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生死一线。一刀封喉。
男子却脊背愈发挺直,眉眼淡然,眸色平静,似乎还想到了那抹倩影,眼角都氤氲起了雾似的温柔,恍若根本不察脖颈上的匕首,正一步步将他推向死亡。
是。这个答案,若一定要以命来回答,亦无悔无憾。
千钧一发,匕首未停。男子淡淡闭上了眼,从容温好,不惧不怒——
“够了。”李赫一声轻喝,匕首骤然凝滞。
旋即那锦衣卫乍然消失在黑暗里,一阵冷风拂去,殿内的杀机消散,春风从门缝里呼啦啦灌进来,空气温度上升,一室融融。
唯独男子脖颈上的血痕还提醒着诸人,方才是生死一线,半只脚已踏入了地狱。
然
第三百六十八章 乞丐
话说这厢,当辛夷从大殿内走出,有宫女引着她往宫门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得一架步辇拦在了前面。
步辇上走下一名女子,峨鬟高耸,珠翠如云,藕粉色的鱼子缬春衫是进贡的料子,她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好似与春末争艳。
“拜见静娴公主。”辛夷微诧。但仍趋步上前,敛裙一福。
“辛姑娘。恭喜。王俭撤兵,辛氏劫后余生。”静娴公主屏退宫人,向辛夷虚手一扶。
“还要多谢公主相助。若无武家压价烧酒,南北合势,戏份做足,民女也是孤掌难鸣。”辛夷说得滴水不漏,始终带着温驯的浅笑。
静娴公主眉梢一挑,不急不缓道:“先让鲜卑葡萄酒涨价,蜀川烧酒贬价,做出货源不稳,影响酒市异变的风头,这是前章。然后,顺着舆论的线儿,让李家怼上王家,救你辛氏,让百姓把目光投到李家的鲜卑血统上。前后一相连,世家争斗,牵连边疆不稳。这是主章。此时,三人成虎,假的是真,真的就更是真了。最后来个鲜卑修国书,将此事抬到国本的高度。这是后章。”
“前章为火星子,主章为火势起,后章是燎原大火,火势失控。三章环环相扣,虚虚实实,你辛夷这把燎国本的火,放得可真是精彩。”
静娴公主说得平静,不见褒贬。辛夷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公主所言不错。”辛夷语调带了试探,“原来后宫娘娘们除了女训女戒,也会看四书五经。这一张口,可比太学里的夫子,都讲得头头是道。”
辛夷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况且,就算论世家争斗。公主身在后宫,对朝政算计有些旁观,能瞧明白也不见怪。然而最开始的酒价机窍,涉及到商贾之道,公主也能眼眸明晰,可让民女好生敬佩。”
“你不必试探我。”静娴悠悠打断了话头,依旧不喜不怒,“本公主给母妃传话,你帮本公主救出皇兄。你我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算不得谁利用谁。本公主没有其他心思,你不必旁敲侧击。”
辛夷眸底的讶色更浓了。
静娴没这个胆子和她计较谁利用谁。是她对自己计谋的自信,也是相信棋局中人,都是利字当头,不见其他。
然而“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半句,却是太过惊心动魄。
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宫规森严的后宫。一个只读三从四德的公主,却能说出买卖钱币的道理,那么自然那么熟悉,如同卖肉的屠夫念了句春花秋月,不寻常到诡异。
见辛夷沉默,静娴的眼眸有些异样。她四下瞧了眼,宫人都屏退得远远得,此地只有她二人,说什么也不会让外人听了去。
静娴眸底划过抹坚毅,她朱唇轻启,字字句句如暗夜惊雷,从她檀口间炸响——
“看银水呈色,整锭者,看其底脸,审其路数,使哪一处的银子。但银水一样,销手百般,细察要紧。如整锭无重边者,趱铅无疑。”
“称戥子,将(秤)毫理清。拿足提起,勿使一高一低,总要在手里活便。称小戥,务必平口;称大戥,务必平眉,不可恍惚。称准方可报数。”
“男子志在四方。原望觅利蝇头小利,以为养家糊口之计,切不可嫖赌废荡。凡搭船、歇店,务必少年老成,见得透,守得坚,如此为人,东君方可重托,父母才得放心。”
……
女子语调轻柔,吐字熟悉而流畅,好似吟着闺中常见的春花秋月,神色自然而平静。
当她一口气不歇地说了百余条,辛夷的怀疑变成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梦醒
静娴的语调里多了分艳羡。能在半年时间内,掌管一府之财,这般的精才绝艳,绝不是连记米价都不敢的她能想的,也不是连商字都不能从嘴里说出的她,可以去仰望企及的。
他再惊艳,也是卑贱的商。她再不懂,也是高贵的士。
士农工商,尊卑分明。她连在脸上露出的表情,也只能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和自知身份的鄙夷。
“然而,终归一天,我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他,你怎么那么会经商。他说‘因为钱,是最不长眼的’。那时候,他的眼,好亮,像寒空中的长庚星。从此之后,我就陷进去了,也给了我自己一个解脱。”
“府中有处偏僻苑子,我习完琴棋书画,就去那等他,他忙完府中杂活,就去那找我。他告诉我何谓铜钱斤两,何谓囤积居奇,何谓收支入账。他讲得认真,摇头晃脑,像个小夫子,我也听得仔细,几个时辰都不歇。晚回后关了闺门,自己还要回忆一番。省得第二日他考我,我答不上来。”
静娴说得温柔静好,辛夷却是心中惊涛骇浪。
钱,是最不长眼的。这句话太熟悉,实在是刹那,就让她想到一个人来。
算不上青梅竹马,却是豆蔻如画。在无人瞧见的苑子,他们一个教一个学,眼眸明亮,岁月温好,逃脱这长安的虚伪,以面具下的自己,赴一场桃之夭夭。
没有公主下人的尊卑,也没有士农工商的贵贱。她只是眉眼如花地听他讲,他也只是笑意干净地对她说,这世间的钱,是最不长眼的。
正如情义,也是不长眼的。
不知从何而起,而一旦陷入,再无法逃脱。
“那是我最好的日子。他就站在那株桃花树下,手执一本《生意世事初阶》,眸底的星星都是笑的。”静娴惘然的一声叹,如从时间深处传来,带了陈旧气,“我看着那片星星,就会走神,他便拿书卷轻敲我的头,丝毫不顾及我是公主,会训斥我,会提点我,我回答不上来的问,他也会生气,还会放肆地说‘真是蠢得可以’。然而,越是这般,我就越是陷得更深。”
“那一年的时光,过得好快,又好漫长。等到他辞行那日,我才发觉,我已经从这泥潭里抽身不出。我让管家劝他留下,以功名利禄挽留,甚至说动了母妃,让他继续留在公主府。然而他一定要走,说救命之恩还了,当年害他赔本赔到精光,沦落到乞丐的家伙,他还要去收拾番。”
“我留不住他。我也觉得,除了钱,除了权,我没有什么能留住他。偏偏这两样,还比不上他手心一枚破铜钱。那天也是大雪,刚好一年。他最后走时,把那本书留给了我:《生意世事初阶》。我一直留到现在,背到滚瓜烂熟,藏在青瓷枕头里,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静娴公主娓娓道来,眼眶渐渐泛红。那本低贱的商贾之书,被她藏在枕头底下,连同她一颗心,也全部埋葬在长安的黑夜里。
曾经桃花树下春光烂,在他离去的背影里,全部腐朽枯萎。
她再次做回了皇帝家的公主,符合所有人标准的公主,人前人后都一样完美的帝姬:琴棋书画,三从四德。
从此她眼中的一切,都再没有,他手心里那枚铜钱珍贵,也没有他曾经注视着她时,他眸底的星光好看。
辛夷算是听出味了。这番太过石破天惊的隐秘,若是传了出去,足以毁掉静娴公主的一生,那个他早已“毁了”的,情不自知。
“所以,公主是怀疑。你见到我身边的人,有像那个小乞丐的”辛夷压低了语调。
静娴公主点点头:“不错。他走后,我派出公主府的影卫,没日没夜的找他,可这么多年,他都杳无音信。随着我年岁渐长,父皇要把我许给陇西李,我也就渐渐死了心。然而,直到那日。”
静娴公主抿了抿下唇,有些紧张,有些娇羞,同样压低了语调:“直到那日,你来找我商谈压低蜀酒,我看到了与你同来的男子。面容三分相似,气度四分相似。”
辛夷心底咯噔一下:“他乃民女表哥,窦安。”
第三百七十章 中计
春风拂,莲荷绽,四月将末,五月在望。大魏的夏来了。
当辛夷回到辛府时,辛歧已经惴惴不安地在门口候着了。他来回踱步,紧张地搓着手,眉间都是焦虑。
眼瞅着辛夷身影,辛歧眼眸一亮,立马迎上来:“紫卿,皇上召见你,没说什么罢”
看着辛歧年过半百,还担心得像个孩子,辛夷安慰地一笑:“没事,爹。我可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齿,皇上也拗不过我。放心。”
辛歧这才松了口气,额角都渗出冷汗:“你不知道。我清楚皇上的性子,我怕他做出违了你心意的圣裁来。幸好幸好,万幸万幸。”
辛夷一边拉了辛歧进门,一边亲昵地笑:“爹爹不必忧心。若是天塌了,人家是个高的顶着,咱家是我辛夷顶着。”
辛歧瞥了辛夷一眼,终于露出了温厚的笑意:“你呀,不过是两刷子功夫,真当自己是好汉了罢了罢了,没事最好。”
二人一路说笑,进了辛府,立马有香佩迎上来,接过辛夷的外衫,辛夷又和辛歧寒暄了几句,转身就往西边的厢房去。
“等等!”没想到辛歧脸一黑,陡然叫住了她。
“爹爹还有事”辛夷脚步一滞,扭了半个身子过来。
辛歧抬眸瞧了瞧辛夷脚下路的方向,脸色愈发绷紧了:“你这才一回来,就急着上哪儿去”
辛夷也抬头瞧瞧路尽头的方向,脚步放佛是下意识的,就往那边拐。尽头是客用的厢房,住着个江家郎君,冷心儿厚脸皮。
辛夷小脸乍然一红:“……去看看棋公子……他的伤势还未大好……”
“可真难为紫卿上心了。”辛歧从鼻翼里挤出丝冷笑,“他伤势未大好,难道我辛氏此番那么多族人,受的伤都好了还有停在棺椁里的你祖母,也都还不如个棋公子你整天都腻在西厢房,一个未出闺的姑娘家,成何体统!”
辛歧声色俱厉,眸色不满,吓得香佩退得远远地,生怕祸头波及过来。辛夷更是垂着头,搅着衣角,半句都顶不回去。
“……爹……我只去半刻好不好……”辛夷好不容易逮着辛歧喘气,嗫嚅着回了句。
“你到底听进去我的话没半刻半半刻也不行!若是你执意要去,眼里就没我这个爹爹!”辛歧气不打一处来。
他实在想不通,那个姓江的小子有哪点好,迷得他女儿晕头转向,向向都往他的地儿钻。
曾经那么聪明的乖女儿,碰上他就变糊涂了。眼里只瞧得他,什么也不管了,掉进坑里了还乐得欢喜。
辛歧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眼睁睁看着掌上明珠,被其他家的男子夺走,他这个当爹的,亏得缴械投降,实在是失败。
见得辛歧脸色愈黑,辛夷瘪了瘪嘴,愈发委屈了:“……爹……您别生气了……女儿不去行了罢……您消消气……”
辛歧眸色稍缓,朝后花苑一扬颌:“安贤侄方才与我说了。关于族亲下葬,还有你祖母的后事,具体该如何料理。他要和你商量下。你既然回来了,就快去见他。别耽搁着。”
“商量爹爹是家主,爹爹拿主意就好。我们两个小辈商量什么。”辛夷一愣,眨巴眨巴眼睛。
辛歧的语调忽的有些异样,眸色躲闪起来:“……那个……虽说我是家主,但你是拿主意的,安贤侄又掌管族中钱财……你俩该拿个数,我最后定夺就好……快去罢。他在后花苑等你……”
辛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没动:“表哥真在后花苑等我他什么时候,对除逛窑子外的其他事这么上心了”
辛歧觉得老脸快装不住了。
他讪讪地清咳两声,不敢看辛夷,只顾板着脸摆手:“爹说的话你还不信快去罢,省得安贤侄等急了。”
辛歧赶人的意图太明显,辛夷拗不过,只得应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商王
“不错。分家。”辛夷无奈地摇摇头。
窦安将花生米扔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可是上次因为高娥大嫂,已经闹过一次分家了。如今留下的都是心齐的。何必再闹分家”
“上次是因为大嫂闹,这次是不得已为之。”辛夷娓娓道来,“如今辛氏全族罢官,从官家沦为百姓。又经历这么一次生死大难,男丁凋零。若还是泱泱大族,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又何必死痼着纲常,把大家聚在一块,死要面子活饿死还不如就此分家,各做各的营生去。亲情还是在,常走动,也不会有大差。”
窦安连连点头。虽然他混迹商道,对仕门纲常不屑一顾。但也知家族二字,在纲常中的分量。
一族人居一幢楼,方是传承百年,血脉不断。此谓之一姓传承,后世流芳。
如今分家二字,从辛夷口里主动说出来,虽惊心动魄,却也着实开明,让窦安都佩服她的勇气。
“表妹,高,实在是高!”窦安砸吧着嘴,笑道,“一个仕门小姐主动分家,长安官界怕是头一次听说。表妹的名声恐又要臭了。”
辛夷白了窦安一眼,啐道:“你这嘴里就吐不出好话。本姑娘头顶两封休书,名声早就不好。如今辛氏没落,今非昔比,难道我还要供着祖宗规矩,让族人都跟着喝米汤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外边有难听的话,我一个人的决定,一个人担便是。”
窦安朗声大笑起来,露出一圈大白牙:“这话说得好。混该让私塾里的夫子都听听。分家就分家,我跟着表妹,横竖无异议。”
辛夷噙笑颔首:“最后半句话倒是中听了。我便和爹爹商量去,把消息通知到老家。我们这一支,只留本家,也就是爹爹一房,再加上你,以后便是长安辛氏。其余的等老家那边自己合计。这间大宅子也不用修了,我们自己在城东重置个小的。你要得闲,帮我去牙人那边打听些。”
“这好办。小生我就是商道它小祖宗,置房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表妹就等我的好消息罢。”窦安嬉笑着抖落满膝的花生屑,起身就溜,却被辛夷叫住。
“表哥!”
“表妹还有事”窦安脚步一滞,扭了半个头过来,“族中杂事要紧的不就是这些么其余你和姑父合计就成,我随你的意思!”
“不是族中之事。是我个人问你。”辛夷紧盯向窦安,后者始终不正经地笑,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辛夷眸色一闪。
“表哥,你当过乞丐么”
“乞丐”窦安一个踉跄,花生罐差点颠出来,哭笑不得,“表妹,你东茬不接西茬的,突然问什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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