人也得在柳禛面前,执晚辈学生礼。
辛夷压下心底纷杂的念头,她有意放慢脚步,让几欲出声的铃铛全部平息下来,才缓缓开口:“与其一人有不如大家都没有,所以常皇子会有世家支持,而二皇子有现任皇后为助,还背靠王家,所以亦不容小觑。”
顿了顿,辛夷笑了笑:“至于常皇子是否还活着,王家查了二十年都没查到。紫卿就无权置喙了。但是,紫卿直觉,常皇子尚在人世,不然也不会到如今,太子之位都悬而未决。”
辛周氏点点头,眸色有些恍惚起来:“大魏建国百年,却落得如今皇后干政,世家割据的局面。大明宫不是皇帝的大明宫,九州不是君王的九州。这大魏的天,得变变了……”
辛夷意味深长的看了辛周氏一眼。她有种古怪的感觉,就是她和辛周氏各说各的话。看似在探讨,其实没有甚交集。
就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棋师坐在台下,台上一个初出茅庐的棋徒犹自弈得酣畅,棋师却喝着自己的茶看都没看一眼。
辛夷蓦地心中一紧。福至心灵,她果断开口:“祖母到底想听紫卿说什么”
辛周氏眸色深了深,她咧嘴一笑:“你这丫头,被休了次妻后,人就变鬼灵精了。我还想听什么总不想听你给柳禛小子已唠叨过一遍的漏嘴。”
辛夷如娇憨的少女扑哧一笑,心底却是丝毫不敢松懈:“那紫卿就好好和祖母说说。二皇子和常皇子争位,实际上是世家间的博弈……”
“我也不想听这个。”辛周氏摇摇头,眸底一划而过的遗憾,“紫卿可记得,祖母方才所言”
辛夷本能的应道:“记得。大明宫不是皇帝的大明宫,九州不是君王的九州。这大魏的天,得变变了……”
“对了。永远记得这句话。”辛周氏点点头,“因为这是大势。不是谁做皇帝哪个世家掌权的问题,而是世之大势。朝代更迭,兴亡交替,这是人力无法干涉却又和人力息息相关的大势。”
辛夷深深吸了口气,眸底有异彩闪烁:“不过,王家的二皇子和其他世家支持的常皇子,还是世家间的争斗,不过是谁当一二的问题。和天下大势何干”
“错!”辛周氏嗔怪的白了辛夷一眼,“蠢丫头,没听明白方才祖母的话么九州的天要变,注定的大势已近,世家间再怎么斗,扶谁当皇储,都会最后导向这个大势。所谓百川汇海,势不可挡也。”
辛夷陷入了沉默。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愚蠢,自己再如何算,都只看到了下一步的棋。而辛周氏却看到了整盘棋局,甚至棋局之道。
第四十六章 心乱
辛夷苦笑着瘪瘪嘴:“为了给上面做样子,我可是像在炼狱里走了圈。”
辛周氏嗔怪的白了她一眼:“口无遮拦,这什么话。教导宫里规矩,是做样子也是幌子。祖母真正要教你的,是今日这番话。你若明了,这教习就了了。若没明白,我们再继续学。”
辛夷心中一动:“是因为孙女要进宫面圣么”
“紫卿您可知,皇上点名召见一个五品官的庶女,是如何的不寻常”辛周氏的脸色忽的多了分凝重,“会引起棋局各方势力的关注,牵动暗中黑白弈者的算计。若以前,辛夷此名,还只是传于闺中,而今后,便是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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