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却是只有父亲和儿子,才存在的一种特殊的相处方式。
作为皇帝的他生疏了太久,却又仿佛在瞬间,本能地无师自通。
李赫左瞅瞅右瞧瞧,寻找着切瓜的用具。最后目光停留在腰间的一把小刀上。
那是柄镶嵌七宝琉璃,镀着赤金红宝石的小刀。上刻“帝家御用,千秋万代”八字。原是把皇室李家代代相传的御刀,谓是价值连城,见刀如面圣。
可李赫却用这把刀,毫不迟疑地切开西瓜,西瓜汁染红了玄铁刀身,教暗中的锦衣卫看得一惊一乍。
作为李家帝皇,九州天子象征的御刀,被拿来切个西瓜,不知是狂妄还是有眼不识宝。
李赫三两下将西瓜分成几瓣,细心地挑了瓣瓤最红的,却又觉得还不够妥,他干脆捧着瓜坐下来,用小刀把那瓤上的籽儿挑去。
大魏的皇帝在用御用宝刀,亲手给瓣西瓜挑籽儿。
这说出去天下没人敢信。
然而李赫却做的无比认真,和他每日批折子,处理家国大事是一般的认真,甚至微抿了嘴唇,一脸的肃穆。
午后的日光毒辣辣的,当头倾下来,晒得李赫头顶都仿佛起了白烟儿,豆大的汗珠不住滚下来,浸湿了他鬓角白,一缕缕黏成团。
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给手中的西瓜挑籽,连汗珠浸透了背也来不及擦
第一百七十七章 抓捕
李赫愣了片刻,忽地笑了。笑得眼泪汗水一块淌,淌到唇角咸得却尝不出味道。
他从没有这样觉得,这一瞬的欢喜就抵过了半生的辛酸。
他登基为帝,王者天下的时候,他南巡江南,万民瞩目的时候,他高坐朝堂,众臣跪拜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般,让他欢喜,欢喜得像个孩子般嘿嘿傻笑。
这一刻,他不是皇帝,是父亲。只是个普普通通,俗之又俗的父亲。
却是个只能扮演片刻的父亲。
良久。屋内咀嚼西瓜的声音停止,又沉默了半晌,旋即茅庐的门被兀地打开,一名书生样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没有看李赫半眼,出门就径直沿着御水沟往某个方向去。只是那脚步若喝醉了酒般,步步都是不稳。
“诶……”李赫急得唤了声,连忙迈步追了上去。
只是他刚硬生生在窗前杵了那么久,浑身又僵又痛,眼前都还着黑,这陡然追赶去,让他腿脚完全不听使唤。
扑通一声。
还没追出两步,李赫便猛地摔了个狗啃泥。
满身泥浆,灰头土脸,甚至膝盖都被沙砾擦破,鲜血从小口子里渗出来。然而李赫却浑然不觉,只顾慌慌地爬起来,继续向那男子追去。
那男子根本没有回头,好似没在意身后生了什么。他像丢了魂,惘惘惶惶地,飘似的步伐迈得很快,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线里。
李赫追得更慌了。他奋力地摆动着年近半百的身躯,追赶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看上去很是笨拙。然而他追得急,前头的男子走得更快。
扑通又一声,李赫又被石头绊倒了。
尖锐的石头把他的下颌刮出了条大口子,髻也松散开来,鬓边的白凌乱地垂落,看上去更添凄惨。
李赫依然管不得这么多,连忙爬起来,苍白地唇紧抿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追去。
又摔倒,又追赶,又摔倒,又追赶……
就算有皇令“退下”,暗中的锦衣卫也看不下去了。
那明明是九州的皇帝,大魏的国君,此刻却是披头散,满身污泥,散开的白在风中似蓬草轻拂,脸上汗水混着血水、泥水,沿着皱纹如小溪淌下。
像个疯子。
是个傻子。
却独独不再是“皇帝”。
当锦衣卫终于决心违抗君令,上前相助时,那一直当头未曾驻足的男子忽地停下了。
李赫也停下了。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按住鲜血淋漓的膝盖,喘着粗气,眼巴巴地盯紧了男子的背影。
男子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回头。
李赫苍白地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喉结抖动了几下,咽下满腔的涩意。
这横亘在二人之间二十余年的岁月。
这断绝在父子间欠了条人命的恩怨。
该如何说,又该从何启口,李赫不知道。或许那个在护城河投水自尽的女子是知道的,然而她也不可能告诉他了。
父亲总是太笨拙。而他,却已无可回头。
从一开始选择了“帝王”,他就把自己送上了祭坛,以血为牲,以骨为献,直到注定的终点,徒留下他一个人。
而那祭坛的名字,叫做“国”。
李赫的眸底夜色翻涌,太过复杂的情绪,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痛心、哀颓、愧疚、追忆,却没有分毫的悔意。
良久。他做梦般看向前头的男子,颤巍巍地凄唤了声。
“儿啊——”
暗中锦衣卫的眼泪瞬间就滚下来了。
简单的两个字,沙哑到近乎撕裂的嗓音,便越了一切的注解和言语。
那未曾回头的男子,也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般,背影一阵颤抖,肩膀有微微的起伏。
那一刻,他懂了。他也懂了。
二十余年的结,太过漫长的隔阂,在那一瞬间瓦解。
然而,父亲必须往回走,儿子也必须往前走。宿命的选择和立场,在最开始的开始就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旧局
沿途的百姓都惊奇地看着风一般跑过的辛夷,他们不明白,一个衣着像是官家小姐的女子,怎会如此不顾仪态地疯狂奔跑。
辛夷来不及顾及,她脑海里一汩汩热流横冲直撞,灼得她浑身血气翻滚,不多时就跑出了城,来到了护城河畔。
御水沟出城后,与几条支流汇聚,经人工开凿的水渠引导,绕长安城而行,为护城河,一边是繁华国都,一边是关中平原。
当辛夷在护城河某个位置,看到河畔伫立的男子时,她的心瞬间就空了。
那男子素衫纶巾,生打扮,凌乱的发丝拂过下颌新长出的青胡茬。短短几日间,他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脸颊凹陷下去,骨架子撑不住的旧衣猎猎飞舞,好似一只蛾。
一只临风归去,扑火逐日的蛾。
他负手而立,如昔温和敦朴的风度,看着面前的护城河出神,仿佛并没留意身后的辛夷。
辛夷呆呆地杵在那儿,唇瓣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却哆嗦得厉害,半晌才颤颤地唤出了声——
“小哥哥。”
如昔的三个字。欲言又止。
辛栢一时没有转身,只是似乎轻笑“方才从御水沟的贫民地来,听他唤我儿,如今听你唤我小哥哥,若再得黄泉下那个女子唤我声公子。这一生,便也齐了。”
辛夷的眸底腾起股荒凉“是么真是小哥哥,是辛府行四的小哥哥么我到底该如何唤你,到底该如何面对你呢”
“知道了”辛栢沉默了片刻,应答的语调有些不稳。
“不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再是猜的如今也不离十了。”辛夷按住自己冰得可怕的手,迈步向辛栢走去。
她走得很慢,因为每一步都如重锤,敲打在梦的边缘,痛得她钻心蚀骨。
那场十余年的梦,那从儿时相伴的温柔,一步步,一锤锤,被砸得粉碎。
辛栢转过身来,迈步向辛夷走来,语调恍惚而平静“我披着旁人的面具活了二十余年,每日都像地沟里的老鼠,不见天日,长夜漫漫。人人叫我辛栢,旁人唤我辛四公子,谁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厌恶,快让我忘了本来的名字,活得分不清梦和现实。”
辛栢走到辛夷面前,看着脸色一寸寸苍白的女子,他俯身微微一揖手,如同民间初见的寻常礼节,眉眼弯弯,笑意温软——
“在下,李景霂。”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是个好名字。
景字辈,雨字头,取万民。
此乃李家皇子,天家贵胄。此乃身世被隐瞒二十余年的,藏匿在辛府的皇家血脉。
就算心里已经有了十分猜测,听到辛栢亲口说出来,辛夷还是身躯有片刻不稳,这太过陌生的名字,像是梦魇里的呓语般,让她刹那间耳里恍惚。
“小哥哥……不……你说什么”
辛栢毫无异样的浅笑,再次揖手一礼“天下人都唤我顶着的另一个人的名字,二十余年再有不甘也都习惯了。然而,却独独想在阿卿面前,做回本来的自己。接下面具,真实相对,一直想让阿卿唤我本来的名字。这一天,小哥哥也等得太久了。”
辛夷嘴角颤抖了几下,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只是苍白着小脸道“小哥哥……是辛府的四公子,是名唤辛栢……从此就不在了么……”
原来“辛栢”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世上本没有“辛栢”这个名字,本没有“辛栢小哥哥”。一切不过是天衣无缝的局,不过是她辛夷自作多情的梦。
当年嫡长子辛桓故去后,辛歧本意想过继的是大伯的孩子。然因老太太辛周氏格外赏识“辛栢”,才让
第一百七十九章 萤火
而辛栢事后的杀心,不过是明哲保身,弃车保帅。因为“妹妹”意外的没有被李景霆的暗箭诛杀,那“妹妹”可能已经猜测出了什么。无论是私仇于他自身的安危,还是异数对于棋局的变论,最好的办法是丢弃棋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
殊不知,辛夷已经不是故事中的“妹妹”。不是前世被蒙了眼睛,傻得稀里糊涂的“阿卿”。
十余年光阴,让所有真相都重不可堪。十余年算计,让人心固有的黑暗暴露无遗。
无论如何辩解,无论结果是如何,都无法否认,这场“兄妹”棋局的冰冷和丑陋。
棋局之中,命若草芥。果然是除了“利益”两个字,所有的“情义”都或许只是戏。无关于风月,自然也无关于黑白。
辛夷的心在逐渐下沉,沉到暗不见底的深渊“那为什么,直到最后,或者说除了那夜荷塘畔的一次,你就再没实质上的害我性命呢能用十年布一棋的人,应当不会落错子的。”
辛栢忽的笑了。
“因为阿卿说,小哥哥一直是辛夷的小哥哥,只愿阿卿一直是辛栢的阿卿。”辛栢泛起抹惘然的笑意,“那时我才发觉,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无关风月。可是就算自己懂得再明白,也会因为某些人变得不像自己。”
“不像自己”辛夷一怔。
辛栢自嘲地点点头“如同明知前方是悬崖,也控制不住前行的脚。明知杯里的美酒是毒鸩,也会甘之如饴地饮下去。我输了棋,倒不如说是,输了自己。”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辛夷苦涩地一笑,“输了棋也好,输了自己也罢,这结局都已经定好。不可能更改,也不能回头。”
“是呐。想来从一开始,老天爷有眼,是不是把每个人的结局都写好了。不过是困兽犹斗,徒劳挣扎罢了。”
辛栢走上前来,拉过辛夷的手,带她到护城河边,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河水。
碧波起涟漪,鸥鹭争鸣,河水似一条玉带割开关中平原,天光云影一色。
护城河里,是繁华长安,多少恩怨颠倒写棋局。
护城河外,是广袤平原,几多山川苍茫默无言。
“当年我娘,就是在这里投河自尽的。”辛栢的声音幽幽传来,“可共患难,不可共享福。皇帝登基大宝,我娘这个最大的功臣,反而成了最大的隐患。帝王心,惯无情,他在天下前装出情深的样子,以后位相许,却暗中命锦衣卫诛杀我娘。甚至最后都说顾念旧情,让她少些痛苦,先以致幻觉丧命的曼陀罗毒死后,再动屠刀取命。”
辛栢的眸底腾起了股水汽,他咽了咽喉结,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锦衣卫的惯例是要命取头颅。可我娘那般傲的心性儿,根本不愿自己夫君的屠刀,脏了自己的血。于是她吞下毒药,趁着锦衣卫以为事成的松懈当儿,以最后一口气,纵身跳下了护城河。”
辛夷默默的听着。她脑海里不停回荡着辛歧对李赫的评价帝王。
简单的两个字,却埋葬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尊贵的龙冕,又掩饰了多少冰冷的鲜血
没有人知道。却总有人知道,龙椅是个好东西。
“据说事后百姓在护城河发现常娘娘尸身时,她死相安宁,面容平和。”辛夷回忆道,“原来,原来,能以河水湮没这身躯,而不是被砍下头颅,作为夫君帝位的祭品。质本洁来还洁去,好一番傲骨留人间。”
辛夷转过头来,眸色复杂地探寻着辛栢“所以,小哥哥踏进这局,赌上一切要赢了这棋的目的是……”
“寻找活着的意义。我始终不明白,我娘为什么要生我下来。她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会给她自己带来祸害,会让我一生活得不见天日。”辛栢自嘲地咧咧嘴,眉间腾起股凉薄,“找寻了二十
第一百八十章 临别
护城河水悠悠,碧波万顷,鸥鹭翱翔。苍山连绵映穹顶,千里关中如画。
河畔。一位男子背着名女子,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说着些闲话,好似最寻常的兄妹。
“阿卿。小哥哥不能再陪你了。无论是这盘棋,还是以后的路,都只能靠你一个人了。”
辛栢的语调清净无尘,嘱咐些妹妹不要调皮的话,说得一股人间烟火气。
“记下了。”辛夷伏在辛栢背上,拼命压下喉咙的涩意。
“阿卿。路太黑,就提灯前行,局太险,就仗剑而往。灯或许会熄灭,但绝不可丢掉心中的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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