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太极宫久置不用,很是冷清。一路上只听见刺耳的蝉鸣,太监偷躲在巷里打牙牌,还有宫道角里懒得打扫兀自打瞌睡的宫女。
辛夷落后长孙毓泷半步,她看着后者颀长的背影,因常年病疾,而显得过于清癯。他把脚步掌控得很好,哪怕他没有回头,哪怕辛夷有时贪看太极宫风景而慢了,他也让二人保持在半步前后的距离。
辛夷眸色深了深,出声打破了沉默:“听闻长孙公子患有固疾,可方才却陪二殿下练武,公子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长孙毓泷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滞,声音轻柔的传来:“我打小被长孙府像个佛陀的供在房中,雨淋不着,风吹不着,唯一
第五十五章 禁足
忽的,长孙毓泷递过来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我娘亲在我出生时,从寺庙里给我求来保命的。此乃我珍重之物,日日带着,从未离身。如今送给辛姑娘。算是赔罪了。”
辛夷接过细瞧,是一颗菩提子。镶嵌在鸽子蛋大小的明珠里,用檀色璎珞串了。珠玉都被磨得清亮,想来也是日日佩戴,养了灵气。
已然订亲,互送小物,并无不妥。但辛夷却没听懂长孙毓泷最后半句话,下意识问道:“赔罪公子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长孙毓泷滞住脚步,他玩味着这四个字片刻,微微回过头来——
“嫁给我这样的人,苦了你了。”
长孙毓泷忽地一笑。
辛夷觉得自己一生也不会忘记那样哀然的眸了。明明是风姿清雅世家贵胄的公子,却是瞳仁微凉如落魄的书生。
偏偏他还笑着,笑得让辛夷都恍惚起来。
她抬头看向飘着晴朗的天,命运的不可堪如日光融化在了她炽热的瞳仁里。她冥冥中觉得,以许亲长孙为始,她的命运将被扭转。
因为她会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个世界,叫天下棋局,逐鹿九州。
日光如泛着白光的河流,纷纷扬扬从无尽天幕淌落,三宫六院被繁华湮没,只听得后宫某处的凄婉一支笛。
辛夷前脚刚回到府,后脚她的禁足并辛芳的册封的圣旨一同都到了辛府。
圣旨曰:“惟尔赠著作郎辛岐嫡长女,肃恭之仪,克称尊旨,銮舆比幸,侍从勤诚。可特进封正五品司灯。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辛芳只是封了女官,而不是嫔妃。辛府诸人并无太多诧异。五姓七望,世家干政,自然后宫也是被世家和与世家有关联的女子占据。辛芳毫无背景,仅仅五品门第,要直接封妃封嫔,无疑是狗嘴里抢肉包子。
封为女官,至少不用相见还翻牌子。司灯正五品,掌灯烛膏火,彼时大半夜皇帝批奏折累了,进去点个灯剪个烛花,自然是红袖添香,方便行事。
整个辛府都为辛芳的晋封欢喜起来。辛岐更是连摆了三天的宴席,大宴乡里。而同时下到辛府的禁足辛夷的圣旨,辛岐只看了一眼,谢了恩“吾皇圣明”,就懒得再过问。
辛岐把禁足的事宜丢给女眷处理,于是辛菱一个劲儿的向大奶奶周氏卖好。
“竹林里的茅屋就不错,既能体现顺承圣意,禁足罚过,又离正府远,不会冲撞了这几天的宴席。毕竟六妹妹如今有罪在身,冲了二姐姐的喜气可就不好了”。当时,辛菱满脸乖巧的偎在周氏身旁,还把弄着浑身上下辛芳送她的东西。
她身上有辛芳送她的胭脂,钗环,甚至还有一只草戒指,那是她俩五岁时一起玩结草绳,辛芳随手丢给她的,还穿着锦鼠灰毛的厚底棉鞋,也是辛芳嫌绣工不好看,顺手赏给她的。大热天的,辛菱穿着棉鞋热得满脸汗,也舍不得脱下。
辛菱浑身上下,有贵有贱,像打翻的妆奁混凑在一堆,偏偏她还骄矜的扬着下颌,特意的显摆给旁人看“你瞧,辛司灯待我多好”。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悲。
大奶奶周氏本就缠绵病榻,耳根子软,辛菱一来二去,她也就省事的应了。
然后辛夷就被关进了竹林里的茅庐。
竹林是后花苑出来后的一片竹林,这已经不属于辛府的范围。辛岐曾修了茅庐给看守花苑后门的小厮住。后来辛夷住进了玉堂阁,辛菱向辛岐建议“玉堂阁离后花苑近,六妹妹住在那儿,不正好看门么。省得多请一个小厮,白费了府中钱财”
第五十六章 香囊
辛夷这才意识到自己问话的古怪。脸色愈冷的连忙解释:“只是好奇,出了王卢这样的大事,我被召进宫,最后一切归到胡人身上去,两国纷争,出兵北疆。棋公子作为下棋的一方,怎么会没有动静。”
江离在茅庐外沉默了片刻,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传来:“我这几日确实有动静,不过都在忙活这个。”
说着,男子的手出现在窗口,摊开的掌心放着一个香囊。
香囊紫云纱织锦,做成了玉兰花苞的样子。清香馥郁,隐隐是辛夷香的味道。
辛夷眉间腾起股寒气,嘲讽的笑道:“公子对奴家的话装糊涂,还企图以不相干的玩意混过去。真当奴家是见到玩物美衣就可欢喜一整天的小孩么”
“我倒情愿你是那样的。”江离蓦地打断了辛夷的怒意,语调有些发沉。
辛夷眉间的寒气愈浓,笼得她眼眸都发青起来。江离的话只说了一半,她却不知为何都明白了,扰起千万种复杂的情愫往心尖涌,有悲凉,有窃喜,有委屈,还有股被人轻看了般的羞恼。
“公子别说些让人误解的话。棋局之中,无关风月。何必凉了自己也凉了他人的心。”辛夷一字一句想从齿关间迸出来,“公子今晚来,到底有何目的”
江离把托住香囊的掌心又往窗口送了送,语调依然是慵散又清雅的:“你就不会欢喜下这么好看的香囊,普通女子见到,至少会弯弯眉头罢。”
“公子今晚来,到底有何目的”辛夷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凛凛的目光放佛要透过土墙,直接刺到男子身上去。
江离沉默了半晌,又声音沉了几分:“我只是想,送你个小物。”
“可笑。棋公子不谈自己的赚头,还能倒送东西……”辛夷从鼻尖里挤出丝冷笑。
“……在下不懂女红。这是在丫鬟指导下,本公子不眠不休缝了七日才做出来的。一针一线,俱是亲手……”江离丝毫没有在意辛夷的态度,他的声音就如同夜半呢喃的清笛,似清泉潺潺流过。
辛夷忽的所有话都哑在了喉咙里。
她觉得自己放佛瞬间中了魔怔,行动都不受思维的控制。她脑海里回响着江离“一针一线,俱是亲手”的话,然后莹指缓缓伸向了男子掌心。
女子青葱食指就停在香囊穗子上,却没有拿起来,就这样停留着,和香囊下男子的掌心不过半寸,近在咫尺,能感到男子掌心传来的温度,缠绕着缕缕空气绵延而上,将她的指尖偎暖。
“奴家闺名辛夷,所以这香囊模样是辛夷花,内里熏香也是辛夷香。就算公子没什么好的主意,也不带这么省事的。”辛夷低声呢喃,眸底有分秋水荡漾。
“你嫌弃了人家个老和尚用的菩提子你都接得痛快,我这好好的闺中香囊你还嫌弃了”江离话中的每个字如暗中埋伏许久的小刺儿,兀地蹭蹭射出来,扎得辛夷心坎兀陡地一疼。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辛夷的语调瞬间冷下来。
老和尚用的菩提子,便是前几日她进宫时,长孙毓泷所赠玉佩。而那是深深宫阙,大内禁地,现场也只有他们二人,江离又是从何知晓。而且,还不是才知晓的样子。
辛夷浑身一颤,眼眸渐渐被晦暗笼罩:“难道,公子跟踪我”
江离有半晌沉默,旋即他坦然又平静的应了:“正是……不过,皇上点名召见你一个五品官庶女,已经引起各方势力关注。不单单是本公子,你觉得那日你进宫,有多少双眼睛都跟着你的”
第五十七章 会萧
“是。我是不懂。”江离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却又没有太多起伏,让人辨不清他是喜还是悲。
“我不懂的,是你的心。”江离紧接着又呢喃了一句,可惜墙内的辛夷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很习惯的快速回复了平静:“我和长孙毓泷的亲事已是定局,多说无益。公子还不如为紫卿解一二之惑,紫卿感激不尽。”
“但说无妨。”江离也迅速的转了话题,放佛之前他们只是谈了场今晚的月色。
辛夷定了定心神,清声启口:“敢问公子,是如何看待二皇子的”
进宫面圣,最大的收获除了长孙毓泷,便是那个和记忆中迥然不同的二皇子。辛夷心下微微警然,或许李景霈是她在前生固有印象的蒙蔽下,被忽略的一个关键点。
“李景霈,王皇后嫡出,年二十五。”江离娓娓道来,“天真率性,赤子心肠,热衷舞刀弄枪。向来行事也没有什么纰漏。要不是那个生死未知的常皇子压着,他早就该被立为太子了。”
“天真率性,赤子心肠若大明宫的皇子是这种心性,公子不如说六月飞雪煎水作冰,还让人信几分。”辛夷冷冷的唇角上翘。
“可是确实没有纰漏。那些扶常的世家朝臣时时都盯着他,也没找出什么来。不过,本公子倒以为。”江离忽的笑了,笑声是那种将猎物戏耍在掌心的嘲讽,“有一种人,是隐忍十载,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全盘倾覆的。”
顿了顿,江离又迟疑道:“李景霈和长孙毓泷为好友,姑娘即将嫁作长孙妇,还是多个心思。免得有朝一日被牵连……”
“不劳公子操心。紫卿与公子点头之交,公子还是顾好自己的局罢。算死每一步,赢了每一棋,公子可不能有片刻松神。”辛夷蓦地打断了江离的话。
她打断得太过急促,甚至有些失礼。这样的话从江离口中说出来,她不敢让自己听下去。
江离默然,忽的又轻笑:“每一步,每一棋,自然都在本公子掌控中。可本公子的棋局还有一个漏洞。”
“公子号为棋君,棋艺天下无双。又怎会有漏洞”辛夷嘲讽的凉意愈浓。
“你知道的。”江离低吟了句,旋即就是拂衣而起的微响。
辛夷整个人瞬时愣住。
她的眸色蓦地深陷下去,睫毛闪了闪,勾唇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半晌都发不出一个音儿来。
面前的土墙半尺来厚,她却放佛透过土墙,看到了墙那边的江离。他一袭素衫,飘然若仙,月光落入他的瞳仁,激荡起了一池的星辉。
他长身玉立,君子陌上无双。他凝视着土墙,放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边的辛夷,看得沉默又仔细。
辛夷只觉得好似被定住了,视线一刻也移不开。似乎是土墙的灰黄色太过刺眼,盯得她眼眸都发涩起来。
良久,江离终于转身离去,不发一言。他竹枝芒履踏过林子路上的枯枝落叶,咯吱咯吱的微响,一声声敲在辛夷心头。
“公子留步!”辛夷鬼使神差的叫道。
那咯吱咯吱的响声戛然而止。却也没有多余声音传来。
辛夷幽幽的问道:“公子今晚前来,只是来送紫卿香囊么”
竹林之中,月光如水。江离负手伫立,晚风吹动他的墨发拂过脸庞,却拂不起他脸上丝毫的表情。也不知到底听没听到辛夷的话。
他只是侧头看向了竹林深处。似乎有几道黑乎乎的人影,跟踪了整晚没有什么收获,反而听了通打瞌睡的男女闲话,终于决定离去。几人身影飞闪,如划过夜空的鬼鸮,顷刻就没了影。
那是训练有素的影卫,也是最冷血无情的刺客。
最后一道暗影离去,江离无形中松了口气。他又微微回头看向草庐,脸色
第五十八章 兰陵
“好眼力。七步莲,莲开七步,七步亡魂。这可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奇毒,萧大人自然不陌生。”江离悠闲的拍了拍掌,唇瓣弯成了绝美的弧度,“毒是下在酒和酒杯上。也就是说,单单饮酒或是用酒杯都无妨,只有拿萧大人的酒杯饮了三殿下的佳酿,才会中毒。”
萧铖明浑身如筛子般抖起来:“难道说,从臣被三殿下召见一开始,公子就存了杀心,就算好了毒药”
“不,本公子在等。”江离幽幽道,“美酒七杯醉。最后三殿下赏你的那碗醒酒汤里,是抑制毒药发作的蛊。不然,为何从你回府后到现在,才会毒发本公子等的,是你回来后能主动见我,给我一个解释。”
“酒杯,酒,醒酒汤,公子果然是棋君,步步算无遗策。”萧铖明泛起抹绝望的苦笑,脸上开始有抹死灰蔓延,“微臣从三殿下处回来后数日,并未谒见公子。如今七步莲毒发,臣无脸求公子宽恕。臣自己犯下的不忠之罪,臣死而无怨。只求公子不要迁怒我萧氏一族,微臣拜别。”
说着,萧铖明深深一拜,年过半百的脊背无力的耷拉在地面,显然自知死罪,已放弃挣扎,最后留下遗愿。
然而,当萧铖明的视线里出现一个小瓷瓶时,他本能的愣住:“公子”
“解药。”江离俯下身,莹指捏着瓷瓶轻放到萧铖明面前的青苔地上,“萧大人,七步莲,本公子敢这么做,也算好了该这么做。棋局之中,最忌不忠。哪怕背叛了半步,都要被斩草除根,萧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铖明看了看解药,又仰头看向江离,怔怔道:“是。尤其是公子,谋略无情,权术无双。只要挡了公子路的人都会魂归地府,所有人性命都在公子掌控中。”
“本公子今日攥了这瓷瓶整天,最后一刻才后悔了,才把解药给你。萧大人,本公子在赌。”江离俯着身子直视萧铖明,绝美的瞳仁目光灼灼。
那是双夜色深渊的瞳仁,却有千万点火光熊熊燃烧,恍若有千万帧画卷在他眸底幻化,一寸山河一寸血,公子风流谋九州,让人只看一眼就俯首称臣。
萧铖明傻住了。耳畔传来江离淡然又冰冷的话:“萧大人,本公子在赌。赌你,赌萧家不是卖主求荣,追名逐利之辈。赌萧家依然当得起陈朝皇帝的赞誉。”
陈朝皇帝四个字落在萧铖明耳中,如凭空落下的爆竹,炸得他脸色复杂,愧疚、哀然、痛心、后悔各种思绪在他脸上搅成一团。
江离微微眯了眼:“前朝,陈。大陈皇帝曾赞兰陵萧氏:社稷之臣,百姓之相。如今大魏代陈,五姓七望的天下,世人都快忘了,兰陵萧氏之名。萧氏也是浑浑噩噩,糊涂渡日,从来不进谏不出声。可本公子信,信萧氏的心中依然不曾忘,‘社稷之臣百姓之相’这八个字。”
江离直起身,负手于后。他的眸底溢满令人不可抗拒的冷冽,浑然天成的威严几乎凝成实质,那是高山白雪的清贵,是天下浮屠一瞬间的狠绝。
“萧大人。别忘了最开始,本公子选择萧氏的原因,也别忘了。萧氏选择我的理由。”江离一字一顿,毫不掩饰在旁伺机而动的影卫钟昧。是生是死,都在萧铖明的回答中。
赏忠之臣,诛判之人。剑之所至,伏尸千里。他本就是这般的棋公子。杀伐、性命、罪孽,都不过是他下一盘完美棋局中,随时可用可弃的棋子。
萧铖明没有说话,他毫不避讳地盯着江离,江离也目光熠熠的看着他。晚风吹动黑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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