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阿卿。棋局之中,唯有利益。除了自己,绝不可以相信任何人。若真有例外存在,也不枉小哥哥提前背你上轿了。”
“好。”
“阿卿。难过了就哭,开心了就笑,不高兴了就怒。不要自己憋着,不可对自己使气。”
“好。”
“阿卿。无论输赢,哪怕身在囹圄,都不可亏待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这是什么话……”
辛夷噗哧声笑出来,眼眶却是无声无息的红了。
辛栢前时絮絮叨叨,像个繁琐的老婆婆,如最寻常的哥哥教诲妹妹,每一句话都语重心长,生怕漏了半点,让她日后辛酸劫难。
然而,这突然转到的话头却是俗气无比。又是吃饭,又是睡觉,没有半点新意。
辛栢脚步一滞。他抬头凝目浩荡的护城河,眸底腾起了股哀凉。
“这盘棋局,赢了最好,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小哥哥真正希望你安好的,不过是吃好每一顿饭,睡好每一天觉,不要皱眉头,不要磕绊着,也不要冷着热着……”
辛栢继续如老太婆般絮叨。却听得辛夷眼眶愈发滚烫。
天下如何,输赢又如何。说到底,求了千千万的,不过是汝岁月静好,平安喜乐。
不要饿着,不要忧病着。不要愁着,不要辛苦着。
俗之又俗,却最是凡尘烟火,情深意长。
“好。”辛夷猛地吸了下鼻子,狠狠地点头。
辛栢一声轻笑,继续背着女子向前走去,继续碎碎念念言温软。
“今年阿卿刚满十六。可不是才及笄的黄毛丫头了。记得凡事稳重,多想想爹娘,多想想弟妹,断不能使小性儿,再四处惹祸了。”
“我哪有使小性儿。”
辛夷佯装不满地瘪瘪嘴,泪花却在眼眶打转,为她的视线蒙上了层水雾。
“明年阿卿就十七了。长成大姑娘了。你惯来散漫不拘,倒在书阁地上,天地为被就能睡过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得有长姊的样子。”
“好。一定不偷懒在书阁睡。”
“后年阿卿就十八了。府里该张罗你的婚事了罢。就算头顶两封休书,我家阿卿也是长安最好的姑娘。可不能妄自菲薄,一定要嫁天下最好的儿郎。”
“好。嫁最好的儿郎。”
“再后年阿卿就十九了。应该生了个大胖子,天天相夫教子,安享天伦之乐。多生几个女儿好,女儿都像你。带来给我烧纸时,还能叫声舅舅。”
“小哥哥……”
辛夷想应答些什么,却是半个字都无力出口。她鼻尖酸痛得厉害,视线里的水雾已经浓郁到看不清前方了。
字字句句,年年岁岁,这个男子嘱咐着她点点滴滴,从行事侍亲,到婚嫁生子,蔓延过她作为女子半生的悲欢。
他已无法陪伴,只能提前留下,千千万不放心,万万千牵挂。
柴米油盐,祈君平安又平安。凡尘俗世,愿汝喜乐常喜乐。
辛栢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是话头猛地一断。辛夷的眉尖也猝然蹙起。
大地有微微的颤抖。护城河泛起了波澜。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连同那出鞘刀剑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归去
辛栢一愣。女子的目光太过摄人,如同坠入深渊的海底,而不顾一切要抓住留下之物的厉鬼。
辛夷的眼眶几欲睁裂开来,泪目红如血“我这颗出了意外的棋子,尽早诛杀才合棋道!一次不成总有下次,总是要诛杀才好呀!所以小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要走,你要活着才能来杀我呀!我还活着,你必须要来杀我呀!我还在这世间,你怎么能自己先离开……我求你活着,活着来杀了我……”
辛夷语无伦次地说着,狠厉的语调撕心裂肺,然而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从她的血目不住滚下来。
冲花了她的胭脂。
染白了她的小脸。
湿透了她的衣襟。
她伸出手,紧紧攥住辛栢的衣角,攥得指关节发白,青筋凸起,也死命的不愿松手“李景霂,你还没杀了我,怎么可以自己先走!你好好活着,你好好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杀了我!”
“阿卿……”辛栢心痛地蹙眉,伸出手想拨开辛夷的指尖,却被后者猛地打开。
辛夷泪流满面,狠狠低喝,扭曲的眉眼如同恶鬼“李景霂!你必须杀了我!如果在这之前,你敢自己先死了……我必将你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到底有多么的不舍得,才将温柔渡成恶魔,以绝望到近乎于恶的执念,以命换命,将另一个人留下。
辛栢不明白。然而若是祈求眼前的女子勿相忘,他却明白自己,会生起同样的念头。
“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也好,阿卿便这般恨着我罢。然后,你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小哥哥了……也好,也好……”
辛栢绽放出了清浅的笑意。说的话像是恶鬼,瞳仁却如同孩子。
辛夷拼命地摇头,发青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像是浑身的力气被耗尽,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有崩塌的泪水将她的小脸,冲刷得如死人般苍白。
一声嘹亮的骏马嘶鸣忽地传来。
无数马蹄踏在地面的震动,已经不过半里。刀剑出鞘,弓箭上弦,愈发清晰的杀机铺天盖地袭来。
那是步步逼近的御林军。携圣意,诛逆贼,时间不多了。
辛栢的眸底异色一闪。他将手缓缓伸进里袍,拿出了柄小剑,一柄长不过一尺的小剑。
似乎有意将剑别在里袍,加上剑身小巧,初时辛夷竟没有任何察觉。
此刻怔怔地看着辛栢将剑塞入她掌心,辛夷忽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小哥哥……”剑刃的寒光晃得辛夷瞳仁剧痛,瞬间就痛到钻心。
“阿卿。小哥哥最后送你份大礼。”辛栢的笑意蓦地灿烂到极致。
辛夷的心却是一凉。
这般灿烂的笑,因为太过明粲,几乎不像能在这暗夜般的人世存在。
“这份大礼的名字,叫——功勋。”
辛栢最后一个字落下。
辛夷脑海还没转过弯。
便感到男子抓住她的手猛地用力,往前一刺,旋即只听得一声闷响——
小剑兀地贯穿了男子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辛夷满脸。
辛夷的大脑有瞬间空白。她痴傻了般看看手中的剑,一头被她紧握,一头刺穿男子身躯,又看了看面前的辛栢,看着他挂着笑意缓缓倒下去。
扑通一声。护城河水被染成了血红。
可那男子偏偏还在笑着,最后一刻都在笑着,如十余年间每每面对妹妹的笑意。
干净,宠溺,温软。好似儿时初见,好似岁岁年年。
却再不会有一辈子了。
辛夷荒荒忽忽如同做梦。她抹了把脸上的血,灼烫的,黏稠的,一如他掌心的温度。
一如他从前抚她脑门顶的温度。
但是,也只是从前罢了。
辛夷的眸痛得厉害,然而前时汹涌的泪,此刻却半滴也流不出。只依稀听得马蹄声转瞬而至,四周兀地多了很多人,有刀剑入鞘声,有冰冷议论声。
旋即,一名将军朗喝——
“辛六姑娘诛杀逆贼李景霂,此乃国之大功,民之大幸。立马派人禀报皇上,普天同庆!”
很多人闹闹嚷嚷的,有斥侯领命离去的马蹄声,还有小兵忙着收拾现场,护城河畔顿时热闹非凡。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密召
第二道圣旨中规中矩,然而第一道圣旨却太令人玩味。
追封为“太子”,相当于承认李景霂“嫡长子”的地位。成为余下所有皇子,特别是王皇后所出二皇子头上,一座避不掉的大山。
没有谁哪怕是李景霈,敢明目张胆地露出野心,就算王家势盛,王皇后也只能叫“续弦”。
名分礼法,祖宗规矩,“庶子”已差了“嫡子”一大截。
而偏偏这“太子”的谥号是“逆”,承认他身份,也没否认他的重罪。一个胡萝卜一个大棒,真真挑不出错,让五姓七望都吃了闷头亏。
一个死人的追封引起的波澜,并未持续太久,反而是牵扯到的活人,才成为天下风波的中心。
比如辛府。这个养育李景霂二十余年的家族。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任何动静。然而国人皆知,剑已经拿在了皇帝手中,剑尖对准辛府。
是蓄意隐瞒,诛连九族。还是无辜牵连,并不知情。黑白只在皇帝的一句判。
剑何时落下,落还是不落。辛府转瞬成了风云的中心。
月。天头儿愈发热了,晒得大明宫的琉璃瓦仿佛要融化了,腾起股白气儿。
然而辛夷伫立在蓬莱殿中,金砖地面却有股寒气从她脚心钻上来,一股脑窜遍她全身。
四下寂静无比。黄铜的叶轮拨风悠悠转动着,从冰块盆里扇来缕缕凉气。
辛夷略略抬眸,看了眼前方明黄色的身影,从容地拜倒叩首。
“民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了。”皇帝李赫点点头,好似是相邀好友酌酒小聚,就那么随意地应了句。
“倒不如说,民女也诧异,民女真能来。”辛夷似笑非笑,“民女不过是在宫城门口晃悠,想着法子能往宫里递点信儿。无论是求钱,还是求人,能传达到圣上耳里半点就知足了。没想到皇上直接命锦衣卫把民女‘召’了来。上次曲江池之事,皇上召见民女就引得暗流无数,如今这独自觐见,不知又要得如何风雨了。”
李赫笑了笑“能用锦衣卫把你‘请’来,那必然是跨过朝政的召见,只是朕一个人的决议。你放心,此殿中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
辛夷的目光一深,她大胆地直起上身,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李赫,四下寂静到没有波澜的空气,在她眸底溅起了些许波澜。
李赫就那么简单地坐在地上——金砖地面光洁鉴人,倒不会脏了龙袍,但这副仪态就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样,只似个普通的凡俗老头子,走累了一啪叽就坐在荫里乘凉。
他面前摆着个瓷罐,里面发出沙沙的蠕动声,他一手拿着根草棍拨弄着,俨然个闲得无聊斗蟋蟀的市井,双眸专注得都没看辛夷半眼。
辛夷深吸一口气,直直开口了“逆太子之事,我辛家冤枉。乃是逆太子党人蓄意谋划,辛家上下并不知情。无辜牵连,万望圣判。”
李赫一声轻笑,目光却没从瓷罐里移开“辛家事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糊涂人也就算了,你个辛紫卿还不清楚”
“真冤枉也得是假冤枉,假冤枉更得是假冤枉了。”辛夷语调温软,深处却藏了剑意,“同是棋局中人,民女放肆,斗胆和皇上说明白话。是不是真冤枉无所谓,天下怎么认为也无所谓。民女只要保辛府。”
李赫玩弄着手里的草棍子,神色没有半分异样“是蓄意包庇,诛连九族,还是并不知情,无辜牵连。帝家之事,大理寺都是走过场,真正判黑白的是朕的一句话。剑柄握在朕手中,你一介五品官庶女,又有什么和朕谈条件的资本”
辛夷毫不躲闪地直视李赫,语调却愈发温驯“凭皇上事到如今的态度。如果皇上真有心裁决,辛府早活不到今日。然而事实是,从逆太子伏诛后,大明宫就再没
第一百八十三章 蛊虫
李赫也不急,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拨弄着罐里的虫子等辛夷回答。辛夷的脸色从容如昔,然而太阳穴却有隐隐的刺痛。
一刻一命,争分夺秒。
她从小到大过的所有经史子集,野史杂记,都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迅速闪过,速度快得让人眩晕。
李赫的问题绝不“常见”。只能在民间流言,边疆秘闻中找答案。找得出,得一族生,找不到,得一族亡。
辛夷的指关节攥出了白骨,有细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当李赫叹气“可惜了”的同时,她蓦地清喝——
“吞噬。让它们互相吞噬!”
李赫眸色一闪“这是何说法”
辛夷提高了音调,一字一顿“让它们因为饥饿互相吞噬,则能活到最后的那只,一定是最毒的蛊虫!”
互相吞食。胜者为生,败者就成了同伴肚中的美餐。
这以生死为赌注的游戏,只是为了养育出最后的王者,踏过同伴的尸骨,染过满面鲜血,不过是为了最后,站在众生的最高处。
李赫的眸底划过抹精光,其速度之快,宛如长夜中划过的闪电,雪亮无比,却瞬息消散。
他缓缓转过头来瞧辛夷,瞳仁漆黑,似笑非笑。
“英雄所见略同。”
辛夷心中一颤。这样的笑,这样的话,全然不似她认识的金銮殿上的李赫。
如果说在漫漫长夜中潜行的蛰,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朗朗日尽,要么是即将黎明。
辛夷走了神,李赫的话继续渺渺飘来“互相厮杀,互相吞噬,才能得出最毒的蛊……才能引出最终的王……”
李赫顿了下,沉沉地看了辛夷眼“朕遵照承诺。放过辛府上下。然而,若你敢把今日所见说出去,朕的剑随时会落下。”
李赫摆摆手,转头去瞧着蛊虫,再没理辛夷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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