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落英美甚,然转瞬凋零。若不借外力留下芳迹,岂不辜负青帝”
江离描得认真,头也没抬。墨发垂下来,拂过他玉雕般的脸庞,勾来木槿花魂几缕。
辛夷却是眉心一蹙,冷冷道:“公子在纸上描便可,为何要来脏了我的裙”
“
第六十七章 迷梦
可是江离没有动,反倒是他忽地冒出句——
“你到底是如何看我的呢”
这话来得突然,好似长安城中陡然响起的幽笛,打碎了长夜的安宁。最可怕的是这话还直白得很,直白得让辛夷根本来不及压平加快的心跳。
“公子又在说什么有的没的”辛夷不敢看江离,只能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木槿。
“你到底是如何看我的呢”江离声音有些沙哑,顿了一会儿,自然地吐出两字,“紫卿。”
大魏习俗:人有名有字。名众人都可唤,字却只能亲近的人唤。如今能唤辛夷小字的,只有辛府诸人。
江离第一次唤辛夷“紫卿”,唤她这个带了亲昵和娇柔的小字: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
辛夷手一颤,指尖狼毫猝然坠下,在书卷上染开了朵墨花。
“奴家与公子泛泛之交,况且奴也已许亲。公子还是莫要唤我小字,以免多生误会。”辛夷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只有她紧攥住裙角的指尖,出卖了她内心的不稳。
“泛泛之交”江离忽地笑了声,听不出是冷笑还是嘲笑,“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再不这么唤你。如果你不回答,那日后当着人前,当着长孙毓泷的面,我也敢这么唤你。”
言罢,江离又往辛夷靠了靠。似乎怕自己听漏她每丝回话。二人相隔不过半臂,辛夷能感觉到二人衣衫重叠交织,男子绵长的呼吸拂动了她发梢,还有从他衣衫间传来的温厚沉香。
辛夷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公子到底想听什么!”辛夷带了怒意地加重了语调。她现在只想江离赶快离开,离开她的视线。
“你的真心话。”江离语调沉沉,如夜色淌开来,“我知道你疏远我,猜疑我,防备我,或者恨我。无论如何,我只想听你的真心话。”
辛夷张了张唇瓣,却发不出一个字。她从没有这般,话出口前要斟酌千万遍,每个字都怕说不明自己的心。
“我……”辛夷吐出一个字就凝滞了。她低下头去,莫名其妙的觉得好委屈。
忽地,江离伸出手,按住女子肩膀,直接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他的力道把握得很好,不会感到痛但也无法逃脱。
所以辛夷花容失色的试着挣脱后,终于放弃了,只能红着脸怒目而视。
四目相对,不过尺距。辛夷从没有离江离这么近,这么近的瞧过他的面容。那是种近乎于缥缈的美,带着抹不沾尘世烟火的清傲,化月光为肤,摘梅枝为骨,斫碧竹为神,拈雪溪为魂。
让辛夷只能暗叹,九霄神明要有怎样的造化天工,才能用众生都一般的泥捏出这般的皮囊。
江离一时没有说话,亦是细细瞧着辛夷。他从来没有这般正色过,表情肃然而威严,薄唇微抿,如山巅启明星的眼眸有夜色翻涌。
“看着我。回答我。”
江离沉沉说出几个字,略微沙哑的语调生生撞得人心尖发颤儿。
辛夷只觉得心底滚烫的浪花汹涌。她嗫嚅着唇,想说恨想说戒备,或是形同陌路,可所有的滚到唇边,最终化为了三个字——
“我怨你。”
一个怨字,不及恨执念深深,更不是欢喜。却仿佛有柳梢留不住春风的微憾,也有霜菊对青帝的嗔怪,更有那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欲说还休。
怨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不懂女儿心。怨情不知所起,情深缘浅。怨凌烟阁上觅封侯,却忘了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辛夷再说不出其他话来。她拼命地把喉咙的酸意咽下去,凝视江离的眼眶有些红了。
“我明白了。”
江离微微点头,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全然没有平日的清贵冷峭,却仿佛最对症的药,一下听得辛夷眼眶腾起了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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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戒疤
江离没有回话,他抬眸直视柳禛,瞳仁比夜色还漆黑,一股天生上位者的威严从中散发出来,仿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只能臣服和跪拜。
这不是大魏的棋公子。而是只存在于暗夜中的对弈者。
柳禛叹了口气,敛衫,屈膝,跪拜叩首:“公子息怒,禛冒死献言: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公子身边可有千娇百媚,莺莺燕燕,但绝不可以有真心之人。这点,公子当比在下更清楚。”
江离看着柳禛伏地的脊背,没有叫他起来。他的眸底有千万种复杂汹涌,仿佛是看向了柳禛,又好似看向了某处虚空。
那儿有佳人颜如玉,有一诺重千金,然而前仆后继跳进了染缸,白变黑,黑变白,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终究是多情者累,有心者殇。
良久,江离才眸色闪了闪,浑身的威凛瞬间收敛,又变为了那风姿清峭的棋公子。
“伏龙先生请起。”江离虚扶一把,眉间有缕倦怠,“我自然是记得清楚。可是……”
“公子!”柳禛蓦地打断江离的话,有些焦急的重重叩首,“站得愈高的人愈孤独。茕茕方封侯,伶仃才拜相。公子不可再糊涂了!棋局之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紧了公子,公子只要有半步错棋,就是致命死局!”
江离忽地咧嘴笑了,只是那笑虽是笑,却比哭更哀:“原来,这就是场糊涂么。先生起来再回话罢。”
江离俯下身,亲手去扶柳禛:“先生放心。我心里自有安排。无论是黑是白,是错是对,棋局再诡谲,九州再纷纭,都在我的掌控中。”
这句有些霸道的话被江离清淡的说了出来,要是旁人定被笑狂妄,可放在江离身上,伏龙先生可是半点没怀疑。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柳禛捋着胡须,欣慰的笑着。
竹林中晚风飒飒,吹动千竹翻浪,漫天银汉在叶尖流转如荧惑提灯,谁也没注意到这荒竹林中的一幕,却又仿佛有很多双眼睛盯住了这里。
唯有那处夜色中的玉堂阁,窗下扶桑摇曳,花影扶疏。扶桑谢后,便是木兰重绽。
大魏古训: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晚间服侍就寝这条,因老太太常琢磨棋到子夜便被舍了,但早上省视问安却被辛府严谨恪守。除有特殊情况,全府辛氏族人都要在辰时向老太太问安。
然而这日,卯时,天蒙蒙亮,青石板上的凉气还未消散。慈兰堂就响起了拜谒的禀报声。
老太太辛周氏刚醒,正在蕉叶服侍下梳洗,听得传报说“六姑娘辛夷给老太太问安”时,她有些诧异的挑眉:“这么早就来了罢了,这六丫头难得勤脚儿问安一次,也是稀奇事。让她进来。”
有人应了,旋即竹板布帘被撩起,辛夷低头趋步而入,至堂中盈盈一福:“孙女给祖母问晨安。祖母昨晚睡得可好”
辛周氏笑了笑,她摆摆手让蕉叶退下:“六丫头有什么事就直说。不然凭你那闲散心性儿,也愿不得大清早的就舍了你的被窝儿。”
“祖母惯会打趣孙女。”辛夷掩唇一笑,如同温驯乖巧的后辈,她很有眼力劲儿的上前去,接替蕉叶为老太太挽发梳髻,“祖母,孙女确有事要向祖母请教。”
辛周氏一时没有说话,她静静看着铜镜中辛夷为自己梳头,后者将发股集结,盘旋如螺,置于头顶,乃是个单螺髻,然后别上了一只檀木莲花双股钗。
辛周氏不动声色的蹙蹙眉:“怎么梳这个头怪像道士的。”
“道士孙女不知道,不过却只大魏佛教
第六十九章 李赫
辛周氏微微点头,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辛夷乖巧的行了福礼,便转身欲离去。可她方到门口,身后却兀地传来声。
“紫卿。”
是辛周氏的声音,如同随意唤了孙女声,很是慈和平静。
辛夷脚步一顿,并没有马上回头。辛周氏叫她紫卿时,总是有要紧事要提点她。这也是她为什么选择辛周氏寻求突破点的原因。
她走错了棋,想不出解法,然而这个昌平县君的祖母却是可以。
至少前日面圣前的教习,凭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她对自己至少是没有恶意。而且,对于棋局如何落子,这个祖母也绝不能等闲视之。
“紫卿呐。”辛周氏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还混着她如昔饮用晨日早茶的声音,“佛教盛行,紫卿虽不感兴趣,但免不了旁人上心。七夕花会总不能空着手去,若是紫卿为长孙小姐求上些高僧开光的首饰,必不失我辛府礼数,又能得长孙府欢欣。”
随后,就是辛周氏喝空了茶杯,蕉叶禀报进来备早膳的声音。仿佛说了那句话后,辛周氏就再无下文,该干嘛干嘛,再没理辛夷半眼。
一句无心的话,却仿佛最有心的指点。错棋该如何解,危机该从何处破。
辛夷怔怔立在门口半晌,才能重新恢复面容的静然。她默默的转身,对着已经在闭眼品尝豆腐皮儿包子的辛周氏,跪倒,叩首,无声行了大礼。
旋即,辛夷敛裙起身,推门离去,脚步莫名的多了分坚毅。
掩门哐当一声响,慈兰堂又恢复了安静,错金博山炉里的苏合香混着早膳香气,化为热腾腾的一缕缕。
辛周氏依然微眯着眼,似乎很用心的在品尝包子。忽的,她的眸色微不可查的一深,看向了肃然侍立的蕉叶:“今儿这豆腐皮包子谁做的”
蕉叶一愣,下意识的应道:“回老太太,是小厨房的张三。一贯是他做的呀,一样的馅儿调料。可是有什么岔子”
“无妨。平日一样的最好,我年纪大了,懒得应付变来变去的花样。年轻人讲究就罢了,老身还是吃一般口味的省心。”辛周氏脸色如常的慈和莞尔,“罢了,你退下罢。不用伺候了,老身还要品着包子琢磨琢磨棋局呢。”
蕉叶笑了:“老太太惯来是固定的口味。小厨房万万不敢疏忽的。老太太有事再差蕉叶。蕉叶就在西厢房暖阁里,给待会要来请安的姑娘哥儿备茶。”
言罢,蕉叶恭敬的行礼退下,还细心的掩上了门,喝退了守门的小厮。老太太痴迷棋道,随时都在琢磨解棋。解时又只一个人呆,这些规矩她都清楚。
掩门哐当的第二次微响,慈兰堂却没有安静下来,也没有摆棋局的声音。
辛周氏看着豆腐皮包子的馅儿,带了揶揄的笑道:“你家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号称‘北飞鱼,南绣春’(注1),我却不见得。只道他们趁人家小厨房不留意,往包子馅里加点黄豆沫儿,这功夫倒是娴熟得很。”
辛周氏不知在对何人说,帘子微动,脚步声响起,含笑回应传来:“你惯吃一个馅儿的豆腐皮儿包子。若不是朕的锦衣卫做点手脚变了馅料口味,怎么掩人耳目,告知你朕要来朕若是堂堂正正的走正门,只怕天下都要闹翻了。”
一个人影从帘子后走出。来者五十上下,面色有些苍白,可却掩不住那年轻时的丰神俊朗,还有双暗藏精光的眸。他一袭普通的蓝地彩绣云水纹妆花缎的衫子,头发简单的挽髻,带着个玄纱通天冠。通身似长安寻常的官家老爷,竟瞧不出他便是当今皇帝,李赫。
他丝毫没有在意辛周氏的取笑,反而很自在的在案前坐下,笑道:”只怕整个大魏,也就只有你和柳禛小子敢这么打趣朕了。”
第七十章 圆尘
“不。朕这辈子都不会问他。朕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他。不然大变一起,利益清算,恩怨了结,不知道朕和他,还能不能像如今这般相对了。”
男子身为九州至尊,天授帝皇,此刻却是语调哀然得,像个过早老去,茕茕孑立的老翁,虽然头发尚未花白,但心底却已千疮百孔。
人情翻覆似波澜。朝是暮还非,一瞬几分变更。浮生只如此,莫道冷暖自知,话未出口已断魂。
辛周氏有良久的沉默,只是若有所思的啜茶,直到茶杯见了底,她才呢喃了句:“变局将起,大幕揭开,多少人将见利忘义,分道扬镳;又有多少人将反目成仇,恩怨偿还。快了,一切都快了。”
一语成谶。变得不是天下,而是人心。在风云变幻之前,暴露出脆弱贪婪和黑暗的人心。
天下棋,弈的是九州,是一场人心难测。
李赫低低笑了声,笑声苦涩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喉咙涩得厉害,想饮茶润润,却发现茶杯早干了。
“告辞。”李赫拒绝了辛周氏的添茶,他起身,自顾拂袖而去。
忽地,临到门口,他又似想起了什么折回来,将一件小物放在案上。
辛周氏一愣。那小物是个香囊,里面散出清雅的药香,估计是夏日驱蚊用的。上面还用银线绣了几颗活灵活现的水滴。
“这是驱蚊的药囊。”李赫摸了摸鼻子,蓦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不敢看辛周氏,“他最厌热天的蚊虫。这药囊是太医署新作的,朕觉得还不错,便令太医署顺带给他也作了几个。”
辛周氏有些哭笑不得:“就这个东西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我们辛府就有几大箱,长安医馆里也都有卖的。还劳得皇上千里迢迢从宫里带过来”
李赫愈发尴尬,然而语调却很坚决:“宫里用的多少好使些。今年天热,蚊虫也厉害些,他本就为天下棋局操心,不能再睡不好。”
李赫娓娓道来,眉宇间有再自然不过的温厚。难以想象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会担心他人睡不睡得好,操心他是不是被蚊虫叮着了,连寻常的香囊也要亲手带来。
辛周氏的脸色有些复杂,她细细瞧着药囊上的水滴刺绣,似乎是一片雨。
“为何不亲自给他你每次见他,话都不超过三句,连我看了都急死。”
李赫摇摇头,苦笑道:“但凡经过朕手的东西,他从来都不要的。甚至当着朕的面就扔到一旁了。还是你转交给他好些。”
辛周氏微叹了口气,接过了药囊,她依然有些出神的盯着那刺绣水滴:“几颗水滴,寓意小雨罢。诗曰: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好名字。”
这番话说得古怪。
小雨有典故出处,不知如何扯到了名字。最后“好名字”三个字很是突兀。仿佛在谈论的那人从这句诗中取了名字,祈君福禄绥之。
李赫却是听得字字明白,太过明白便太过不堪,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如何面对。
“多谢。告辞。”李赫蓦地转身,再没凝滞的消失在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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