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香佩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姑娘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过是要把住进此地的消息散出去……”
翠蜻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憋出一丝笑意:“我知道,姑娘的打算我瞧清了……乃是一招激将法……激那棋公子哩……”
“哎哟,这嘴碎得,该打!”香佩佯怒,一边挽了她进屋,“好了,收拾去罢。没见着姑娘脸色不好么,咱俩还得帮衬着。”
二人一阵嬉笑,各自干活,俱是手脚麻利,半个时辰后,菡萏楼依然破旧,却勉强能住人了。
几盏灯火如豆,王府草染胭脂,怀安郡君住进晋王府后苑的消息,长了腿般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辛夷打开房门,看到苑外密密麻麻的奴仆,不禁头疼,自己是不是动静闹得太大了。
“给怀安郡君请安!愿郡君之子于归,祝郡君福寿绵长!”丫鬟杂役见得辛夷出来,嘴上抹了蜜糖,齐齐行礼,声震云天。
冷寂许久的菡萏阁没见得这般阵仗,啪叽,一段朽木梁竟是被震得掉下来。
辛夷唬得连退几步,抚着胸口道:“这是怎的本郡君故意来此处,就求个清净,莫非是晋王爷吩咐”
“奴婢是王爷身边的管事姑姑,福兰。回郡君话。”一名三十出头,面色沉稳的姑姑走上前,许是很有威望,她一出头,剩下的人都自动噤了声。
“王爷说,体谅郡君欢喜清净,但也不愿郡君被怠慢。赐婚圣旨已下,郡君就是板上钉钉的孺人娘娘,若郡君受了委屈,便是王爷受了委屈。”福兰一笑,姿态恭敬,“郡君要住菡萏阁,王爷没法拦着,但衣食住行的伺候,总不能缺了。奴婢们都是府中一等丫鬟……”
“够了。”辛夷听明了一二,毫不留情地打断福兰,“我带来两个丫鬟,翠蜻和香佩,都是一等一的,其他人我都不需要。”
福兰眉尖一蹙,作势要劝,却又被辛夷打断:“无需多言,尽管回王爷去。还有,本郡君搬来,只占你们一处破楼,三份粗茶淡饭,其余的请王爷莫费心。”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叫福兰的管事姑姑也面露难色,没想天下有这般傻女人,王爷递到跟前的好,都嫌得跟个什么似的。
“还有,本郡君独来独往惯了,王府的规矩热闹,我不冒犯,却也无意掺和。从此前院是晋王府,后苑是我辛夷地儿。没事儿别来扰我菡萏阁。没有我丫鬟的通传,谁也不得擅入。”辛夷临风而立,面如冰霜,一字一顿如从齿缝迸出。
丫鬟们吓得缩了缩脖子,道这孺人娘娘不好惹,暗自掐灭了献媚巴结的念头。
“怀安郡君……”福兰思忖着,还要多言,被辛夷一个冷眼吓得吞了回去,“够了!都退下罢。”
诸人自讨无趣,只得告退,不到半刻,菡萏阁又恢复了冷寂样儿,微醺的夏风过,吹得破枝烂叶窸窣。
辛夷盯着最后一名奴仆退出菡萏阁,便欲回屋,眼角余光乍然瞥到苑门石柱上,放着有一个小奁子。
孤零零的四方黄梨木,镂刻辛夷花,浸了一层晨露。
辛夷狐疑地瞧了眼四周,遂上前捡过,打量辛夷花的镂花意有所指,思量黄梨木乃王府御用,才五分确信地打开,里面紫绒缎,方寸之上,一枚莲瓣。
第五百零二章 奁子
辛夷四下张望,确定翠蜻和香佩没瞧见,才上前打开奁子,不禁莞尔:“这次是什么馊主意!”
原来,奁中方寸,一枚小铜镜,镜面朝上,倒映出日光云影,金艳艳的夏日骄阳。
笺上小楷娟秀,情义绵绵——
今日天儿好,日光倾城,像镜中映出的人儿。
辛夷一怔。方觉自己容颜,也倒映在了镜中,胭脂淬朝霞,噙了一缕嫣红羞,天儿倾城,人儿也倾城。
辛夷咬了咬下唇,心下动容,呆呆瞧了半晌,扔出去的手伸出去又回来,回来又伸出,迟疑了好几番,才把奁子扔进了草丛。
“姑娘,王爷的奁子又送来了是什么哩”翠蜻和香佩好奇地迎上来,探头探脑,却被辛夷一个冷眼瞪回去。
“瞧什么瞧!没有!什么都没有!”
辛夷躲闪着二人目光,蹭蹭蹭回屋,好似赌了气般,砰一声关上房门,任翠蜻和香佩怎么讨罪也没搭理。
而当天晚上,同样的奁子如约而至。
辛夷蹑手蹑脚地溜出去,拾了奁子,打开却见得一截铜针,乃是晷针,日晷的针,记录一日二十四时辰的晷针。
花笺上小楷寂寥,好似那人立中宵——
又是一日光阴过,又是一日相思捱。
碎碎念念,情义绵绵,二十四时辰,想的都是你,明明同一屋檐下,却似远在天涯。
晨起时想的是你,以你开始,入夜时想的是你,以你结束,一日光阴难捱,刻刻都是煎熬。
辛夷呼吸微滞,小脸发红,入夜晚风凉爽,也吹不凉她烧烫的脸,更似有一盏火焰,偎暖了顽石头。
些些暖意,些些动容,些些,无可逃脱。
辛夷深吸一口气,眸露复杂,踯躅半晌,想到今早翠蜻回报“棋公子并未进京”,竟是一把将奁子收下,第一次没有扔进草丛。
于是,石头开了花,冰雪裂了缝,晨曦穿透了黑夜。
翌日,辛夷早早地梳洗,估摸着时辰,竟自己待在了苑门口,不过躲在大门后,无论外面如何来人,都瞧不见她的。
待到晨露浸湿绣鞋,待到朝霞洒满绡裙,她的视线里出现了那个男子,从前院独自行来,无奴仆跟从,手中攥着个黄梨木小奁。
辛夷屏住呼吸,再往暗地缩了两分,躲得严严实实,露了半只眼瞧了过去。
李景霆踏着晨露,长身玉立沐霞光,一袭墨绿蛟龙云水纹官袍,金簪玉笏,俨然还要赶着去上朝,却将他衬得威严无比,天然一股皇家尊华。
他走近,确定四下无人看见,遂将小奁放在了石柱子上,又深深看了眼苑中,并未发现辛夷,倒听得一个女声响起。
“王爷可要奴婢通传姑娘”
原是香佩。她手执一柄笤帚,正在打扫庭院,撞见李景霆,低头行礼间,眸底一划而过的微喜。
李景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摆手道:“别声张!不用通传。她定是不想见我的。”
香佩抬眸,面露不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爷何必妄自菲薄。这一个个奁子送的,连奴婢都瞧得清王爷心意,还是让奴婢通传,王爷当面说清罢。”
“不用了。不是妄自菲薄,是自讨没趣。”李景霆低头,自嘲地一笑,“本王早就知道,她搬来不是真心想搬来,而是为着激那个人,否则也不会离本王远远的了。罢了,莫告诉她,缺了什么的,尽管找福兰支。”
言罢,李景霆转身离去,却似想起了什么,打量了半眼香佩,疑道:“本王见你面熟……是金翅楼破阵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香佩一喜,笑意绽放,比朝霞还要明烂几分:“阿……不不不,香佩!奴婢香佩!”
“哦,记得是这名字。是个忠心丫头,好好伺候你家主子。”李景霆叮嘱几字,便转身离去,墨绿朝服沉沉,看去有一分落寞。
躲在暗处的辛夷瞧得清楚,虽微诧香佩和李景霆有交情,但也没深究,瞅着香佩走远后,才偷溜出来,捡过奁子。
黄梨木打开,紫绒缎方寸,上见一方蕉叶,叶中蓄了一滴晨露,花笺上书——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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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狠心
辛夷无言,李景霆略微沙哑的声音,随晚风拂来:“我知道你不愿见本王……本王知道你搬进来的目的……本王这就走……这就走……”
言罢,便是抬脚迈步的微响,那男子竟毫无迟疑,只是脚步慌乱,似乎紧张什么。
“王爷留步。”忽的,辛夷一声低语,打破夜色。
李景霆的呼吸都几乎在刹那静止。
他转过身,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发干,头脑有些发晕:“……你……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么……”
不知为何,辛夷也突然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瓣,更不敢抬头看李景霆了:“王爷……不必送东西了……王爷心意,辛夷都知……”
“那……你……”李景霆愈发紧张了,拳头攥得发白。
“王爷。水中的鱼儿,就算无法随乘风的龙而去,也不会。”辛夷顿了顿,压下鼻尖汹涌的酸涩,颤抖着声音道,“也不会逐岸上的麒麟同归。”
水中的鱼儿就算无法随龙,也不会逐麒麟。
一为龙,乘风直上意九霄,一为麒麟,天家贵胄踏四海,独独和水里的一尾鱼儿,今生不可有交际,也无法有羁绊。
注定咫尺天涯,茕茕复遥遥。
李景霆瞳孔猛缩。浑身一阵无力,攥紧的手颓然垂下,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辛夷扯了扯嘴角,低头一湮,笑得凉薄,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自己的命,晚风拂起她青丝,幽幽若香魂欲散。
苍天有眼让她重活一世,赢了棋局,却输了情局,果然冥冥之中因果轮回,都没有捡便宜的好事。
“王爷。”辛夷暗哑着声音,缓缓迈步,走近李景霆,伸手把那黄梨木奁子还给他,“王爷,他是龙,你是麒麟,好男儿意在四方。又何必为了其他,苦苦追寻不可得。王天下者,步步为营,钟意名门世家有助于棋局者,不才是最好的选择么。又何必为了悬崖边上不起眼的辛夷花……”
“傻瓜!”李景霆猛地打断了辛夷,语调很是沙哑,眼角隐隐噙着晶莹,“本王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在本王眼里,世间女子,唯有你是最好!”
辛夷心下动容,亦觉得眼眶微湿,心头被偎得火热,哑声道:“……又有什么用呢……武斓被送来追随王爷,沾着亲还那般家世,是作为正妃候选罢……其余的孺人侍妾,五姓七望都盯着,谁不愿分块肉……”
李景霆的眸渐渐灰暗,低头一声冷笑,目光复杂地紧盯辛夷:“你竟这般狠心”
“狠心”辛夷一愣。
“本王是说过,意在天下。但这条路的代价,就是献出一切,像我父皇那样,真心手足甚至自己都全部要作为祭品,才能开盛世太平。”李景霆一字一顿,眼角发红,“这条路,无情,残酷,决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万世孤独。我既已踏入此路,你却不能给我一点点亮光”
“亮光”辛夷怔怔。
“这条黑暗冰冷的路上的,一点点亮光……来自你,来自唯一一份真心……”李景霆的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发红的眼眶像个委屈的孩纸,噙着泪却不肯落下来。
这条路长夜漫漫,只想求心爱之人,一点亮光,就足以点亮黑夜。
这条路寒冷刺骨,只求这一份真心,一点火焰,就足以温暖所有。
“你竟这般狠心非要我浑身上下乌糟糟一团黑,在这权力中心思算尽非要我绝情灭爱,将每一滴血每一根骨都献给家国非要我从此再也无法真心笑无法真心哭,只能带着面具高高在上非要我像我父皇那样,每晚要服曼陀罗才能入睡,这就是你口中的好男儿意在四方”李景霆大气不喘,连珠炮似的,一连发问,许是太过急切,脸色又是发红又是发白,再无半分平日老铁树的皮相。
辛夷只觉脑海空白一片。男子一声声发问如洪钟大吕,一遍遍撞击得她发懵。
撞碎了她最后一丝不信任,撞碎了她冻成冰块的石头心,撞碎了她苦苦得不到回应的另一份真心
第五百零五章 会面
吱呀一声,大门阖上。
白莳进屋来时,一道夏日竹帘刚好从堂中垂下,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于是,白莳只能隐约看见上座那位碧衫紫裙的女子,云鬟鸦鬓窝堕髻,斜簪一枝点翠玉兰,薄施胭脂,意态婀娜,虽看不清具体眉眼,但通身风雅无边,如从江南烟雨中润出来的肌骨。
看第一眼,是烟柳扶风,看第二眼,是洞庭浩渺,看第三眼,是青山傲骨。
而辛夷,也只能隐约看见堂下伫立着的风尘仆仆,裙角还沾着泥的女子。
眉黛盈盈处,一双桃花眼脉脉,就算隔了帘子,也得见灼灼夭夭,尤其是眼角处别出心裁的一点蝴蝶花钿,更似蝶来戏芳华,滟骨天然。
迥异中原的一袭雪白罗裙,从头到脚无半丝杂色,纯粹得如天上白云重重,连女子身侧的空气都似九霄清冽,不染半点世间尘埃。
非此间人。
这是辛夷脑海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劲敌。
这是辛夷脑海蹦出的第二个念头。
辛夷就这么隔着帘子,打量着白莳,看得仔细,也不说话,只暗暗扶正了些歪的钗子。
而白莳也认真打量着辛夷,竭力想透过帘子,看清后者的十分真面目,不动声色地暗了暗目光。
二人没谁先开口。一旁的翠蜻和香佩大气不敢喘,却是同时觉得,这两人站在一块儿,怎么瞧怎么好看。
一个青山一个白云,百花风流,不分伯仲。
良久,直到那竹帘篾影晃得眼花,辛夷才作为地主,当先打破了滞静。
“顺宁郡君,白莳,幸会。”
“怀安郡君,辛夷,幸会。”
白莳立马接了口,丝毫没按中原规矩行事,连同为郡君的同辈礼都没行,直接敞开天窗说了亮话。
“赐婚圣旨我不稀罕!非我本意,皇帝老儿硬塞的,你和他都别误会!”
“哦”辛夷吐出一个字,带了分莫名的酸味,“不稀罕”
白莳咬了咬下唇,一划而过的挣扎,清声道:“我白莳要嫁的男子,必与我心意相通!哪有热心肠偎冷被窝的,我没这么作践自己!我不管官老爷们如何斗,我白莳的婚事,除了我自己,没谁能说了算!”
辛夷眉梢一挑,语调有些莫名:“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白莳喜欢江离!一个字儿不改!”白莳下颌微扬,毫无避讳。
辛夷脸一红,旋即一青。翠蜻和香佩直接避过了头去。
这三人还从未见过汉家女子,谁甫一论及男女,就这么掏心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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